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周玉基背着柳荫梅从村街上走回家。柳英兰扯着小彬在后面跟着,再后面是郑贽和张秋石。走着走着,张秋石停下脚步:郑部长,你还是别去了,让周玉基和柳英兰照顾荫梅吧。郑贽说,我想带她到县城看看医生。张秋石说,我为你担心,也为荫梅担心啊。郑贽说,秋石,我已经是倒台的人了,我还怕啊?我是一个人,我有感情,有良心,我不能看着荫梅病成这个样子不管啊。秋石,我理解你,感谢你,现在,你就此止步,让我一个人到柳英兰家,我让荫梅准备准备,把她带县里去。张秋石说,好吧。如果朱区长问我,我就向他解释解释。
张秋石返回街道。郑贽紧走几步,跟上柳英兰进了草房。柳荫梅说,老郑,张乡长的担心是对的呀。你不要老是为了我,把你也搭进去呀。柳英兰说,郑部长,我和玉基能照护好姑妈,你放心吧。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又赶上这时候,我们不能连累你。郑贽说,现在这个环境,与我当年打游击时候的那个环境比,危险少得多了,至少我还没有冒着杀头的危险吧。可是,当年司空照和周宜仁追捕我的时候,荫梅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掩护我逃出去的呀!荫梅,我一定把你带县城去,治好你的病。柳荫梅说,我没什么病,不需要去住院。郑贽说,到大医院检查检查,我才放心。走吧,玉基,帮我把荫梅送到皇陵街口,看能不能等上顺路的车子。柳英兰说,玉基,郑部长真要这样,你就去送送他们吧。周玉基说,姑妈病得这样重,就是等上了过路的汽车,恐怕也不能坐。还是找辆小土牛,我推着去吧。郑贽说,老海哥家有一辆,我也推过。你去找来,咱俩一替一程推。柳英兰说,老海叔也多年没用了,不知还能推不能推。我去看看,让香云帮忙推过来。周玉基说,找来也不能让你推,你是大干部哩。郑贽说,你推车的技术恐怕还比不了我哩。
村街。郑贽推着土牛,周玉基在前面拉着,柳荫梅坐在车子上,柳英兰和香云扯着小彬送他们到村口上。魏一毛正好从村外走回来:哟,这可委屈郑部长了!
区公所。魏一毛跑进朱达的办公室:大哥,报告你个新鲜事儿。朱达说,什么新鲜事儿,我早就知道了。一个地主,一个犯错误的干部,用一辆小土牛推着一个女右派分子上县城。魏一毛说,你也知道了?朱达说,人家都议论成了。这成了什么了!演苦肉计,向党向社会主义鸣冤叫屈哩!一毛,事情出在你的村里,你是怎么搞的?魏一毛说,我又不是村支书,大队长。光一个民兵队长有啥权力?连党员也不是。朱达抓起电话:张主任,一毛的入党问题,你啥时候解决?话筒里传来张秋石的声音:朱区长,有人反映他打人……朱达说,打人?打啥人?不就是打了地主、右派吗?张秋石的声音:他打的还有其他群众……
临淮县人民医院。柳荫梅躺在病房里,医生在给她输液。柳荫梅问医生:这要花很多钱吧?医生说,不花多少钱。再说,郑部长给你看病,他能没有钱。郑贽提着一袋食物走进来:赵医生,能不能让荫梅吃点儿东西?医生说,郑部长,我刚给她扎上针,要吃,可得你喂她了。郑贽笑了笑:那当然。只要你说能喂就行。柳荫梅说,老郑,等打完针我自己来。郑贽说,那得一个多小时,不饿坏呀。赵医生,你忙去吧,有事我叫你。医生又观察一下扎好的针,走出去。郑贽说,荫梅,来,我喂你。柳荫梅说,老郑,我不想花你太多的钱。郑贽说,怎么能说花我的钱?再说,咱也没花多少钱。柳荫梅说,我总是不能说服你。你这样对待我,我还是担心让县里人知道了,又会连累你。郑贽说,我们还在路上走着的时候,李县长就知道了。怕也没用。柳荫梅说,好吧,你不怕我也不怕。我想让你再催促一下我哥哥的事,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想看到哥哥能从监狱中走出来。
县委办公室。李县长在有意无意地翻阅文件,郑贽坐在他面前。李县长说,老郑啊老郑,你不也听说过,墙倒众人推。现在这个时候,你怎么连一点儿嫌疑都不避?不管怎么说,柳荫梅总是一个右派吧,你在这时候竟还与她割舍不断,走了几十里土路,把她从皇陵推到县里。现在,又催问她哥哥的事。她哥哥被我们关在监狱里,总是专政对象吧。郑贽说,我不是一直认为柳荫植问题的定性不准确吗?我们的工作有疏忽……李县长说,现在,你还能这样说?我今天跟你说,县里一个月前就把柳荫植押送到白湖服劳役了,而且判了长刑。他的案子,是谁也不能翻了!
