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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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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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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春来归》连载

第一十一章

            十一

大队部。初夜。张秋石刚吃完了饭,正在洗碗。魏一毛拉着香云走进来:张书记,今天抓住一个大贼。张秋石说,啥大贼?偷什么啦?魏一毛说,你看是谁?偷的是什么?

张秋石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是香云:怎么是你?你偷了啥东西?香云说,张乡长,对不起。我开除了党籍,觉悟低了,偷了队里的麦子。张秋石一时没了言语。魏一毛说,这是犯了偷吃青苗罪。你看咋处理吧?张秋石说,她上一次党籍也开除了,妇女大队长也撤了,还怎么处理?写个检查算了。魏一毛说,这是犯法,我要送她到区里去!

柳英兰惊慌失措,拉着小彬艰难地挪到朱清海家:老海叔,香云出事儿了。朱清海说,她刚才不是去你家了,出啥事儿了?柳英兰说,她送小彬给我抓了几把麦仁,叫魏一毛看见,把她拉大队部去了。

守田和保田从屋里跑出来。守田问多长时间了?柳英兰说才拉走!保田说,哥,走,要人去!

大队部。夜。魏一毛坚持要把香云送区里去。张秋石说,一毛,咱都是人,得有怜悯人的心。你看香云一家,死的死了,逃的逃了,都是因为饿。香云要不是饿急了,她会做这个?香云说,张乡长,别跟他说了。我跟他上区里,让朱区长法办我。魏一毛说走吧。

守田和保田慌慌张张跑过来。保田一把拉住香云:走,跟我回家!魏一毛说,朱保田,你知不知道香云犯了法?保田问犯了啥法?魏一毛把篮子里的麦仁扔给朱保田:你弟兄俩看看吧,她偷队里的麦子!保田说,这不是偷的,这是……魏一毛说,什么?你们……守田说,保田,把香云送回去,我跟他说。保田知道要出事儿了:哥,你……守田说,你跟香云回去吧。魏一毛说,不说清楚谁也不能走!保田说,好,说清楚就说清楚。这麦子是我偷的!魏一毛说你偷的你留下!保田说,哥,你跟香云走吧,我跟他上区里。守田说,你们都走,我上区里!保田和香云一起叫着“哥!”守田说,魏一毛,我跟你实话说了,这麦仁不算偷的。魏一毛问,怎么说?守田说这是我们自己的。魏一毛说,麦子都是生产队的,怎么是你们自己的?张秋石迷茫中也有了点儿预感:守田,到底是咋回事儿?守田说,张乡长,这事儿跟你无关。我跟一毛到区里去说清楚。张秋石担心起来:你们到底做什么了?守田说,我们生产队把地分了,各家各户都吃了自己的麦子,这不算偷。张秋石惊愕担心一起来:守田啊守田,你这可真是犯了大法了!守田说,我犯了大法没啥,只要能保住乡亲们一条活命,我就去蹲大狱。魏一毛说,好吧,我就把你送到大狱里去!

区公所大院。朱达召开全区群众大会,宣布逮捕朱守田:今天召开全区党员大会,群众大会,宣布逮捕毗陵大队二队队长、共产党员朱守田!这个人违背国法和党的政策,私下把生产队的集体土地分包到户,回头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全区党员和群众都要从这一事件中吸取教训,不要再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向两个基干民兵:把朱守田捆起来,立即送县里!

两个民兵捆绑朱守田。朱清海在朱保田和香云的搀扶下走到主席台下,拿棍子指着朱达:朱大虎,朱区长,过去,你就是站在这儿捆走了、枪毙了恶霸地主周宜仁,今个儿,你是站在这儿捆走了我的侄子,他可是共产党员呐,他可是被恶霸地主周宜仁害死的我大哥朱清江的儿子啊!朱达说,共产党员犯了法,犯了罪,也照样捆,照样枪毙!朱清海说,可他犯的是啥法啥罪?他是怕人都饿死了,才把地分开的……守田说,爹,别说了,只要救活了乡亲们,我蹲大狱就值得!对民兵说:送我走吧。

保田和香云一起跑到朱守田面前,一起叫声“哥!——”四虎挤过人群,跑过来:大哥,放了朱守田,是我……朱达嚷道:四虎,你干什么?回去!香云也阻拦四虎:你!……四虎走到朱守田面前:守田哥……守田说,四虎!又拿眼睛示意他:要坚持住!四虎重重地说我知道!

