二十七
香云走上村街,正碰上从田里回来的柳英兰和柳林。柳英兰问,香云,老海叔真跟人家去公社了?香云说就是去了。柳英兰说,我真有点儿担心。怕是要出事儿。四虎在不在家?香云说,我从玉秀那儿来,就是没找着四虎。想了想:四虎不在家也好,省得出了事儿人家把他挂上去。他们能把我爹怎么着!英兰姐,我去公社看看。柳英兰说我跟你去。香云说,英兰姐,你不能去。魏一毛在那儿,你一去,事情还会更麻烦。柳英兰说,我去叫香莲姐跟你一块去,还有守田和三喜子,叫他们都去。柳林说我也去。香云说,柳林,你也不能去。柳英兰说,柳林,你回家骑上车子,到临近的生产队找找你四虎叔。香云不让:柳林,别去找你四虎叔,我还想叫他躲远点儿哩。
公社会议室。朱达和魏一毛正在讯问朱清海。两个来人也在座。朱达说,老海叔,这事总得有个领头的。你说是谁?朱清海说,我一来就说是我老海领头的。朱达说,你说是你,我不相信。共产党员,贫雇农的榜样,咱历次运动树立的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典型,会跟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唱反调?我不信。朱清海说,不信?你面前不是有字据吗?你看看,是不是我朱清海的手印按在最前边?魏一毛说,老海叔,朱主任这样问你,是关心你。这可是件大事,要坐牢的。朱清海不怕:要是真犯了罪,你就说个名称吧。朱达说,老海叔,你要是不说是谁在后面挑动的,只说是你领头的,你就别怪我这个侄子不敬您,我可真要带走您,定你个带头走回头路的罪,关县大牢里。朱清海说,话说到这个份上,大虎,我也不叫你朱主任了。解放前,也是为着这土地,我哥朱清江受地主周善人、周宜仁的害,坐过咱县里的大牢,也死在他们手上。解放后,过60年的时候,我大侄子朱守田也是为了这土地,坐了一年咱政府的大牢;前两年,过去的可没多久吧,我儿子朱保田还是因为这土地投湖死了。大虎,你看,我们一家为着这土地,都经历过大事儿哩。今个儿也是为着这土地,我坐坐咱政府的大牢,也没啥稀罕的。第一个来人说,朱主任,这老头不懂政策。别问了,带走吧。朱清海不怯不惧,还有点儿正义凛然:我不懂政策,可是我能看出啥对啥不对。带我走,我没啥说的。事儿都是我做的,我是生产队长,就是我领的头,我想要那二亩明王堆!……
朱达对来人摆了一下手:那就带走吧。朱清海站起来就走,两个来人跟上去。朱清海问往哪儿走?第一个来人说,看着没有,上那辆小汽车。朱清海说,嘿,我老海咋也没想着能坐县长的小鳖车,值!
公社大院门外。香云和香莲等人跑过来。香云刚要跑进大院,一抬头,看见四虎从另一条街道跑过来。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跑进院子里,香莲等人跟着跑进去。两个来人正把朱清海往一辆警车上推。朱清海指着吉普车:你不是叫我上那一辆吗?第一个来人说,谁叫你上那一辆?你还想跟朱主任一辆车呀!四虎跑过去,拉住朱清海往下拽:放了老海叔,要抓抓我!
朱达正在魏一毛的陪同下走向吉普车,一看:四虎,你干什么?四虎说,大哥,毗陵村分田到户是我领的头。你没看见那字据上面是我四虎写的字吗?你也认识我朱四虎的名字,看看那上面排在第几?朱达说,四虎,你?!大家看着他,魏一毛也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我怎么会糊涂?你是大队书记,生产队是你领导的。这件事情中,我怎么能把你忘掉了?四虎,抓了朱清海,还要抓你!四虎说,不要抓老海叔,都是我一个人鼓动的。说实话,老海叔一开始也不敢同意,是我一次两次地动员他,也是我要把明王堆分给他家的。大哥,你要抓,就抓我一个人。香云心头一颤:四虎!朱达说,放了朱清海,逮捕朱四虎!两个来人放开朱清海,来抓四虎。朱清海也叫了声“四虎!……”四虎一甩胳膊:不用你抓,我自己会上!上了警车:老海叔,你们回去吧。
香云、守田和三喜子几个人一起喊着:
“四虎,你不能跟他们走!”