毗陵村公共食堂。傍晚。一队人在排队领饭。魏一毛站在锅台上打着饭。周玉基隔着两个人排在香云的前面。魏一毛打了两勺饭倒在周玉基端着的饭盆里。周玉基说还差一个人的。魏一毛故意问谁的?周玉基说我姑妈的。魏一毛说,她在县城住院,正吃好的,喝好的,哪还用吃食堂的饭!香云说,一毛,柳荫梅下放咱队劳动,她就算咱毗陵村的一口人,咋不给她打饭?魏一毛说,她不干活吃什么?香云说,不干活的小孩不是也都有吗?魏一毛说我就是不给!香云越过两个人:来,打我家的!魏一毛给香云打好了饭,周玉基已经走出去很远了。香云赶上去,端起饭盆倒一些在周玉基的饭盆里。保田正好赶来接香云,看见香云和周玉基,站住了。
草豆和香莲摆好了板凳,朱清海坐在小木桌旁,面前放着一个空碗。保田和香云端着饭盆走回来。香云拿起朱清海面前的碗,盛了一碗递给他:爹,先给你盛一碗稠的。朱清海端起饭碗拿筷子搅了搅:这碗还是稠的,就这样稀,你们咋还吃饱?草豆说,天就黑了,也该睡了。人是一盘磨,躺下不渴也不饿。朱清海说,好,那咱就喝了睡吧。
保田端着一碗饭坐在一旁。香云看出他有些不高兴:保田,坐这儿呀。保田说,香云,咱以后跟柳英兰家少来往点儿吧,现在这时候。香云说,我跟她家没啥来往呀。保田说,没啥?刚才食堂里那么多人,你把咱家打的饭倒在周玉基的饭盆里,不怕别人说?香云说,我是看魏一毛欺负人。朱清海说,香云,保田说得对。咱虽对阶级、阶级斗争摸不准,可咱家都是党员,她家有地主,有右派,还是避些嫌疑好。香云说,爹,我知道。
魏一毛走进来,把几个馒头扔在木桌上的馍筐里:香云,刚才你把饭倒给了周玉基,我补你几个馒头。别生气了,好不好?香云说,谁要你的馒头?这是大伙的,我们不想多吃。你给我拿出去!香云拿起几个馒头塞给魏一毛,推着他往门外走。魏一毛说,我走,我走。魏一毛说着却紧紧抓住香云的手把她拉出了院子。香云说,一毛,你这是干啥?魏一毛说,我想托你一件事儿。英兰不是要跟玉基离婚吗?你劝劝英兰,让她跟我过吧。香云说,跟你过?人家夫妻俩现在好好的。魏一毛说,啥好好的?别看天天在一个屋里住,没那事儿。香云脸一红:不知耻的东西,滚!魏一毛说,香云,我跟你说的可是真的。香云说,你不要看人家是地主家的媳妇,想欺负人!我问你,你的立场哪去了!