朱清海躺在地铺上,眼里噙着泪,一口一口地吸着红薯叶:这是咋过的,咱一大家子人,咋这么快就没有了?

保田和香云在灶房里一个烧火,一个添水做饭。

香云盛了一碗饭端到朱清海面前:爹,喝口汤吧。你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朱清海说,香云,你叫我咋吃下去?咱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就这半年,都到哪儿去了?香云安慰说:爹,我哥能回来。他是为大伙,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朱清海说,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俺大孙子饿死了,小孙子不知现在在哪里,俺老朱家要绝后了!香云突然说:爹,我嫁给保田!朱清海一怔:啥?你说啥?香云说我嫁给保田!朱清海说,香云,你——想好了?香云说咱家总得有个后人啊。朱清海说,香云,你再想想。咱这一家子,可都是苦命人凑在一块的啊。你跟你姐逃荒逃到咱家,这一眨眼都十几年了。谁知碰上这世道,香莲她跟三喜子跑了……香云说,爹,我姐她对不起您。我……朱清海说,我当时是气了一阵子。可到后来,我也可怜起香莲了,她还不是因为饿的。咱这个家就是太苦了。香云,你嫁不嫁保田,我也不强求你。你再想想,想远些,想透了再下决心。香云伏在朱清海膝盖上:爹!——

朱保田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香云身后。

柳英兰烧火做着饭,小彬趴在她身上:妈,熬熟了给我吃,熬熟了给我吃。香云走进门来:英兰姐,我又给你拿来点儿麦仁,你给小彬熬些吃吧。柳英兰说,这锅里熬的也是你拿来的。香云说,英兰姐,你别舍不得吃呀。孩子吃,你也吃一些啊。柳英兰说,吃着麦仁,想起守田我心里就难过。香云说,那也不能不吃啊。再这样坚持几天,就该收麦了。收了麦,总得叫咱吃一点儿吧。英兰姐,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同意不同意?柳英兰问,啥事儿?咋问我同意不同意?香云说我要跟保田结婚……柳英兰一惊愣:啥?香云,那四虎咋办?他可一直在等你啊。香云说,英兰姐,你看我家,一连去了几口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蹲监狱的蹲了,我爹他心里难受啊。再说,保田他是个老实人,都等了我这些年了。柳英兰说,你说的也都是实话。可四虎那里……他心里一直有你呀。香云说,我去跟他说。劝他答应宗山叔,跟东庄那个人结婚吧。柳英兰说,香云,还是等一等吧。眼看就要收麦了,四虎还要领导生产,你要是跟他说这事儿,他心里咋受?香云说收了麦我跟他说吧。

皇陵前的旷野。经历过一冬一春大灾难的田野,季节还是给了它无限的生机。单个看麦子长得并不是十分好,但作为一个整体,远远望去,整个皇陵前依然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

明王堆。朱清海趟过一片金色的麦海,来到地当中。这里有周善人的一座孤坟,朱清海在坟边上踩了两脚:周善人啊周善人,你躺在这里又安稳又舒坦,日夜守着这大片麦子,就像守着自家的一样。可我老海现在看着这些麦子,都说不上哪一垄哪一棵是自家的啊。