“分田到户是大伙一起提出来的。要抓我们都去!”
魏一毛说,你们谁说是的,也想跟着走?朱守田说跟着就跟着。四虎说,分田到户是我一个人做的决定,我一个人承当。守田哥,老海叔,你们带着乡亲们回去,千万种好咱们的地!大家一起喊着:四虎!——
警车向大院外开去,人们围拢着,不能开动。人们的议论声:
“四虎是为乡亲们做了好事儿,咋能法办他?”
“抓他的还是他大哥哩。”
“有人说是倒退。这到底往哪儿走是前进,往哪儿走是倒退呀?”
警车艰难地开出公社大院,朱达上了吉普车。吉普车跟在警车后面慢慢爬行。
公社大院外。警车刚开上院门前的大道,小青和桃红用自行车推着高玉秀走过来。小青看见警车上的四虎,哭喊着:爸爸!爸爸!四虎叫了声“玉秀!——”高玉秀努着力气:四虎,你要好好活着呀!四虎喊着:玉秀,我没事儿!好好养你的病!小青,好好照护你妈妈,别让她……小青追着警车:爸爸!我知道……爸爸!……妈妈!
朱宗山拄着一根拐杖气呼呼地走过来,警车和他擦肩而过。四虎看见朱宗山:爹!……“四眼”从野外直窜过来,追着警车一阵狂咬。四虎向“四眼”招招手:“四眼”,你还活着,快跟老海叔回家,回家等着我,我要回来,带你去给保田上坟!向着跟过来的人:香云,叫香云把“四眼”带回去!
朱宗山径直走向跟过来的吉普车,拿拐杖敲着车子:大虎,你给我出来!朱达从吉普车里露出头来:爹,你别生气。四虎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兄弟,可我是为了革命,跟共产党走啊。朱宗山举起拐杖敲打朱达的头,朱达把头缩在车窗里,棍子敲打在车窗口上。朱宗山骂道:混帐东西!“四眼”丢掉警车,跑回来,一下子扑在朱达吉普车的头上。朱宗山说,这狗真懂人性,是条有情义的狗哩。小青,把“四眼”领回家。小青和桃红跑过来,一起哭着:“四眼”!“四眼”跳下吉普车,对着小青和桃红摇摇尾巴,又跑入旷野中。
大年初一。村里响着零星的鞭炮声。偶尔也能听到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三虎和王凤霞都在劝朱宗山起来过年,朱宗山躺在床上就是不起来。王凤霞说,爹,这大过年的,你老人家睡这儿不起来也不好呀。朱宗山说,这么多年了,我今年过的是第一个不舒心的年!四虎叫你大哥关着,我还有啥心劲儿过年。三虎说,大伙明知道是大哥抓的四虎,也没啥丢人的。朱宗山说,没啥丢人的?我就问他四虎这是图的啥?这是为了老海那生产队,自己去坐牢,值不值?这下子,老海一家受啥损失了,都让四虎担完了。高玉秀说,爹,你别生四虎的气了。四虎那样做,是为了乡亲们好。谁不说四虎做得对,是好人,谁不说不该抓。朱宗山说,玉秀,他抓走了,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搁在家里,你还替他说话。老海家的人咋不见他们露头了?