一群妇女在棉田里捡拾棉花。魏一毛跟在后面检查着:柳英兰,回来!你就拾这个样子?那边地洼里还有几片儿没摘净,你过去摘一摘。柳英兰走进一片洼地。这里离人群很远。她专心致志地找棉花,魏一毛跟上来。柳英兰一惊:一毛,你想干啥?魏一毛说,你跟他……一个下流的动作:有这事儿吗?我来给你补补。说着一把搂住柳英兰,把她压倒在棉丛里。柳英兰用力挣扎:起来,你快起来!他在那边赶牲口,给公社送棉花。魏一毛说,他不会到这边来。你让我一回。柳英兰说,我有男人,他是我男人!……
远处。一匹公马扬开蹄子奔跑。有人大喊:截住!截住!马跑了!公马向棉田奔来。周玉基在后面紧紧追赶着。两只野狗从棉田里窜出来,跑过他的面前。魏一毛慌忙从棉丛里站起来,柳英兰向一边跑去。周玉基愤怒地把木叉掷向野狗,骂了声:野狗!魏一毛故作威严:怎么搞的?连一匹马也管不住!快去装车,耽误今天完成棉花任务,还是挨皮带!周玉基走过去拾起木叉,向地上唾了一口:呸!野狗,我早晚打断你的腿!狗巴从一边跑过来:把马拉去,快装车!周玉基愤愤地走向大车。狗巴看周玉基走远了:一毛哥,你不能老是一个人占便宜,兄弟我也是光棍一条,让我一回怎样?魏一毛说,去,去!装好车,跟车上公社!
傍晚。周玉基提着束绳子出现在村街上,远处可见他家的小草房。他神色疲惫。肩部已经磨成碎片,被风吹着。他走近小草房。柳英兰刚好从食堂打来了饭,放在小桌上。小桌旁,小彬正敲打着饭碗。柳英兰说,小彬,叫爸爸吃饭。小彬叫着:爸,吃饭!爸,吃饭!
周玉基把草绳挂在房檐下的一颗钉子上,推开另一间草房的门走进去。柳英兰跟着走进去。周玉基躺在用土坯垒起的床上,背对着墙壁。柳英兰说,玉基,不吃饭了?周玉基说不饿。柳英兰说,玉基,听我解释,一毛他……周玉基说,我知道是他……那个孬种!可我这心里……英兰,你喂孩子吃饭吧,让我好好躺一会儿。
柳英兰走回来。她也无心吃饭,急忙忙喂好了小彬,拉着他走到另一间草房里,关上了房门。柳英兰说,小彬,睡吧。小彬说,妈,我跟爸睡,我跟爸睡。柳英兰把小彬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床边上。小彬还是说:妈,我要爸,我跟爸睡!柳英兰说,好乖乖,爸就来,爸这就来。柳英兰抚摩着小彬,哼着歌儿哄他入睡:
宝宝睡吧/宝宝睡吧/月牙儿升高了/星星儿闭眼了/爸爸就该来到了/爸爸就该来到了/喔喔喔喔喔喔喔……
区委会议室。李县长带领一个检查团在听取汇报。郑贽现在的位置已经远离李县长,在主席台的一侧。朱达紧靠着李县长,兴奋异常:报告李县长,我们皇陵区形势大好!山芋长势尤其好。全区各个公社平均亩产山芋干可达三万斤。我们皇陵公社毗陵一队,亩产可达五万斤!郑贽看了看张秋石,想说什么,张秋石示意阻止了他。李县长也兴奋了:好啊!这才是一颗卫星!拿这样一个拳头足可以把大右倾彭德怀击倒了。你们其他各区、各公社的书记主任也听一听,长长自己的胆量!
一个书记忙说,县长,我们公社上报山芋干总产五千万斤!第二个书记跟上说我们七千万斤!第三个书记胆更大:我们一亿斤!第四个书记更大胆:我们两亿斤!郑贽拍案而起:别吹了!请各位回去实地丈量一下你们每个公社共有多少亩土地,又有多少亩土地种的是山芋,一亩山芋到底出产多少山芋干!李县长说,刚才朱达同志已经说了,每亩可产五万斤……郑贽问,朱达同志,一亩地真能出产五万斤?朱达信誓旦旦:这是事实,请郑贽同志不要怀疑,这是毗陵村的魏一毛亲口向我报告的。张秋石说,朱区长,他的报告应该再核实核实。朱达说,那好!李县长,现在郑贽同志、张秋石同志不相信,那我们就让他们去亲眼看一看!李县长说,郑贽同志,张秋石同志,你们也站在右倾分子一边了。郑贽说我们要实事求是。李县长说,好吧,朱达同志,明天就带他们到毗陵一队看看,我们就在那儿开个现场会。他们非要拿着鸡蛋碰石头不可,那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碰一碰!
