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村街口。早晨。魏一毛骑着自行车,领着几个人拉着一辆架子车走来。魏一毛说,柳英兰家这头猪是我们公社征收的。你们杀了,一两也不能卖,上午我要宴请上级的三秋检查团。食品站主任说,我们知道,魏主任,你放心。狗巴从一条村街迎过来:魏主任,你们这么早就来了。食品站主任说,公社上午还要待客呢。魏一毛问,狗巴,安排好了没有?狗巴说,早就跟她说了,我就不信她敢卖掉。食品站主任说,现在猪、鸡都在计划之内,卖也没人敢买呀。
柳英兰家门前早围了一群人,四虎也在那儿。柳林正站在猪圈里,向人们解说着:四虎叔,这咋办?这头猪公社征收过了。四虎说,叫人家偷了就是叫人家偷了,谁也没办法。狗巴领着魏一毛一群人走过来:这么多人都站在这儿干啥?四虎说,柳林家的猪,今个儿夜里叫人家偷走了,他娘俩正在这儿发愁哩。狗巴诧异:这么巧?魏一毛说,柳英兰,老实说,这头猪是咋回事儿?我就不信它也是反革命,对政府不满。柳英兰说,你看,大伙儿都在这儿站着哩。猪就是让人偷走了。魏一毛怀疑:真偷走了?四虎说,偷走了还能是假的。猪圈里空空的,你自己进去看看。魏一毛说,我看这里边有阴谋。偷,也是阴谋。狗巴,你想想,会是谁偷的?狗巴眼珠子一转:走,上三喜子家找去!
狗巴和一群人来到朱三喜子家,香莲正叫绿竹去上学。狗巴问,香莲,三喜子去哪儿了?香莲说,他早上拉稀,跑村外小沟里去了。狗巴说,胡说!拉个稀还用跑那么远。他半夜里干啥去了?香莲说,他半夜里在我床上睡觉。魏一毛说搜!一群人这找找那看看,什么也没找着。魏一毛抓过窗户下放着的一把铁锨扔给狗巴,命令说:狗巴,挖地三尺,我就不信不滴一滴猪血,不掉一跟猪毛!四虎说,要是他夜里真偷着杀了猪,就不信他连一滴血、一根毛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这院子里拿眼一看,清清楚楚,还用挖地。魏一毛说,四虎,你想包庇他?四虎说,那你就挖吧,我走了。四虎走去。一个人突然叫起来:猪血,猪血!魏一毛说,狗巴,你给我多派几个人,四外集上去抓三喜子。我马上回公社派民兵,你先去。
夜已经很晚了,魏一毛还在办公室里审问朱三喜子、朱保田和柳英兰。几个民兵站在门外。魏一毛说,朱三喜子,你现在要交代清楚两个问题:一是这头猪是你和朱保田偷的,还是柳英兰卖给你的?一是这头猪是你和朱保田一块偷的,还是你叫朱保田给你帮忙的?三喜子说,我都承认几遍了,猪是我三喜子一个人偷柳英兰家的。柳英兰为他担心:三喜子?!三喜子说,英兰,我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偷的就是我偷的。这事跟柳英兰没关系,跟朱保田也没关系。朱保田是碰上的,我拿给他几斤肉哄他,他帮我拉去卖肉的。魏一毛说,那好。卖肉的钱哩?三喜子说钱还账了。魏一毛问都还谁了?三喜子说,小学校长,丰收一开始住在公社卫生院,那钱就是人家校长垫的。魏一毛说,丰收是朱保田的儿子,你咋去还钱?三喜子说,看见门外没有,香云和香莲是姐妹俩。
门外。香云和香莲走过来。魏一毛说,柳英兰,朱保田,这回算饶了你们俩了,下一次再碰上这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事儿,都没有好果子吃。你们走吧。