大道上。张秋石骑着自行车,带着四虎向明王堆走来。张秋石说,眼看要收麦子了,不管怎样,咱得组织群众把麦子收下来。四虎说,张乡长,你看咋收?我看还是各家收各家的快一些。张秋石说,你大哥因为这刚抓走了朱守田,你不能硬往上碰啊。如果各家收各家的,魏一毛跟你大哥一汇报,这收麦子的事儿就耽搁下来了。我看还是合在一起收。不管咋着,先把麦子收下来,乡亲们能吃一顿饱饭再说。四虎问那下一步哩?张秋石说看看形势有没有啥变化。四虎说,不管变不变,收了麦,我还是让大伙秘密地各种各的。我把粮食计划分到每一户,分到每一亩土地。分了地,乡亲们种瓜种豆的就灵活些。再遇到个啥灾难,临时也好想办法对付对付。张秋石说,你跟守田想的就是个好办法。就是不知道上级叫不叫这样搞。四虎说,明里不让搞,咱就暗地里干。张秋石说,四虎,现在别慌着跟人说,等想周全了再说。眼下是抓紧收麦子。四虎说我知道。张秋石说,二队的事儿,你就交给老海叔吧。四虎说,咱不就是来找他的吗?哎,刚才看见他在这儿,这会儿跑哪去了?张秋石说往他那块明王堆找找。

张秋石放下自行车,跟四虎两人分开麦垄,找到地中间。四虎说,老海叔,你咋睡这儿,想你的仇人了?朱清海说,刚才我还说,我现在还不如我的仇人哩。他周善人现在躺在这儿,赖在这个地方,一天到晚守着这大片麦子,还以为都是他自己的哩。可我呢,这大片麦子,你说哪一棵哪一穗是我的?张秋石说,老海叔啊,你是挨饿气急了。这大片麦子是生产队的,也是咱自己的。朱清海坐起来:张乡长,你说吧,这哪一穗哪一粒能分到我老海手里!张秋石说,分哪一粒我说不准,可马上收了麦,我保证你能再吃上白面卷子。朱清海说,你能保证我吃几天?今年春节,我就吃公共食堂一个饺子啊,张乡长,这你不是也见了?那年我当着郑部长跟你的面,说我老海家要年年吃白面肉饺子哩,没想到这么快就吃不上了。张乡长,笑话我夸海口吧?张秋石说,我咋能笑话您,我知道这不怨您。朱清海说,到底该怨谁,你清楚不清楚?张秋石说,以后总有清楚的那一天。老海叔,二队的事儿,守田不在家,我跟四虎想请你出来先问着。朱清海说,我不问。他大虎把守田抓走了,他来问。四虎劝解说,老海叔,我大哥抓守田肯定不对,等不了多久,守田哥肯定会回来。你只是暂时负责。朱清海说我不想当这个生产队长。四虎说,不是叫你当生产队长,是叫你暂时负责。你总不能看着这到手的麦子不收吧。朱清海说,那我就问这几天。张乡长,我可是先说好,打了头一场麦子,我就分给大伙吃!张秋石嘱咐说,可不能叫魏一毛知道了,这也是犯法。四虎说老海叔有办法。

原野。紧张的麦收场面。朱清海带头割在最前面。他不时直起腰,走到几个年轻人身旁,指着地下的麦子叫人收干净:割净些,割净些,这麦子可是咱自己的,多收一棵是一棵,抛洒不得。一个年轻人说,老海叔呀,你又认真了。听说几天前你还跟张乡长说,这大片麦子不知道哪一棵那一穗是自家的哩,今个儿是又咋了?朱清海说,那说的是气话。好好干吧,明天咱就打头一场麦子,打了就让你吃白面卷子。

皇陵寺院的一口古井旁。香云和柳英兰各打了一担水,挑着走出寺院,向大田走去。香云说,英兰姐,担不动吧?柳英兰说,吃了你送的麦仁,身上又长劲儿了,咋担不动?过不了两天,不就吃上白面卷子了?香云,你跟四虎那事儿,趁这几天多想想吧。香云说,英兰姐,这一节子,我连四虎都不敢提、不敢见了。我知道他那么有精神,心思都在我身上。可是我,好像是在骗着他。还是你跟他说,叫他见见东庄那个人吧。

一队下乡支农的队伍高唱着革命歌曲,沿皇陵前的大道走来。他们中十有八九是年轻人,方玲瑞也走在队伍里。张秋石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一到队伍跟前,慌忙下了车子,推着车子从队尾往前赶:对不起。到外村检查了一下工作,回到公社去接你们,你们已经出发了。哪位同志是带队负责人?一个青年指指方玲瑞:她,她!张秋石格外欣喜:玲瑞,你带队?