傍晚。朱达推着自行车和魏一毛走进大队部。朱达说,我已经向李县长表过态,争取三天完成秋收任务,亩产五万斤。魏一毛说亩产哪有那么多?朱达说,你不是向我吹过亩产两万五吗,我才加了一半?魏一毛说,两万五也没有,我早加过了头。朱达说,我已经表过态了,明天李县长带领检查团来参观,还要召开全县现场会。你得给我应付过去。魏一毛说,我马上通知各个生产队,要全体劳力下田突击割山芋秧;然后把地全部翻过来,把山芋埋在地里。大哥,你得给我从别队借两部拖拉机来,连夜翻。
皇陵——明王堆一带。夜晚。宽广浩大的山芋田,千百亩连绵。几十盏大汽灯把田野照得亮如白昼。男女老少在魏一毛的驱使指挥下一起上阵,山芋田里霎时像掀起一场风暴。
明王堆一侧。朱宗山拿着镰刀站在那儿赌气,一动不动。魏一毛跑过来:宗山叔,这就是大跃进,你咋站着不动!朱宗山骂道:一毛,我尻你娘!我问你,这庄稼活有这样干的?四虎领着一帮年轻人风卷残云似的突击过去。魏一毛说,宗山叔,这可是大哥的号召。明天县检查团要到咱村参观,咱得给大哥出个好样子。你是生产队长,你不干也得催催工啊!朱宗山说我不干!魏一毛说,你不干 ?那就让给四虎干。朱宗山说你敢撤我的职?魏一毛说你找大哥说去吧!
狗巴和几个青年人往马车上装着山芋秧。魏一毛走过去:把这些山芋秧拉到队部仓库场院里,堆得越高越好。狗巴,你叫上柳英兰和两个年轻妇女到磨房推面去,要细的,明天李县长带检查团来参观。狗巴跟着马车跑去。
朱清海裹挟在一群年轻人之中跑过来,他不时弯腰拿镰刀把山芋秧削得满天飞,嘴里气恼地嘟囔着:反正是破坏!反正是破坏!朱宗山走过来:老海,你嘟囔个啥?不干了,不干了!朱清海说,不干能行?宗山哥,这是形势,形势啊。这就是形势!仰天大笑:你看,多好的形势!魏一毛又跑回来:朱老海,你也不想干了!朱清海一诧:一毛,你叫我朱老海?魏一毛说,我叫你又怎么啦?我是大队长,你是生产队长,我叫你又怎么啦!朱清海说,去你娘的!我老海不干了!魏一毛说,不干行啊,我叫朱守田干。好,一个朱宗山,一个朱清海,你们两个都给我待在这儿,我要抓两个典型让大家看看。香云和朱守田跑过来。香云说,爹,走吧,干完活咱就回去。魏一毛说,朱守田,现在你就是毗陵二队队长。今天夜里,负责把这一百多亩地里的山芋全部翻掉埋在地里!守田说,爹,宗山叔,咱们走!朱清海和朱宗山跟着朱守田、香云向一侧走去。
周玉基赶着一辆大车走过来。一群妇女和孩子抱着山芋秧向马车面前跑。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娘被山芋秧子绊住了脚,跑得慢了些。魏一毛走过去,一脚踢倒老大娘:起来跑!放卫星!大娘说,大侄子,我跑不动啊。魏一毛说,跑不动也得跑。起来跑!大娘说我真跑不动了。魏一毛喊道:跑不动给我爬,爬!周玉基停止了装车,看看大娘,又愤怒地看着魏一毛。大娘哀求魏一毛:大侄子!……不得已趴在地上。魏一毛更厉声:爬,学乌龟爬!大娘不得已学乌龟爬,她裤腰里藏着的一块山芋露了出来。魏一毛一脚踢飞山芋:你个老不死的,还偷共产党。大娘又哀求:你行行好吧。我好几天就没吃过饱饭了。在食堂吃饭,吃不饱。魏一毛说,你还敢说食堂不好。拾起山芋向老人脸上砸去:我叫你偷!