朱保田和柳英兰走出去。三喜子跟着也想走,两个民兵拦住他。魏一毛说,把朱三喜子关起来,明天游乡示众。朱保田和柳英兰又拐回来。香莲怕他们整治三喜子,心里一颤:三喜子?!三喜子说,你们都回去吧。我的脸皮都在魏主任脸上长着哩,我没有脸皮,游就游。
夜很深了。朱保田、柳英兰、香云和香莲一路走到明王堆,正遇着来接他们的四虎和柳林。柳英兰问,四虎,你咋这时候来了?四虎说,我就是到公社看看你们,柳林要跟我一块来。香云站在她摆过茶摊的地方,那里朱清海白天堆了一堆草。四虎说,咱几个坐下说说再回村吧。
柳英兰、香云和香莲坐在草堆上,四虎、朱保田和柳林坐在她们对面就要收割的庄稼上。四虎问三喜哥留那儿了?保田说,魏一毛说明天要游乡。香云说他是把谁都不当人看了。四虎说,我看他也就这样了,这整个局势也就这样了。咱还得想着点子过生活呀。柳英兰说,听柳林说你想叫集体办个小厂?四虎说,能办啥哩?咱还得从土地、庄稼想办法吧。粮食加工,咱没粮食,没本钱。先养几头猪,还差不多。保田说,现在养猪也不行。养了猪,政府不让你宰杀,得卖到食品站,也赚不了多少钱。柳林说叫社员组织起来做手工哩?柳英兰说,这是家庭副业,也是属于四大自由里面的,不管做。香云说,那也不能等着饿死,穷死。四虎,你看着忠厚老实的乡亲,一个个跟他们说,叫他们各自想办法。柳英兰说,老张这些年在家乡一直种菜卖菜,他就把柳林给我供养出来了。保田说,那我就种菜。我不信这也是资本主义。香莲说按照一毛讲的咋不是。四虎说,香云,你们叫老海叔别吭声,把自留地扩大些,各人自家想办法。俺那队,我跟俺爹说说,多分点儿自留地,他也不会说话。香云问董月凤的咋办?四虎说,叫老海叔暂时不给她多分自留地。不过,分口粮时多给她一些。魏一毛再孬,咱也不能做亏良心的事儿。“四眼”从大道上跑了来,一头扎在朱保田和四虎之间,跟他们亲热起来。保田说,四虎,这狗来接咱们哩。
秋收秋种已接近尾声,但因为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人还总是闲不下来。到傍晚时,朱清海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田里回到家,吵着说腰疼。香云连忙从灶房盛了一碗饭端给他,朱保田扶他坐在小木桌旁:爹,这些天,生产队事儿多,活儿忙,你光支派人就支派不过来了,就别往咱家自留地里跑了。我跟俺哥说好了,那几分自留地不用你操心了。朱清海说,我不是闲不住吗?保田呐,你跟你哥可别再跟三喜子在一块了,要是他再生出啥鲜点子,准惹事儿。保田说,还能生出啥鲜点子,俺哥俩还能敢去种大烟?朱清海说,那烟是过去周善人那样的人吸的,现在哪还有人吸。保田说,爹,这你不就放心了?!香云叫:保田,吃饭吧。又向门外喊:桃红,给你爷拿个馍来。桃红拿着馍馍走过来,“四眼”在她后面跟着。
皇陵前的原野。一大群人在翻耕过的土地上举着丁把打坷垃。大家的动作都阴死阳活,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保田说,咱在这儿磨蹭啥,还不如抓紧时间干完,去种自留地。朱清海说,不到下工谁也不能走,种啥自留地!