方玲瑞走出队伍,与张秋石并肩向前走:怎么样,意外吧?指着队伍前面打着的红旗:瞧见了吗?“县委机关午收支农大队”,这是苏书记看得起你,有意给你壮壮威风。张秋石更高兴了:好,好,太感谢苏书记了。怎么样,愿意不愿意调这儿来,咱不能总两地分居呀?方玲瑞说,看看你的问题怎么处理再说吧。

香云和柳英兰担着水从小道走上大道,正遇上这支队伍。她们放下水桶。香云抓起木瓢舀了一瓢清水:同志们,辛苦了,喝口水再去下田吧。柳英兰也舀了一瓢水,端着让他们喝。张秋石和方玲瑞走到面前。柳英兰说,喝一口吧。哟,是你……方玲瑞也惊异:你,你是……柳英兰说,我,我是……咱们见过……张秋石说,这是柳英兰。玲瑞,你俩见过几次了。方玲瑞恍然大悟:啊,想起来了。柳荫梅的侄女,柳英兰。你好,谢谢!张秋石看看两个担水的女子:香云,你们队的青年男子呢,怎么让你们两个女将担水喝,跑这么远?香云说,是我们自愿请战的。担上水桶:看,我们不是一样担得动吗?

香云挑起水桶跟着队伍走。柳英兰也挑起水桶,跟上香云。她们走得虽然很快,但在张秋石眼里,这毕竟是一场大饥饿之后的两个弱女子。张秋石走上前:香云,给我!香云说你接英兰姐吧。张秋石有点儿犹豫,看了看柳英兰。方玲瑞看着张秋石。柳英兰说,张乡长,接香云的,她刚才自己来担过一趟了。张秋石又赶上香云。香云说,接英兰姐的,她该去看看孩子了。张秋石又退到柳英兰身旁,在方玲瑞的注视下,要接过柳英兰肩上的担子:英兰,我挑吧。柳英兰说你还是陪玲瑞走走。

村头。傍晚。朱清海指挥几个年轻人在起场。他们把打好晒了一天的麦子拢到一起,麦场里堆积起两个大粮堆。朱清海和歪叔高高兴兴地坐在两个大粮堆中间。朱清海说,老歪,你估摸估摸,咱这两堆麦子有多少斤?歪叔站起来,围着两个粮堆走了一圈,怕估不准又走了一圈。一个年轻人说,歪叔你真没眼力,三万斤,多不哪里去,也少不哪里去。歪叔说,你想得倒好,连我都想有这么多。可咱队有多少亩地,种了多少亩麦子,一亩地能打多少,你老海叔心里有数,他不说,让我说。朱清海说你就说说。歪叔说我看能有两万斤就不错。朱清海说,好眼力,我看也只是这个数。要是交了任务,不知还能剩多少?歪叔说,任务一重,咱就吃不上白面卷子了。又一个年轻人说,老海叔,咱不交了。刚饿死了那么多人,咱还没吃顿饱饭哩。朱清海说,混话!不交能行,哪朝哪代不交皇粮?要是哪个朝代真不叫交皇粮了,那才真叫圣明哩。咱怕是赶不上啊。歪叔说那也不一定。朱清海说可眼下咱还得交呀。一个年轻人说交了咱吃啥?朱清海说,咱不说打了恁些粮食,看能不能少交一些?招呼几个年轻人:你们几个都过来。咱们可都是自家人,俺家守田为着救大伙的命去坐大狱,我老海也这把年纪了,还怕啥?我和你歪叔作主张,你几个去办。年轻人问咋办?朱清海说,马上,天一黑,你们几个每人扛一布袋麦子,让老歪扎上口,记上记号,弄回村藏在柴禾垛里,谁扛的藏在谁家柴垛里,一定要藏紧,避着人,别让人知道了。等着收缴公粮的事儿一过,咱就分。