桃红走到院门前,朝院子里望了望:小青,出来,到我家玩去。小青说,爷爷,桃红叫我哩。朱宗山说不去!高玉秀说,爹,叫小青跟桃红一块儿出去跑跑,给长辈的拜拜年。
小青跑出院子,拉着桃红跑向村街。香云走过来:小青,你爷爷喝过汤了吗?小青说,我爷爷躺在床上还没起来呢。香云说,我去叫他起来。你俩玩去吧,别又玩疯了,忘了回来吃饭。
桃红和小青跑入村街。香云走进院子:三哥,三嫂,宗山叔呢,我给他老拜个年。王凤霞说,香云,进来坐吧。向里间:爹,起来吧,香云来给您拜年了。朱宗山脸正朝外,听说香云来了,转身面向墙壁。香云走到里间门口:宗山叔,我爹叫我给您老拜年哩。您起来吧,喝了汤跟来拜年的说说话。朱宗山说,香云,今年我可不比你爹,我心里不痛快啊。香云说,宗山叔,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爹他心里也清楚。今年这茬事儿,都让四虎给俺担当了。爹没忘这事儿,他说开了春,就想办法把这事儿给四虎弥补弥补,看咋着能让四虎早点出来。朱宗山说,我以为你一家都把四虎给忘了哩。高玉秀在房间里说:爹,起来吧,香云都来了半天了。听到高玉秀说话,香云又走到高玉秀的房间里:玉秀,我觉着更对不起的是你。四虎因为我们犯了错误,蹲了大狱,他受罪,也让你受苦了。高玉秀说,香云,你说这话干啥?咱心里都明白,都知道四虎是个好人,我心里也就知足了。
魏一毛和董月凤走进院子。王凤霞说,爹,一毛和月凤来给您拜年哩。朱宗山说叫他过来就是了。三虎说,一毛,进来吧。我爹还没起来哩。魏一毛说,大哥就知道宗山叔心里不痛快,所以过年也没敢回来。朱宗山说,他哪一年跟我在家过过年?魏一毛说,昨晚上给我打个电话,叫我今早来看看您。
里间。香云站起来:玉秀,一毛来了,我走了。高玉秀说,香云,你太忙,别总过来看我了。小青经常到你那儿去,女孩子的事儿,你要跟对待桃红一样,多交代交代。香云说,小青多听话呀,比桃红强。玉秀,我走了。
香云从里间走出来。董月凤说,哟,这不是香云吗?比我们来得还早呢。香云说,魏大主任,月凤嫂,咱是前客让后客,你们坐吧。
香云说完走出去。魏一毛看着走出去的香云:她走了,咱们正好说个事儿。四虎这一走,我觉着大哥关他是关不长。可他这支部书记的职务,暂时也得有个人顶顶吧。朱宗山说,一毛,这事儿你就别跟我们商量了。村里的事儿,我们家谁也不问。魏一毛说,你们家要不问,我交给别人,你们有意见没有?朱宗山说,交给谁?朱守田也不能干了呀。魏一毛说,朱守田当然也要撤掉,大哥在公社都点名了。我还想交给狗巴。朱宗山不同意:他就纯是一条狗,能干啥好事儿!魏一毛说,可我叫他给你家办事儿,他还是忠诚可靠的呀。朱宗山说这人品行不中。魏一毛说,如果你叫三虎干,我还得跟大哥讲一声。大哥有个意思,四虎刚出了事儿,他不想让你家的人再担任咱村的大队干部。朱宗山说,他大虎说的话在我面前算个屁。三虎,你就干大队书记。魏一毛说那好。又对三虎说:你从现在就担任大队代理书记,明天就把全大队分下去的土地全部收回生产队集体耕种。三虎说,一毛,我看还是缓一缓。等收了这季子庄稼,到下秋再合到一块吧。魏一毛说,本来四虎一抓走就该收起来,现在已经拖了几个月了。朱宗山说,一毛,还是容三虎思想思想,看咋个做法,弄稳当些。魏一毛说,宗山叔,你帮三哥出出点子,这事儿肯定能做好。好了,我就等你们的结果了。
魏一毛和董月凤走出去。三虎问,爹,到底收不收?朱宗山说,我看还是收。至少得强迫老海那队拢到一块去,把他的明王堆交给生产队。三虎说老海叔要是不收哩?朱宗山说,你是书记了,那就撤他的生产队长。高玉秀在里间说:爹,不能再把分了的地收在一起。你要是一收,那不证明四虎做错了吗?这是给四虎加罪。朱宗山说,就算四虎做得真不对又能咋着?你大哥能把他关多久?我想着,过不了几天,就得放他回来!