皇陵一侧的小沟旁。傍晚。朱三喜子收了工就来拾掇自己的自留地。这里靠着小河,他就挑小河里的水浇岸上的菜。这里也有朱清海家的自留地,朱保田一下工也跑了来,“四眼”跟着他。他浇完自己的菜,走到朱三喜子面前。三喜子问你又浇完了?保田说,浇完了。你不也浇完了吗?这会儿还得闲着。
三喜子拉拉保田蹲在自己身边,小声说:保田,叫守田跟四虎说说,在明珠湾岸边咱大队那一大片荒地的尽里头,给咱每人划出几分地,让咱种菜,有了收入,也交一点给大队好不好?保田说这可是冒风险的事儿。三喜子说,凭四虎那人的脾气,他不怕。保田说,狗巴当着大队书记哩,能瞒过他?三喜子说,叫四虎秘密点儿。这事儿就得瞒着狗巴。
傍晚。朱宗山刚吃完了饭,坐在太师椅上拿起朱小龙的书包:小龙,你跟我说说,啥叫资产阶级法权?朱小龙说,爷爷,俺课本上没有,我不知道。明天,我上校长那儿给你拿报纸。朱宗山说,就这我还想叫你大伯找人推荐你去上大学哩,连魏一毛嘴里吐出的几个字你就不知道。四虎说,他嘴里吐出来的东西还不是跟大哥学的,大哥还不是从报纸、广播里听来的。朱小龙说,我大龙哥能上大学了,他知道。爷爷,叫大伯给大龙哥打电话让他回来跟你说吧。三虎从外面走回来:小龙,别跟你爷胡扯了。朱宗山说,叫你大龙哥回来是瞎说。小龙啊,我看你真得去跟你小丹妹妹学习学习了,再不学,我看她也跑你前头去了。
朱守田走到墙头外,隔着墙头:四虎,我有点儿事儿想汇报汇报。四虎走出院子来到村街上:守田哥,啥事儿?朱宗山站在门口说:四虎,啥话不能在屋里说?守田拉着四虎:走啊,到三喜子那儿就知道了。
初夜。三喜子和保田坐在正房的小桌旁。香莲在灶房里炒着菜,绿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守田领着四虎走进来。四虎说,香莲,早该吃过了,咋还炒着菜?香莲说,到堂屋去坐吧,正等你呢。三喜子招呼说:四虎,进来坐。四个人刚坐好,绿竹就把一小碟油炒花生米端上桌。三喜子从一个小柜里掏出半瓶白酒。四虎说这花生米可是下酒的好菜。三喜子说,别的菜咱是没有,底下端上桌的就都是我在自留地里种的了。拿出几个酒盅,斟满酒:四虎老弟,喝吧。香莲又端来一碟炒青菜,里面有几叶豆腐:没菜,见笑了。四虎说,三喜哥还是比别人能啊。咱村好些人连饭也吃不饱哩。三喜子说,我虽说有个油盐吃,也是过得提心吊胆。这投机倒把的帽子就在他魏一毛手里拎着,说不定啥时候就给我戴上了。四虎知道他们肯定有事儿:守田,你们说啥事儿?我知道这酒我今天不能白喝。三喜子说,啥是白喝,都是爷们兄弟,你这话不是外了吗?四虎说,三喜哥,真的,有啥话就说。三喜子说,保田,你说吧。保田说,四虎,这事儿是我跟三喜子想的,先跟我哥说,又叫我哥去找你。四虎说,保田,别绕圈子,直接说。保田说,前些时候咱商量着把生产队划小,想多分些自留地,正赶上公社破资产阶级法权,合大队,没分成。四虎,这自留地可是老百姓的救命地呀,就是分得太少了。我跟三喜子合计,你敢不敢在明珠湾咱大队那一大片荒地的尽里头,让我跟三喜子每人刨一块,抽空种上点儿青菜,有收入了,俺不敢说是给你,就给大队部,备个急用咋样?四虎想了想:那地是该利用,可眼下这形势,也想不好咋用。你们要是不怕出事儿,就一人开一块去。守田说要是叫狗巴知道了哩?四虎说,瞒紧些,你俩也注意点儿,不能叫狗巴知道,更不能叫魏一毛知道。
皇陵前的旷野。明王堆一带。已是黄昏。各个地块上干活的人都扛起工具往村里走。朱清海带的人也收了工,人们也都慌着往家里走。保田和三喜子还在那儿磨蹭着。朱清海走了几步又拐回来:你俩不是急着种自留地吗,咋不走?三喜子说,老海叔,我思想进步了,想跟保田再给集体干一会儿。你先走吧。
朱清海跟着一群人走回去。三喜子和保田看看天渐渐黑下来,旷大的原野上几乎看不到人影了。两个人从一个草堆里扒出工具,向明珠湾跑去。“四眼”从一边跟上他们。