大队部。初夜。张秋石、魏一毛和四虎召开生产队长会议,商量完成公粮和征购任务。四虎说,大队长,今年灾荒刚刚过去,乡亲们还等着这麦子填肚子哩。咱要是一股脑儿全交上去了,还等着挨饿咋着?魏一毛说,人家都交了,咱不交不行吧?张秋石说,四虎也不是说不交。他的意思是能不能向上级请示请示,少交一些。魏一毛说,你是大队书记,还是国家干部,你能不了解上级的政策?四虎说,上级有政策也不能一刀切。咱这里闹灾荒最重,死的人最多,有道理少交些。朱清海发话了:一毛,四虎说得有道理。大家跟着说,就是有道理。一毛,你跟朱区长能说上话,就去求个情,作个请示。魏一毛说,四虎可是朱区长的亲兄弟,我哪有他面子宽?四虎说,我去也行。我们支委现在举手作出一个决定,说妥了,我就去。魏一毛说我不同意。四虎说,那咱们就交,交了再等着挨饿。你宣布任务吧。魏一毛说,这才对嘛。现在我宣布任务,明天一天,争取交完,争个先进:一队,一万六千斤……朱宗山这才说话:一毛,你可不要算错了。我那队才一百零两口人,一个人合多少了?魏一毛继续宣布:二队,一万七千斤……朱清海说,我那队总共打的也不过一万斤,交还交不够哩,你说我们队百十口子人吃啥?

村头打麦场。朱清海、歪叔和香云几个人在装粮食。朱保田把一辆大车赶到场边上:爹,咱队这几头牲口太小,这大车也不能拉多呀。朱清海说,老歪,找两辆小土牛,咱俩推着,叫几个年轻人拉着,跟着大车一起去吧。香云说,非得今天送够不可呀,明天就不行了?魏一毛走过来:说今天完成任务就今天完成任务。走到大车旁,拍着装上车的粮食:老海叔,你这粮食不够吧?这车上装的,加上场里堆的,也没有一万斤呀。朱清海说,一毛,你都看见了,我老海没哄你吧。今年大灾,人顾不了庄稼,这一百多亩地也就打这么些粮食,我磕磕砸砸都交完,完不成任务我也没办法。魏一毛说,我不信你二队就打这么多麦子。你要是跟我耍了手段,我可不饶你。朱清海说,这场里,随你搜,随你刮!魏一毛跑到几个麦垛旁转了转,又走回来:我也不搜,我也不刮。反正你二队一万七千斤的交粮任务,你少一斤就不行!香云说,爹,保田,你们送粮食去吧,别跟他多罗嗦。

打麦场上已是光光的。朱清海端着只破瓢,在场边上抠那几个塞在泥土里的麦粒子。四虎走过来:老海叔,我知道你那队粮食交完了,眼看又要挨饿了。朱清海说,我不怕饿能在这里跟小鸡啄食一样,抠这几个麦粒子?四虎说,光抠这几个麦粒子顶啥用?还得想办法啊。朱清海问想啥办法?四虎说,啥办法?还照着你和守田想的。朱清海说分地?四虎说就是要分地。把国家的粮食任务按地亩分到户,到时候多打多得。再说,大伙分了地,可以在自己地里种些时兴瓜果蔬菜,饿了也能填一填肚子。朱清海说,我家守田为这还正关着哩,咱要再这样搞,还是要出事儿。四虎说,咱们都这样搞,他能抓谁?他总不能都抓去坐牢?朱清海没说话。四虎说,你就正式担任这个生产队长,咱就走这条路。再出了事儿,我担着。朱清海说你叫我再下下决心。