周玉基再也忍不住,提着木叉走过去:住手!魏一毛一怔:你——要怎样?周玉基把木叉扔在地上,继续向魏一毛面前走:我不让你打人!你连村里老人家都骂,都打,打老人有罪!魏一毛说,我让你有罪!解下皮带向周玉基身上抽来,周玉基伸出手,抓住皮带。魏一毛说,你敢造反?来人,给我捆了,送县里!香云从远处跑来:周玉基,干你的活!周玉基说,我让他捆,捆吧!香云推了周玉基一把:干活,干你的活去!魏一毛说,哼,现在捆走你太便宜你了。先给我干活去,干完活再捆。听着,这一辆马车叫他自己装,到上午不给我往仓库场院里送十车山芋秧,我非捆走你不可!
队部场院——食堂磨房。柳英兰、香莲和两个年轻媳妇在推磨。她们都毫无力气,饥饿极了,真想抓一把麦子塞到嘴里去。一个妇女说,谁现在给我一顿饱饭吃,叫我干啥我干啥。另一个妇女说,我不信。有一样你就不干,要是叫你把裤子扒下来让人家看看,你干不干?第一个妇女说你才干哩。香莲说你俩净说傻话。狗巴出现在门前:小娘们,说得怪撩人的。快推,大队长说了……拿眼睛瞄着柳英兰:推好了,晚上叫你们陪他吃一顿。第二个妇女说叫你娘去陪吧。周玉基赶着马车走进场院。柳英兰看着他一个人在卸车。香莲说,人都到哪去了,咋就他一个人?狗巴说大队长罚他!
周玉基卸完车,赶着马车从磨房门前经过,走出院子。柳英兰站在磨房门口看着他。
明王堆。山芋田里。五六叔和两个炊事员送来了午饭,两担山芋,一担菜汤。人们蜂拥过来,不干不净地抢着吃。远处。周玉基一个人还在装着车。他身体虚弱,极度饥饿,很吃力地举起一团山芋秧,几乎装不上车子去。五六叔捧着几块山芋走向周玉基。周玉基放下木叉想接过山芋。魏一毛走过去:怎么?你也想吃!你才拉了几车?给我干活!一把夺下五六叔手中的山芋,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踏了踏。五六叔想说什么。魏一毛一瞪眼:怎么?老东西,你也不想吃了!周玉基愤怒地走向马车。魏一毛洋洋得意地看着周玉基,然后边走边唱,扬长而去。五六叔看着魏一毛的背影:娘的,这小子不是东西!
香莲和两个年轻媳妇还在推磨。柳英兰在另一间房子里箩面粉。狗巴从背后走过来,上去抱住她的腰:嫂子,让我一回吧。柳英兰一惊:你!?狗巴嬉皮赖脸:你都让一毛哥几回了,不该让我一回?柳英兰又恼又怕:你胡说!……走!柳英兰拿面箩往背后一扬,坎了狗巴一头麸皮和面粉。魏一毛正好走进来,劈脸给狗巴一个耳光:混蛋!你也想占便宜!滚,给我到地里催工去!狗巴捂着脸走出箩面房。柳英兰正要走出去,魏一毛把他又推向更里间。柳英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你还不走?魏一毛说,这里没人,来,跟我亲亲,我叫你今天晚上跟社干部一起吃个饱。柳英兰说,我算啥?地主家的人。你要是急了,找哪个媳妇不管解解渴。魏一毛说我就想你。魏一毛搂住柳英兰,想亲她的脸。柳英兰用手拼命挡住他,弄了他一脸白面粉。香莲跑过来:大队长,朱区长找你!魏一毛拍打着身上的面粉慌忙跑出来。朱达已经走过来:混蛋,怎么扎到女人堆里来了!朱达看了柳英兰一眼。魏一毛说,报告大哥,不是,报告朱区长,我是来看看她们推了多少面粉。全县大检查,来人多,怕不够吃呀。朱达说,明天一早,检查团就来了。现在天就黑了,那几百亩山芋还在地里长着,你不急呀!我给你从先锋公社借来两部拖拉机,你快去指挥一下。连天加夜,也得把地翻完,叫人把山芋埋在地里。
旷野。明王堆。已是黄昏。几部拖拉机在轰鸣奔驰。大片大片的山芋被翻压在地下。密密麻麻的人在魏一毛的指挥下疯狂了一般,把露着的山芋往泥土里踩。朱清海拾起两块又长又大的山芋,眼里滚出泪水:俺几辈子没见过,长得好好的庄稼不叫收——作孽,真是作孽啊!朱清海把两块山芋摔在地上,疯狂地踩着:混蛋,等着挨饿吧!