过了初五,三虎在大队部召开队委会:魏主任叫我代理大队书记,我也没啥能耐,就靠老海叔和各位乡亲多帮忙,多指导。现在我说一个事儿。咱们把地分了,为着这事儿,年前四虎被县里抓走了,这证明咱做错了……大家说,错啥了?四虎做对了,县里抓错了。他早晚得放。三虎说,人抓走几个月了,不是还没放吗?所以咱得按县里和公社的要求办,把分了的土地再收拢起来种集体。朱清海说,三虎呀,这地都分了几个月了,谁又跟谁的地都熟络了,恐怕是不好再合到一起吧。三虎说,我跟俺爹也在一起思谋过这事儿。可是上级逼得紧,魏一毛说了,谁合不起来种集体就撤谁的职务,是书记的撤书记,是生产队长的撤生产队长。朱宗山说,老海,我看你还是带头把那二亩明王堆交给生产队。朱清海说,宗山哥,听你这意思,是单单想收我那二亩明王堆呀。朱宗山说,我可没这么说。不过,这县里的指示,公社的指示,咱总得听了就办吧。三虎说,您二位别抬杠,咱该咋着咋着。要是大伙都觉着麦子长出来了,不想合拢,那我就决定等收了麦再合。可是,现在咱对上面也得有个交代。我想着这样,留下的春地,咱们就先合起来种集体吧。朱清海说三虎这说法还差不多。
村后小河旁。香云帮小青在河边洗衣服。小青说,香云婶,你的衣服已经洗好了,就回去吧。香云说,我来就是给你妈洗衣服的。你爸不在家,这伺候你妈的啥事儿不都落在你身上了。你还得上学哩。小青说,香云婶,我把这两年初中念完,要是我爸爸不能回来,我就不去县里读高中了。我妈病在床上,我走不开。香云说,这可耽误你的前途了。小青,我跟你英兰婶说过,我想去上边反映反映你爸的情况,把你爸从牢里弄出来。小青说,香云婶,你真这样,我和我妈真太感谢你了。可是,你觉着能把我爸爸弄回来吗?香云说,成不成不知道。可是,我总得试试,不能把你爸丢在那儿不管了。桃红从村街上跑过来:妈,我爷爷又在村口敲钟,叫种大集体哩。香云站起来:桃红,你帮小青把衣服捞出来,我去看看。
村口。朱清海又在敲那口破钟:毗陵西队从今天起还统一上工,把分了的地再合起来。咱分地分错了。香云沿着村街跑过来,一把拉住朱清海敲钟的绳子:爹,别敲了,别敲了。你咋在这儿公开承认错误了?咱们没做错事儿,四虎也没做错事儿。你这样一吆喝,不就证明四虎做错了吗?咱不能把四虎做过的事儿,咱做过的事儿翻过来。咱就这样干下去,咱要证明群众的想法和要求是正确的,群众都是愿意分田到户的!朱清海说,魏一毛和三虎都叫再合起来。香云说,不能听他们的。咱要坚持下去,让分田到户出成绩!朱三喜子从自家院子里跑出来:老海叔,香云说得有道理。咱群众谁不赞成分田到户?你没看看,你在这儿敲了半天了,除了你,有谁来?算了,不合了!朱清海说,我要是不合,一毛就撤我的生产队长。香云说,爹,这样的生产队长,可以不当!
柳林在书桌前读着书。柳英兰在村街上站了站,又走回来:柳林,像是你老海爷又在村口敲钟,说是集体上工哩。你去不去?柳林说,妈,能不是魏一毛和三虎叔逼得紧,老海爷有点儿担心,在应付哩。我觉得他敲不去几个人。柳英兰走到屋里:柳林,别看了,净看那些东西有啥用?你马列的书读得再多,可咱这个阶级成分,虽说这两年大学能考了,可还是受影响。柳林说,妈,我不去考大学了。我就打算种一辈子地,当一辈子农民。就是我上了大学,也要回来种地,这还不如现在就研究一些问题哩。柳英兰问你都研究些啥问题?柳林说,农村问题,农民问题,土地问题,农民和土地的关系问题。在中国,农民问题,农民和土地的关系问题,是一个大问题,主要问题,根本问题。妈,你说是天大还是地大?柳英兰说,柳林,你跟妈提这么多绕舌的问题干啥?天跟地不是一样大吗?柳林说,我看,农民比天还大,比地也大。柳英兰说,过去都说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你别乱扯乱研究了。还是想想怎样帮帮你四虎叔,他也是个农民,也是因为土地被关进监狱的。柳林说,妈,这不就跟我研究的问题挨上边了吗?可是,妈,咱现在还戴着地主、反革命的帽子哩,咋能帮四虎叔呢?柳英兰声音小了:你香云婶打算替他去告状。你看行不行?柳林说,香云婶想得对。这个事情就得向上级反映,让上面了解下面的情况,了解农民的心愿和生存状况。
村街。香云领着桃红和小青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她们经过魏一毛家的和朱三喜子家的院子一直向村口走去。董月凤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们。香莲拉着绿竹走出来:香云,把绿竹也带上。她要不去上学了。绿竹说,谁说不去上了?我是说桃红和小青去上我就去上,桃红和小青不去上我也不去上。香云站住等绿竹:小青哪是不去上?她是她妈病在床上,家里离不了她。绿竹,走吧,今儿我把你们三个都送到学校,交给老师。
绿竹跑到香云跟前。香云带着三个女孩子走去。香莲回到自家院子里。
几个妇女出现在村街上,董月凤也跟着走出来。她们议论起来:
“香云倒挺关心四虎,说是要替他去告状哩。”
“真比玉秀还操心四虎哩。”
“人家香云是好心肠。玉秀病得那样重,就是想替四虎伸冤也没法走动啊。”
“不就是四虎把明王堆又分给她家了吗?”