朱清海回到家里,看到保田和香云还是一个烧火一个做饭,心里头有些许安慰。他坐在院子里,看着四边半颓的院墙,觉着院子里不避静,有些话不好在院子里说,就又走到屋里坐下来:保田,村东边那个河沟里,我叫你点几棵绿豆,你点了没有?保田说,我还没点哩,我觉着那河沟也是生产队的,咋好意思去点?朱清海说,那能占生产队多少便宜?点几棵,防备挨饿。香云说,爹,这60年一过,你啥时都想着防饿了。朱清海说,到哪一天能不叫我想着防饿就好了。香云,你俩都过来。香云说,保田,我盛一碗给咱爹送去,你盛一碗再来。

香云端着一碗饭走进正房,递给朱清海。朱清海用筷子挑了挑碗里的面条:香云,得省着过呀。你这面条下得太稠了,要这样吃,咱那几十斤麦子能吃几天?保田端着一碗饭走进来:爹,那是香云给你盛的,她都是喝稀的。朱清海放下饭碗:香云,这不中,你也得长个子,光给我吃哪能中?

香云端着一碗饭没敢走近朱清海:爹,我吃得少。朱清海说,你过来呀,我挑给你几根面条。香云说,爹,你吃吧。朱清海说,这哪能行啊,刚收了麦咱就不敢吃饱。咱还真得想点子哩。四虎说……香云心里一怔:爹,在咱家你就别提四虎好不好?朱清海说咋?突然明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香云说,爹,我下决心了,我跟保田结婚。你这两天就给我们办吧。朱清海说,香云,你跟四虎咋说?香云说,你就别管我跟四虎咋说了。你就张罗着给我和保田办事儿。

香云说完,跑进自己的小屋,关上了房门。

四虎跟着朱宗山来到村头外。在靠近皇陵的小土丘下,开垦出一片荒地,点上种子。四虎说,爹,咱要是把这片荒地看成是自家的,我就叫咱队的每户人家,都在自家的地边田头找些荒地开。朱宗山说,等咱家再开两块再说。四虎说,爹,就你私心大。这都是集体的地,要开大家开。谁家不想个办法多收点儿瓜果蔬菜,换个零钱啥的。朱宗山说,我开这地可是为了防灾荒。四虎说人家比咱家更需要防灾荒。

朱清海走过来,看见朱宗山,站住了:四虎,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朱宗山说,啥话,还避着我?四虎走近朱清海:老海叔,啥事儿?朱清海说,二队的生产队长,我干了。我要帮助你。四虎喜出望外:咋了?想通了?朱清海说,我家对不起你,保田要娶香云了……四虎一阵沉默。朱清海说,我不说瞎话,是我催着香云要嫁给保田的。明天,我就想办法凑点儿钱给他俩办事儿。

四虎一下子坐在地上。朱宗山不明就里:咋了,四虎?老海,你跟四虎说啥了?

香云坐在小屋里自己的床上。床头上方的墙壁上钉着一块棚起来的小木板,上面放着一面小镜子,香云对着镜子照了照。然后把镜子翻过来,凝视着镜子中镶嵌着的一张照片,那是她和四虎参加公社突击队会战时受表扬的照片。

朱保田走进还有一半院墙的院子,手里拎着一条斤把重的小鱼:香云,你看,我在河里摸了条鱼。

小屋里。香云放下镜子,又翻转过去,走出来。保田说,香云,你用盐先腌那儿,等明天咱办事儿做一道菜。香云接过小鱼:保田,到我那小屋看看,结了婚,咱就住那屋行不行?保田走进小屋去。朱清海从外走进来。香云说,爹,保田摸条鱼。朱清海说,有条鱼好,我正愁咱待客买不起鱼哩。香云说,爹,你还真要给俺俩办酒席,咱家穷这个样,刚挨过饿?朱清海说,咋着说也是你跟保田的一场大喜,好歹我也得请一桌。香云说,就怕咱连一桌客也请不起呀。