夜。几盏汽油灯把整个队部场院照得如同白昼。魏一毛和狗巴带着十几个青壮年在堆积山芋秧。一垛一垛的山芋秧堆积起来。几个人在用长长的苇席把山芋秧垛围起来。周玉基正站在一个高高的垛顶上,接过朱守田、朱保田几个人传递过来的一筐筐山芋干,覆盖在垛顶上。周玉基说这是在做假啊。守田说,现在啥形势,你还看不见?少说话。
像小山一样的粮垛一个个矗立起来。儿歌声:
公社力量大无边/社员晒粮上了天/撕块白云擦擦汗/凑近太阳吸袋烟
早晨。阳光灿烂。高高的用苇席扎起的粮垛上插满了红旗。红旗迎风招展。李县长站在一个高台上,兴高采烈:好啊!亩产五万斤,三天一个大丰收!这是一颗真正的卫星,一颗轰击彭德怀的重型炮弹!我举双手赞成!看了看身旁的郑贽等人:今天,我们就让郑贽这些党内的右倾机会主义思想严重的人看一看,这就是我们的成就,是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的巨大成就!我们全县就是要学习皇陵,多放几颗这样的卫星!朱达一脸骄傲自豪。众公社书记争着献功:我们放两颗!我们放三颗!我们五颗!我们十颗二十颗!
周玉基提着一把钉把出现在会场上,大声呼喊着奔向粮垛:县长,那是假的,那都是假的!郑贽和张秋石先是非常惊讶,既而又有些高兴,同时又为周玉基担心。李县长一惊:什么!朱达在片刻惊慌之后,向魏一毛递了个眼色。魏一毛立刻跑过去抓周玉基。周玉基一钉把刨在粮垛上。魏一毛抓住钉把,高声喊叫:他是反革命,是地主!周玉基也喊道:这里面不是粮食,是山芋秧!他们欺骗上级,欺骗党!李县长问,他说什么?朱达说,他是地主,反革命!李县长指着周玉基:他说的是什么?周玉基说,这里面不是粮食,是山芋秧!魏一毛说,他说这里面有黄鼠狼!郑贽走过去,指着粮垛:李县长,这里面不是粮食!李县长说,不是粮食,是什么?朱达说,李县长,郑贽在污蔑党,污蔑群众运动!李县长说,当然不是粮食,是党的领导,是群众的积极性!社会主义,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充分表现出来了!不是粮食,是什么?是人民群众的创造,是三面红旗的成绩……以下的对话乱起来了:
朱达说他在胡说!魏一毛说,他要砍三面红旗,他是反革命!周玉基说,你们吹嘘,你们头脑发热!朱达说,魏一毛同志,把他捆上!李县长说他干得很好!朱达说,谁?——对!李县长说,他很积极,对党忠诚,拥护三面红旗!朱达说,好!——快捆起来!李县长说要发展他入党!