“她觉得对玉秀还有亏欠。要不是玉秀那次下水救保田,玉秀这病兴许还没这么重。”
“你不知道,这里边还有弯弯哩。香云往玉秀那儿跑那么多,啥意思?……”
两个女人趴在一起说了句什么。
“玉秀怕是不行了。香云还想着四虎哩,要不是,她咋急着要把四虎弄回来。”
“你别瞎说了,他俩哪有那事儿。四虎这次也不是给老海一家子扛着,他是给全村人扛着。四虎这做的是好事儿,你们谁家不喜欢分田到户?”
“那倒是。”
董月凤不想听了:你们也别说了,有啥意见向县里提去。一个妇女说,哎,你不就是要搬公社去住了吗?俺再说你也听不见。又一个妇女说,香云干脆跟她大伯子合锅算了,免得人家说闲话。董月凤说,这说的也对。一个没妻,一个没夫,合起来正好。一个妇女说,你说的这是啥话?香莲从院子里走出来:谁想嫁谁就嫁去!守田不是在那里闲着的吗?不要嚼道人!
朱守田在灶房里做着饭。社会刚刚担回一担水,正往院子里的水缸里倒。香莲从外面走进来。社会说,爹,俺娘来了。守田说叫你娘到屋里坐吧。香莲说,守田,我是来跟你说个事儿。守田问说啥事儿?香莲说人家都议论香云哩。守田说,我知道,不就是香云往玉秀那儿跑得多了。玉秀有病,还不该多看看呀。香莲说,不光是这些,还有哩。守田呐,我看你跟社会你爷儿俩还是搬出去吧,免得人家说闲话。守田说,我也一直在想这事儿。可是,要搬出去,至少得有间草庵子俺爷俩藏身吧。香莲说,我叫三喜子帮助你几个,在村边上先搭一间吧。
香莲刚走,朱清海从外面回来了:守田,你又进灶房了?守田说,香云晌午不在家,我先烧烧饭。她也够忙的。朱清海在院子里坐下来:守田呀,咱这个家,桃红她妈可是个妇道人家,我看还是分了吧,免得人家说闲话。守田说,爹,你别说了,我不会叫香云嫁我的。本来我也打算再找个人,可社会这样大了,他也该成个家了,我得为他考虑。可咱又这样穷,你看,半截子院子,半截子屋子,咱可一直没调理好啊。这个样子,谁愿意跟咱结亲?朱清海说,说的也是啊。说是新社会了,共产党领导了这都二三十年了,可是你没妻,她没夫,这算啥一家人。守田说,我跟社会也就打算搬出去住。爹,这事儿你也别跟香云讲哩。我打算在村南边先搭个棚子住着,跟着再打打泥巴墙,脱些土坯,垒垒就成两间屋了。朱清海说,走,我跟你爷俩看看地方去。
村街。朱清海爷儿仨向前走着,人们在后面议论着:
“这老海家,人都能干,可就是穷。”
“守田娶不上人来,眼看着社会也该说媳妇了。”
“家穷得叮当响,能说谁?你光看他家那房子,院子是一半,连墙头也垒不起来,那一间半老瓦房露着檩……”
“香云还不如干脆跟守田过哩,这样也像一家人。”
“你没看见香云这些时候往四虎家跑得很勤哩。”
香云回到家,就进灶房去做饭。跟着,朱清海也就回来了。香云说,爹,桃红上初中了,我上午给她报了名。朱清海说,女孩子家上不上有啥?小学上完,能识俩字也就算了。香云说,人家外村都有上大学的了,咱村还没一个。我还想叫桃红上了初中上高中,上了高中考大学哩。朱清海说你想得是好呀。香云说社会就不上了?朱清海说,社会还上啥?该说媳妇了。咱家又这个样子,难啊。香云问我哥跟社会哩?朱清海说,他爷俩还在南地里忙着哩。香云呐,我想跟你说件事儿。香云问啥事儿?朱清海说,听说你这些天往玉秀那儿跑了不少。不过,这也没啥,四虎不在家,你跟玉秀像姐妹一样,也该看望看望。可是,我听人议论哩。香云又问议论啥?朱清海想说什么又没说,转了话题:听人说你打算替四虎去告状?香云说,是呀。爹,这有啥好议论的?!朱清海说,我怕你惹事儿,让人害怕。我不是不想让你去告,可四虎是他大哥抓的,他大哥又是县里的书记,你还告谁?香云说,四虎是为着咱大伙去坐牢的,他把明王堆分给了咱,咱总不能看着他在牢里不管呐。朱清海说,咱不是照着字据上说的,帮他家也做了不少事儿吗?你经常往他家里跑,我不说你,不就因为字据上写着要帮忙?可是,叫我看,四虎啥时候回来,那是他家里的事儿,朱宗山迟早要想办法。香云说,咱总不能就这样等着。要说等,咱在外面还好熬,四虎在牢里,那罪难受啊。朱清海说,再说你是一个妇道人家,还是一个……香云,你就不怕人家在背后嚼舌头?香云说,爹,我这样做,也不单是为四虎,也是为大家啊。谁嚼舌头就叫谁嚼,我不怕!