保田从小屋走出来:爹,咱不请客了,一分钱也不花。朱清海说,你咋跑香云那屋里去了?香云说,爹,是我叫他进去看看。结了婚,我俩就住在那小屋里。朱清海说,守田他们那屋里没人住,你们就住在那儿吧。香云说,爹,你总不能看着俺哥他一家子就这样散了吧。我跟保田不住他们那屋里,俺哥他会回来,他还能过上一家人。朱清海说,我也巴望守田还能有一家人。那我去住小屋,你们住东间我那屋。保田说小屋就小屋吧。

朱清海在衣袋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摸出一把小零票:香云,这还是卖墙头上的砖剩下的两块钱,你到集上截一件子衣裳穿吧。香云说,我不买,我就这随身衣服。那两块钱,咱还要称盐哩。朱清海说,我想着把东边的墙头也扒掉卖了。保田说,爹,那咱这院子就一点儿也不像院子了。朱清海叹了口气:没办法,逼着人败家呀。我也不想败,等咱日子能再过好了,我还能把这墙头再围起来。

皇陵集镇。街道上冷冷清清。买东西的人和卖东西的人都非常少。香云走来。四虎从供销社里买了一把农具走出来,正碰上走向供销社的香云。他拉着香云走到一条避静的街道上:香云,你这些时候,到底是咋想的?香云眼里流着泪:四虎,我对不起你,我要嫁给保田了。四虎说你咋一直不跟我说?香云说,我要跟你说了,怕你心里难受。四虎说,你跟保田结了婚,我就不知道了,我就看不见了,我心里就不难受了?香云说,我很早就跟英兰姐说了,她叫我好好想想。四虎说,是你想好了要嫁给保田的,还是老海叔催着你嫁给保田的?香云说,爹没有催我,也没有逼我。是我要嫁给保田的,爹还说我怎么对得起你。四虎问那到底是为啥?香云说,为着他家。你看,他家饿死了两口人,我姐和二娃子饿跑了,我哥为着大伙蹲了监狱了。我爹他这一大家子人,差不多就算散了啊。我再不跟保田结婚,这个家还像个家吗?四虎,你就不可怜这个家?四虎说你就不可怜我?香云说,你家总比他家好过。是你大哥抓了人家。四虎说,我这不是为着守田在干吗?香云,我在坚持包产到户。香云说,你也别这样干了。你也想去蹲大牢?四虎说,我干,我一定要坚持到底!香云,只要你……香云说,只要我能嫁给你?可是,现在不能,我得嫁给他家,嫁给保田。四虎无可奈何:香云,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

四虎从衣袋里掏出一条红色围巾,香云站在那儿,眼里流着泪,让四虎把围巾给她系在脖颈里。四虎说,香云,好妹妹,明天,我……送你出嫁!

朱清海家。四虎和保田把院子简单地打扫好。许多人围在村街上等着看热闹。几个孩子跑到院子里,齐声高叫:保田结婚,四虎放炮!保田结婚,四虎放炮!

朱清海高兴地撵着孩子:去,去,一会儿就放,一会儿就放!

柳英兰家。柳英兰和两个青年妇女在给香云做简单的出嫁准备。衣服穿端正了,头绳扎好了。香云羞涩地从衣袋里掏出那条红围巾:英兰姐,把这个给我扎上。柳英兰问,香云,谁买的?香云轻声说四虎。柳英兰给她扎着围巾:香云,四虎还在你心里。

一个青年妇女说,英兰姐,走吧,送香云出嫁吧。柳英兰说,好。安排两个青年妇女:你走这边,你走这边,我走在后面。香云,走吧。

朱清海家——村街。朱保田在村街上向大门口张望着。孩子们大声喊着:来了,来了,香云来了!朱清海站在正房门口:保田,还不快过来!保田跑向正房,扶朱清海在椅子上坐下。

村街上。香云走来。孩子们还是闹嚷嚷喊叫着:香云来了,四虎放炮!香云来了,四虎放炮!四虎点燃一挂很短的小鞭炮。香云在鞭炮声中一边看着四虎,一边走进院子,走向正房。

香云和保田在歪叔的指挥下拜天地。歪叔说,一鞠躬,拜皇天!二鞠躬,拜后土!三鞠躬,拜高堂!