明珠湾。傍晚。湖面广大,湖水明丽。岸上是一望无际的芦苇和茅草。可以听到里面有叽叽喳喳的鸟叫。三喜子和保田扛着工具,分开芦苇,一直向芦苇深处走去。他们终于选中了一块地方,甩掉衣服,割芦苇的割芦苇,刨地的刨地。朱保田刨起一块泥土摸了摸:三喜哥,这地还有点儿墒,可是天旱,要是种菜,恐怕隔天还得浇一次水哩。三喜子说,你看,那边就是湖水,好浇。
又是一个黄昏。人们收了工开始往回走。保田和三喜子照常在那儿磨蹭着。朱清海也装着跟一群人往回走,趁人不注意,他站在皇陵围墙边的一个小坑里。保田和三喜子从朱清海面前走过去,向明珠湾跑去。他们的后面还是跟着“四眼”。
明珠湾。傍晚。东方的月亮已经升起来。照得湖水泛着粼粼白光。三喜子和保田在芦苇丛里找出自己的担水工具,从湖中挑起满满的一担水,走向自己开垦的荒地。小青菜已经长出一寸多高,在月光下泛着点点的光。两人各浇了一担水,又挑着水桶走到湖里去。朱清海从苇丛里摸过来,伸手就去拔青菜。“四眼”“汪汪”叫了两声,三喜子挑着一担水急忙走过来,看见地上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在动作,吓了一跳:保田,快来,这明珠湾还有野猪哩。“四眼”,咬,咬!
朱保田担着水桶慌忙跑过来。朱清海站起身来:我是你爹,保田!“四眼”,还咬,不认识人了!保田说,“四眼”,别咬了。“四眼”卧到一边去。三喜子说,是老海叔呀,你吓死我啦。朱清海说,你俩在这干啥?我吓死你是假,你俩干这事儿,吓死我是真。拔了,赶快给我拔了!朱清海说完连踩带跺就去拔青菜。保田连忙上前拉住他:爹,你不能拔呀。俺俩心惊胆战地种了这些天了,青菜都长这么大了……三喜子说,老海叔,饶了俺俩这一回吧。等这茬菜收了,俺俩不种了,好好跟着你农业学大寨。朱清海说,种菜,谁能赶集?谁敢去卖?再说,现在市场管制,五天一集,你种这些菜卖给谁?这还不说,种菜,搞小生产,这是资本主义,是犯法……
四虎和朱守田从苇丛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四虎说,老海叔,别吵别吵,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告诉了狗巴、魏一毛,事儿就大了。朱清海说,四虎,看来你知道这事儿啊?四虎说,老海叔,保田自从丰收没治出来,他就怕提钱这个事儿。咱都穷怕了,他跟三喜子向我提出这个事儿,你说我咋说?朱清海说,你不明知这是把他俩往犯罪的路上推吗?四虎说,老海叔,他魏一毛说的就是再严重,这开荒种几棵青菜,也犯不了啥法!真要犯了法,我去蹲大牢。守田说,爹,你就别吵了。等这茬菜收了,不叫他们种就是了。
临淮县农业学大寨表彰大会在皇陵公社露天会场举行。朱达主持会议: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全县农业学大寨表彰大会,表彰皇陵公社等五个先进公社。今冬明春,不是,是去年冬天,今年春天,是我县农业学大寨形势发展最好的一个时期。今年春天,我们要在去年冬天取得重大胜利的基础上,再掀起一个农业学大寨的新高潮。现在,请皇陵公社的魏红兵同志宣布一个令人振奋的大工程!魏一毛接着说:我们皇陵公社在去年冬天的农业学大寨高潮中,大破资产阶级法权,把大大小小的自留地全部清除,收归集体;人心齐,泰山移,大干促大变。从今年春天开始,到今年秋季,我们将献给县委、县革委一个农业学大寨的最大的贺礼。我们决定,从明珠湾到皇陵前开挖一条长达两公里的引水大渠,而且要穿过世代都没有敢穿过的风水宝地明王堆,决心把皇陵前的大片土地建成旱涝保收的高产稳产田!