香莲从村街上慌慌张张地跑向柳英兰家,边跑边喊:英兰!英兰!柳英兰从草房里走出来:香莲姐,啥事儿?香莲把柳英兰推进草房里:香云叫我来跟你说,玉基叫县里来的检查团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队部场院的一间库房。魏一毛和狗巴背着枪,把周玉基推进库房里。周玉基说,我没犯法,为什么抓我?魏一毛说,抓你?朱区长说了,还要法办你!又对狗巴说:今天任务忙,朱区长安排,先把周玉基在这儿关一天,明天送县里。白天是你看,晚上我再派人。你可要看好了!狗巴说,一毛哥,再给我派俩人吧,他要是跑了……柳英兰从场院里跑过来,扑在窗户旁,看见周玉基:玉基,你到底犯了啥法?周玉基说,我没犯法!我说共产党不能打人,共产党不能弄虚作假……魏一毛说你还敢胡说八道!柳英兰跪在魏一毛面前:大哥,你行行好,替玉基说句好话吧。魏一毛说你去找朱区长吧。周玉基说,英兰,不要求他!柳英兰又扑到窗口上:玉基!周玉基说,英兰,我对不起你!柳英兰说,玉基,别说了!我……我等你!周玉基像是在说最后的话:英兰,你把小彬带好。带好孩子,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了!柳英兰撕心裂肺:玉基,你不能死!我等你,我等你!……
朱清海坐在正房里一张破椅子上,拿烟袋不住地敲打着桌子:作了孽了,作了孽了。草豆说,他爹,你说啥疯话?你没看玉基都让他们捆起来了!朱清海说,捆吧,让他们也来捆我!香云说,爹,别瞎说了。朱清海说,谁瞎说了?你不明知道山芋都埋在地下了,那粮垛里都是山芋秧子?玉基他是说了实话啊。香云说,爹,这是形势,你不是好说形势吗?你没看郑部长和张乡长都不能说话了?朱清海似乎恍然大悟:看来这党里头的意见也不一致,党里头的人也不一样啊。朱守田从院门外走进来,回手关好院门,走进屋里:香云,玉基关在仓库西头一间房里,狗巴正在那儿看着。我想去找四虎说说,把玉基放出来。朱清海说,周玉基是朱大虎叫捆的,四虎是他兄弟,那咋行?香云说我去试试看。香云向外走,朱清海叫住了她:香云,回来!玉基虽说没啥错,可眼下这个局势,咱背后说几句可以,当着面,咱家谁也不能跟周玉基和柳英兰再有啥来往了!
朱宗山一家也在议论周玉基被抓的事。朱宗山说,四虎,你觉着周玉基有点儿亏是吧!可他也不能算你大哥捆的,李县长不是也在那儿吗?还是李县长叫捆的。四虎说,反正跟我大哥有关。爹,你一会儿骂大跃进,一会儿又包庇我大哥,到底为啥?朱宗山说,不为啥。骂大跃进,我是看不惯就说;包庇你大哥,他是咱家的人。你看,他又是党里的人,我觉着他是在形势里,不那样做恐怕是不行吧。四虎说,人家郑部长咋说啥就是啥,不像我大哥那样。朱宗山说,看看,这就是郑部长比不上你大哥的地方。老郑吃亏了吧,成了啥分子,右倾分子,是不是?
朱达走进院子。四虎不理他,向院门外走。朱达叫住他:四虎,给我回来,商量个事儿。四虎说你还顾咱的家啊?朱宗山说你大哥咋不顾家了?四虎跟着朱达又走进屋里。朱达说,爹,听说你也骂过大跃进,骂过我?朱宗山说,骂过,骂过。你问这个干啥,也想捆我?朱达说,咱是干部家属,总不能跟老海叔那样,遇事儿随便说。朱宗山说,我看他老海也没多说啥。朱达说,现在啥都不要说,就闭着眼跟形势走。你看李县长支持我还是支持郑贽?反正我一开始革命就接受党的教育,到啥时我都跟党一个步调。朱宗山说,人家郑贽参加革命不比你早?不比你早接受党的教育?朱达说,你说这,那彭德怀哩?朱宗山说,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你现在恁忙,回来这一趟干啥?朱达说,现在党号召支援工业建设,从农民中征招一批工人到城里。我这里还有两个名额,是到蚌埠和淮南去上班的。我是回来问问三虎和四虎去不去。朱宗山说,你俩看看,天天说你大哥不顾家,这不是想着你俩了吗?你俩谁去?王凤霞说,让他俩都去吧。现在是集体种地,吃大食堂,又不是干自家的活。朱宗山说,凤霞说得对,现在是大公社,咱自己也没地种了。你俩都去。四虎说我不去。朱宗山说,你不去,那就叫三虎去。将来他在城里安了家,你可别后悔。三虎说那将来要再分了地?朱宗山说,再分了地,我还是给你要一份,到那时候你再回来。朱达说,哪能会再分地,现在已经是共产主义了。三虎,你准备一下,明天到区里报名。爹,我走了。
朱达走出去。四虎追到院门外:大哥,能不能把周玉基放了?你抓人家干什么?朱达说,那是李县长抓的,我怎么能放?魏一毛走过来。朱达说,一毛,今天晚上你可是责任重大!魏一毛说我知道。朱达蹬上自行车,向村街驰去。魏一毛说,四虎,今晚咱俩看周玉基!