柳英兰在柳林的书桌上找着东西。香云在一旁坐着:英兰姐,有些话说得又难听又气人,我都想跟她们吵一架。柳英兰说,说的啥话,我也都知道,还不是像当初说我跟老张一样,这会儿又把你跟四虎和守田扯在一起了,真是败德。香云说,人家为她好,她还偏要说别人。柳英兰说,咱不能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找出一叠材料递给香云:咱认为对的,咱就去做。这是柳林给你写好的反映材料,一会儿他回来,让他再给咱俩念一遍,咱再听听。
柳林从村街上走回来。柳英兰说,你香云婶打算明天就去县里送材料,还要找朱书记。你把这材料念一遍,我跟你香云婶再听听。柳林说,香云婶,妈,现在去反映这个事情恐怕不行吧。香云问咋又不行了?柳林说,刚才,我在三喜叔那里听收音机,《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不能变动。香云说,柳林,你念你的,你香云婶不管这些。
临淮县城。大街。香云问着路向县委大门口走去。
县委办公室。一位干部在接待香云。香云问,同志,你看我说的有道理没有?干部把材料递给香云:你把材料拿着,去找朱书记吧。他是我们县主要领导,又是当事人朱四虎的亲哥哥,他说了算。走,我带你去。说了领着香云走到一个办公室门口:你进去吧,朱书记正在里面。干部走去,香云走进办公室。朱达正好抬起头来,一看是香云,有点儿惊讶:你是……香云?!香云说,大哥,我是香云……又改口:朱书记,我是为四虎的事儿来反映情况的。朱达说,为四虎的事情你反映情况?反映啥情况?香云把那份材料送上去:你看看吧,都在这上面。朱书记,简单一点说,就是分田到户是正确的,你抓四虎是错误的。朱达说,你是香云,不是你不能说出这话。四虎是我抓的,可我是代表政府的。政府会有错误?你敢说分田到户是正确的?香云口气沉着:敢!分田到户就是正确的!朱达把材料放在桌子上:我真不明白,香云,你可是土改时的积极分子,你爹朱清海是咱那儿有名的老雇农,我没想到你们一家子对党的方针、政策就这么糊涂。拿起桌面上的报纸:你看看,这是今天刚到的报纸,《人民日报》,这可是党报,这上面还在批评分田到户。香云说,就算错了,那你也要把四虎放出来。朱达说,你说放了就放了?这个事情就不追究了?香云说,要追究,就关我!朱达说,关你?香云说,对,关我!我是农民,也是雇农,分田到户的想法是我先提出来的!朱达说,你先提出来的?不可能吧,一个妇道人家。香云说,你不是常宣传,解放了,新社会,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坐牢,女人也能坐牢。你该看到,在那份字据上画押的,除了俺家的两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就是我!朱达说,香云,好了,你说够了吧。材料就放在这儿,至于放不放四虎,那由不得你。香云说,你不放,我还来。
香云走出去,又拐回来:大哥,我想去看看四虎。朱达没想到:你去看他?香云坦然坚定:我看他。朱达想了想,抓起电话:你去吧,我给县监狱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