人群中,朱清海用胳臂碰了一下朱宗山:宗山哥,魏一毛这小子是疯了,他咋敢冲开明王堆?这是在毁坏咱朱家祖陵的灵气啊。朱宗山说,老海,你别急。散了会我找大虎去。朱清海说,说啥也不能叫他挖。
公社大院前。散了会的人打着旗帜,闹哄哄地向外走。魏一毛逆着人流往办公室门口挤。朱宗山看见了魏一毛:一毛,你大虎哥哩?魏一毛挤到朱宗山面前:宗山叔,这么多人,你咋叫大哥的小名?叫朱主任。朱宗山说,他是我大儿,我叫他朱主任?快说,他在哪儿?魏一毛说,他去招待所休息了,我马上陪他去吃饭。朱宗山说现在就领我去。魏一毛问,你找他说挖大渠的事儿?朱宗山说,别管啥事儿,先找着他再说。
公社招待所。朱达在洗脸。一名女服务员提来一瓶开水放在房间里,走出来,正碰上找来的朱宗山。服务员问,老大爷,你咋到这儿来了,这是招待所?朱宗山说我找我大儿。服务员说,你找你大儿咋往这儿找?快出去,县委朱主任在里面住着呢。朱宗山说我找的就是他!魏一毛走过来:小王,这是朱老太爷。服务员说,魏主任真会开玩笑,现在哪还有老太爷?朱达从房间里走出来:爹,你咋找来了?服务员伸了一下舌头,跑走了。朱宗山说,现在时局变了。儿子不看爹,爹得看儿子了。魏一毛说,宗山叔,到屋里坐吧。朱达和魏一毛把朱宗山让到房间里。朱宗山说,你们不是等着去下馆子吗?我站着说,说完就走。朱达说,爹,您来了,我不去吃他们的饭了,陪你上街上去吃吧。朱宗山说,我不吃公家的饭,也不吃你的饭。大虎,你给我说说,皇陵前挖大渠,解放前,柳荫植和周宜仁就没有挖成,现在你挖成了?朱达说,爹,现在是啥社会?他们又是哪个阶级的人?朱宗山说,你又跟我阶级个啥?人家挖大渠,也没要冲开明王堆,你跟一毛怎么一挖,就要冲开明王堆!那可是咱朱家的祖坟,虽说建皇陵挪了位儿,可那块土堆是朱元璋他娘饿死后先占着的地方啊。我在这说朱元璋的娘就是不敬了,我打自己的嘴。她可是咱朱家的老祖宗啊。朱达说,爹,你又迷信了。那几百年前的事儿了,跟现在有啥关系?朱宗山说,那是祖坟,不能动。动了要出事儿,要遭灾殃。那是咱朱家的风水,不能坏了。魏一毛说,宗山叔,你知道,那明王堆不是一直是老海叔家的吗?又不是你家的。朱宗山说我跟老海是一个祖宗。魏一毛说,宗山叔,你不叫挖,那也是为他老海家保风水呀。朱达说,爹,那上面埋的不是他周善人的坟吗?他周家占住风水没有?没有。周宜仁叫我给镇压了,周玉基逃跑了,还有一个柳林……当然,我说这话也不对,咱有成分论,不能唯成分论。我是说,爹,那风水是假的,就算有风水,咱现在挖掉它,也是破的他周家的风水,打击的是阶级敌人……
村街。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议论着:
“皇陵前咋能挖大渠,老祖宗还要显灵哩?!”
“明王堆一挖,那风水不就破了吗?!”
“那明王堆的风水是他朱老海家和朱宗山家的,光这俩人也不让挖。”
“这话不对。那明王堆是咱朱姓人家大家的风水,挖了对咱都不好。”
有几个孩子唱着跑过去:
“皇陵不能挖,挖了要出差。”
“明王堆有鬼,谁挖了谁毁。”
董月凤从议论着的人们面前走过去:都说的啥?看谁在传播谣言!