夜。关押周玉基那间库房的门头上挂着一盏马灯,影影绰绰地照着坐在地上的周玉基。四虎和一个民兵在站岗。魏一毛打着手电筒走过来,往库房里照了照,喊了声:周玉基!四虎说,照啥!不是在那儿吗?还能跑掉了!魏一毛说,把人交给你朱四虎,我还是放心的。不过,我得勤检查检查。四虎说,去吧,保证不出问题。魏一毛打着手电筒走过去。一侧的食堂旁边响起了什么声音。一会儿听到魏一毛的声音:谁在那边干什么?又听到五六叔的声音:是我,你五六叔,我捅捅炉子。接着听到魏一毛远去的脚步声。
香云出现在一侧的暗影处。那个民兵有点儿瞌睡,四虎拍了拍他:有点儿悃是吧,到那边食堂里,跟五六叔躺一会儿。民兵说,四虎哥,谢谢你了。民兵经过暗影处,香云向黑暗处藏了藏。四虎走来,对着黑暗处正要小便,香云抓了几粒坷垃撒出去。四虎顺着声音向前走了几步,香云趁机跑向关押周玉基的库房。香云听着一边四虎小便的声音,一边解开门上拧着的铁丝:玉基,你走吧。周玉基说我不能走。香云说,快走,四虎又回来了,你就走不掉了!周玉基说,香云,连累了你咋办?香云说你就别管了。周玉基刚想走出去,又走回来:不行,我走了还会连累英兰和小彬。香云急了:别想那么多了。四虎已经结束了小便,响起他往回走的脚步声。香云说快!周玉基逃向暗影处。香云关好房门,正要离去,四虎走了回来:谁?香云跑过去,伸手捂住四虎的嘴:四虎,是我。四虎立刻明白了一切,走向房门,向里面看了看:香云,你不要命了?香云叫着:四虎!……四虎说,你快走!——
食堂一侧传来魏一毛斥责那个民兵的声音:起来起来,叫你跟四虎站岗哩,你咋跑这儿睡起觉来了?香云向一边跑去。四虎说,这边,快!香云又返回来。传来魏一毛的问话声:四虎,那边怎么样?接着是魏一毛走来的声音。四虎忙说,大队长,这里没什么情况。魏一毛的声音:我不信!叫那个民兵:走,看看去!
香云跑向食堂一侧,正遇上被魏一毛吵醒的五六叔。香云轻叫了一声:五六叔……五六叔一惊愣:咋是你?香云说,周玉基跑了,救救四虎吧。五六叔啥都明白了:你快走吧,我想办法。香云说,五六叔,你是好人。五六叔催促说:走吧!香云跑去。五六叔转身进食堂。四虎跑过来,正撞上端着一簸箕炭火灰的五六叔从食堂里跑出来。四虎很紧张:香云?……魏一毛的声音又跟过来:四虎,周玉基还在不在?五六叔把炭火灰倒在食堂旁边的草堆处,把一盒火柴给四虎:快,把那个草房点着,回到库房那儿去!四虎跑过去。草房燃烧起来。传来魏一毛奔跑着的声音:四虎?那边四虎的声音:大队长,你不用过来了,回去休息吧,周玉基还在库房里坐着哩。五六叔大喊:大队长,食堂着火了,食堂着火了!魏一毛慌忙跑回来:怎么搞的?哪儿着火了?五六叔正在扑打草房上的火。火势越来越大。四虎跑过来:不好了,连着牛棚了。魏一毛向民兵喊道:快喊,让大家来救火!民兵对着村街大喊:救火,快救火!食堂失火了!四虎说,五六叔,赶快把牲口牵出去!饲养员被惊醒,他连忙解开拴着牲口的缰绳,牛马驴拼命跑出了着火的房子。四虎和五六叔把牲口拴到场院里,让民兵看护着。守田、保田和三喜子一群人拿着脸盆、水桶跑了来。守田说,上去扒房子,扒房子,别烧着那几间了。四虎等人爬上饲养室,掀掉一间房子。人们一同泼水,大火熄灭了。四虎说看看烧着人没有?饲养员在烧焦的废墟里扒了扒:不好,这条牛烧死了。魏一毛走过来:这可是重大事故!谁放的火?四虎故作镇静:一毛,谁会放火?那个民兵跑过来:报告大队长,周玉基跑了!魏一毛说,一定是他放的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