门外。四虎悄悄走了出去。

区公所。朱达听完两个工作人员的汇报,魏一毛走进来:报告大哥,朱区长,我把四虎找来了。朱达说让他进来。四虎走进来:有啥事儿,这么严肃地把我叫来?朱达说,四虎,以后你少跟柳英兰家、香云家来往好不好?四虎说,我跟他们两家有啥来往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还能不碰面不说话?魏一毛说,大哥是叫你少跟柳英兰和香云黏糊。四虎很反感:我怎么跟她们黏糊了?你这是啥意思?朱达说,他的意思是少跟她们纠缠在一起。一个是地主家庭,一个跟地主家庭有割不断的关系。四虎说,柳英兰是地主家庭不错,可柳英兰和周玉基也没干过啥坏事儿。朱达说,据说周玉基已经叛逃到台湾,是反革命!四虎说,那香云家哩?草豆婶和香云过去在周家都是受害者,现在草豆婶也饿死了,他们跟周家还有啥联系?朱达说,还有香云呢,香云跟周玉基的关系你知道不知道?四虎说可现在香云跟保田结婚了。朱达说,对,她结婚了,你也得结婚。我马上就跟爹说,立即给你办!

朱宗山家在给四虎举办婚礼。朱宗山乐哈哈地坐在正房的太师椅上。朱保田跑前跑后地忙着。

村街上。王凤霞引领朱清海和香云走来。王凤霞说,老海叔,我爹叫你给四虎主持婚礼。朱清海说我能行?王凤霞说,有啥不行的!就像那天香云和保田结婚,歪叔在你家的那一套。香云说,爹,你就试试吧。王凤霞走进正房:爹,老海叔来了。朱宗山说,欢迎欢迎,劳驾劳驾!

朱清海看了看院子里摆的几张桌子:宗山哥,还是你家,场面不小啊。朱宗山说,要不是这个年头,我非请全村人来吃喜酒不可!朱清海说,我看咱只有等着,咱的孙子辈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吧。四虎说,老海叔,您请坐。柳英兰出现在院墙边。四虎说,香云,你去叫英兰过来,让她接接人家吧。朱宗山说,香云,你回来。咱朱家办事儿,不想见他周家的人。香云犹豫:那……朱宗山说你帮四虎接新娘子。香云更犹豫:我?朱宗山说,我都安排好了,你跟凤霞两个去接。四虎说,爹,别叫香云去接吧。朱宗山问啥意思?香云说,宗山叔,好,我去接。

魏一毛引领着一辆拖拉机从村街上开过来。拖拉机上简单地搭了个棚子,新娘子就站在棚子底下。一群孩子也是嚷叫着:来了,来了,四虎家来了!

拖拉机开到院门前。保田哄开孩子们,点燃鞭炮。王凤霞和香云走到拖拉机旁,扶着新娘子下了拖拉机。柳英兰远远站在院子一角看着。香云看了柳英兰一眼,和王凤霞一起陪着新娘子走向正房。魏一毛招呼着拖拉机手,也跟着往院子里挤。

正房里。朱清海学着歪叔的样子,指挥四虎和新娘子拜天地。四虎和新娘子就要并肩站在一起。四虎看了香云一眼,香云一下子松开扶着新娘子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王凤霞以为香云做得对,也连忙松开了新娘子的手,和香云站在一起。新娘子因为用盖头蒙着脸,这时突然觉得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四虎拉了她一下,两人才并肩站在一起拜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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