夜晚。魏一毛在大队部召开会议。狗巴说,今天魏主任专门从公社来,布置挖大渠的事儿。挖这条大渠是魏主任在全县大会上向县委、向朱主任表的态。这个事儿咱一定要办。现在叫魏主任给咱鼓舞鼓舞。魏一毛说,这个大渠是挖定了。咱们在座的都是支委、队委委员,都要认清形势,提高觉悟,坚定信心,打退阶级敌人的进攻。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抓革命,促生产。咱们挖渠是生产,也是革命,挖渠有斗争,也是阶级斗争。四虎说,魏主任,这挖渠又有啥阶级斗争了?别无限上纲。魏一毛说,你的觉悟就是有些问题。你没听说吗?提出挖渠才几天,谣言、迷信都传成风了。有人说,挖了大渠,坏了朱家的风水;有人说,皇陵不能挖,挖了要出差;还有人说,明王堆有鬼,谁挖了谁毁。大家想想,这些鬼话是谁传出来的。大家再想想,明王堆上现在埋的是谁家的坟。四虎说,那是周善人的坟。一毛,你别啥都净往柳英兰身上贴。魏一毛说,这次你说对了。散布这些谣言的阶级敌人就是柳英兰。因此,我和狗巴决定,明天在明王堆周善人坟前揪斗柳英兰,接着开工!朱清海站起来:这事儿跟柳英兰无关。大渠是我不让挖的,朱宗山也不让。魏一毛说,老海叔,你说错了。宗山叔早就让朱主任说服了。再说,明王堆上埋着的是周善人的坟,挖掉它正是为你朱家出气!朱清海一恼,下了决心:好,那就挖吧。明王堆,我朱清海不能占它的风水,他周家、谁家也占不成!
深夜。没有月亮,天也像有点儿阴沉。皇陵和周围的一大片松林也都隐没在黑暗中,但皇陵高高的轮廓还能让人分辨出来。朱清海贴着围墙慢慢摸到皇陵跟前,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跪在地上,从怀中摸出一刀黄表纸,摸出火柴,点燃纸,对着上天拜了三拜,然后对着皇陵又是三拜。朱清海喃喃自语:苍天在上,祖宗在上,原谅你的子孙吧。明王堆要冲开了,皇陵要出事儿了,祖宗要受打扰了。朱清海又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起身慢慢走去。
皇陵的另一侧。朱宗山从松林里摸到皇陵前,同样跪在地上。他也摸出一刀黄表纸,同样摸出火柴点了纸。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酒壶,往地上滴了几滴酒,同样对着上天三拜,又对着皇陵三拜,而后喃喃自语:苍天在上,祖宗在上,保佑你的子孙吧。明王堆要冲开了,灾祸要来了。祖宗有灵,别跟你的子孙一般见识,千万不要让灾祸落在你的子孙头上啊。
皇陵前的旷野。大渠开工仪式在明王堆前举行。明王堆前后左右插满了红旗,到处站着的都是打着红旗、扛着工具的开工队伍。朱达讲话: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引下,皇陵公社农业学大寨的样板工程——皇陵大渠胜利开工!举手喊起口号: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鸣炮开工!
狗巴点燃一盘鞭炮。鞭炮声中,魏一毛、朱清海、三虎等人提着铁锹踏上周善人的坟头。魏一毛喊:开挖!朱清海一锹插入泥土。
人群中,柳英兰和柳林看着朱清海、魏一毛、三虎等人挖起第一锨,第二锨……
柳英兰和柳林看着更多的铁锨挖下去,掘起来……
柳英兰和柳林看着有人拉出了棺材板……
明王堆大渠工地。朱清海带着西队的人在挖渠。魏一毛领着几个人走过来,数了数人数:老海叔,你西队的男劳力没出齐呀。朱清海数了数:齐呀,都来了呀!魏一毛说你再看看。
正在挖渠的朱三喜子碰了一下朱守田,声音极低:有两天没来检查了,今天咋又来了?保田没来呀。守田担心:别是去卖菜了呀。魏一毛说,老海叔,朱保田哩?朱保田哪去了?香云从妇女队里走出来:魏主任,保田生病了,跟我爹请了假。魏一毛不信:生病了?朱清海一愣,突然明白过来:就是生病了,刚才我数人,就没数保田。
大道上。狗巴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奔过来,一边大喊:魏主任,抓住了,抓住了!魏一毛问朱保田在干啥?狗巴说,明珠湾那一大片芦苇地里,朱保田在那里种了一大片青菜,正拔菜准备去卖哩。魏一毛又问,你惊动他没有?狗巴说,没有。他还不知道我去了哩。魏一毛说,好,拿一个人赃俱获。革命群众们,现在向大家报告一个敌情,朱保田反对农业学大寨,在明珠湾芦苇滩里私自开荒种菜,发展资本主义。走,开上两部拖拉机,把青菜给他翻掉!
魏一毛和狗巴指挥两部拖拉机开上大道,向明珠湾驶去。后面紧紧跟着一群人。香云走近柳英兰:保田要出事儿了?三喜子说,守田,走,快让保田逃跑!守田说,三喜子,你不能去,别把你也搭进去。
朱守田、社会、四虎和柳林从漫地里直向明珠湾跑去。
明珠湾芦苇滩里。朱保田还在仔细地整理青菜。“四眼”藏在芦苇丛中,机警地看着路上的动静。它听到芦苇滩外响起隆隆地拖拉机声,叫了一声窜了出去。朱保田赶紧把整理好的青菜藏到芦苇丛里。拖拉机声更近,同时听到有人喊他的声音:
“保田,快藏起来!”
“保田,魏一毛开着拖拉机来了!”
朱保田连忙藏在芦苇丛里。魏一毛指挥两部拖拉机压倒芦苇开进来。“四眼”跟在一旁“汪汪”地叫着。狗巴指着说:这是朱保田的“四眼”,朱保田一定在这里。拖拉机继续往里开,“四眼”一下子窜到他们前面去。魏一毛看见了芦苇中的菜畦。狗巴说,魏主任,你看,这就是朱保田种的菜!魏一毛问朱保田人呢?狗巴说刚才他还在这儿。魏一毛下令:把菜给他犁掉!
朱守田等人已经跑过来,央求说:魏主任,这菜长得这么旺,犁掉可惜了。行行好,就让我们收了吧。哪怕收了给大伙吃也好。几个人都说:守田说得对,犁了可惜了。魏一毛态度坚决:犁!
两部拖拉机一齐压向水灵灵的青菜。朱保田从芦苇丛里一跃跳出来,躺在拖拉机前面,大叫着:不能压我的青菜呀,这是我的血汗呀!拖拉机一直向前开去,就要压着朱保田。“四眼”从苇丛里窜出来,护在朱保田面前,对着开过来的拖拉机“汪汪”大叫。保田说,压死我也不让你犁!朱守田叫着:保田!……魏主任!……魏一毛高喊:压,不起来就压死他!
两部拖拉机加快速度向前推进,眼看要压住朱保田。柳林跑过来,一把拽起朱保田:保田叔,咱咋能硬过拖拉机?!朱保田说,魏一毛,我跟你拼了!你不让我有口饭吃,我跟你拼死算了。朱保田挣脱柳林的手,又躺在开动着的拖拉机前面。柳林又一把把朱保田推出去,拖拉机紧贴着朱保田的两只脚压过去。大片水灵灵的青菜被翻压在泥土里。魏一毛大叫:朱保田,你破坏农业学大寨,发展资本主义,是典型的现行反革命!“四眼”冷不防扑到魏一毛身上,魏一毛一惊:狗!甩掉“四眼”撕咬着的衣袖:打,这狗!狗巴,把他抓起来,先关到公社里,明天批斗!
狗巴和两个民兵就去抓朱保田。另两个民兵就去追“四眼”。香云、高玉秀和柳英兰跑过来。香云惊恐忧惧地尖声叫着:保田!保田!保田说,我叫他抓。反正不抓也得在家里饿死!魏一毛高声命令:押走他!
四虎和朱三喜子跑过来。“四眼”跑到四虎跟前,四虎挡住了要打“四眼”的民兵:魏一毛,为什么抓朱保田?魏一毛说,走,到公社跟你大哥朱主任说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