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明珠湾工地。已经是半晌午了,但每个队的工地上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朱清海无可奈何:不干了,不干了,西队的休息休息。说着,走到东队的工地上。朱宗山说,老海,你咋停下来了?俺这一节子挖好了,你那一节子挖不好,也引不来水啊。朱清海说,你队不也是只来了这十几个人?魏一毛在县里许的可是十天之内种完小麦,像你这样挖渠,十天能挖成?朱宗山说,我也知道挖不成。向东队社员:咱队也休息休息,反正天塌砸大家。
西队工地上。香云坐在柳英兰身边,柳林在她们身旁站着。香云问,柳林,听说湖水都旱干了是不是?柳林说再旱几天就要见底了。香云拉起柳英兰:英兰姐,走,咱看看去。
香云和柳英兰走向堤坝。
堤坝内。湖水已经很浅了,水面已经泛不起波纹。香云拉着柳英兰走下堤岸,走上干干的滩地。柳英兰说,香云,你试试,这滩地都干了,多少年没旱成这样了。两人一起走了很远,才走到水边。她们掬起一捧水想洗把脸,可是手刚一触到水面,底下的水就变浑了。香云说,这水真是浅透了。今年靠这水种麦子,看来是没啥指望了。柳英兰说,我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香云说,英兰姐,你在我面前,有啥话不能说?柳英兰说,在咱毗陵村,我有啥话也只能跟你说,跟你家保田、守田说。可是,想起来,我每次跟你家说过一些事儿,都给你家带来了灾祸。香云,我不敢了。香云一阵沉默。柳英兰说,第一次让守田和三喜子开作坊,给老海叔弄了个新富农帽子,虽说没让老海叔戴多长时间,可那耻辱也让老海叔受了。第二次我让保田和三喜子开荒种菜,保田他……香云,这儿可是保田投湖的地方啊,你不知道,从保田出了事儿,我就不能再到这明珠湾来,一来我就……香云说,英兰姐,别说了。今个儿我也是第一次来,我也忘不了,这儿是保田出事儿的地方啊。
靠近水边的干枯的芦苇丛中,哗哗啦啦走出一只狗来,站在她们对面,默默地看着她们。柳英兰一惊:香云,你看!香云也一惊:英兰姐,这是“四眼”呀,它是找保田来了!柳英兰吓得直往香云身上靠:“四眼”,真是你吧?香云说, “四眼”,要真是你,你就跟我回家吧。香云向前走了一步,那只狗又隐入芦苇丛中不见了。柳英兰说,不知道是不是“四眼”,它不是失迷了两年了?香云说,就是“四眼”。一看见它,我就又想起保田了。英兰姐,保田死的冤啊。柳英兰说,一说到保田,我是真不敢跟你往下说了。香云说,英兰姐,我心里明白,保田这灾祸哪能是你带来的?我不怨你,我们一家人都不怨你。你有啥话,就对我说吧。柳英兰说,香云,你还记不记得刚入初级社那一年,也是遇到了几十年未遇的大旱,种不上庄稼,是荫梅姑跟老海叔想个办法,把合在一块儿的社又暂时分开,各户想办法去浇自己的田,结果很快种上了庄稼。香云说,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要是荫梅姑活着,她还会有办法。柳英兰说,现在咱也可以想这个办法呀。能不能跟四虎提个建议,把抗旱种麦的任务承包到户到人,浇多少,种多少,一直到收成粮食……香云说,英兰姐,这不是跟62年的土地到户一样吗?柳英兰说,是一样。当年那做法就不错;停了这许多年,咱过的是啥日子?香云说,我先跟四虎说说,看他同意不同意。柳英兰说,香云,千万别说是我又提起的这件事儿。
傍晚。四虎在灶房里给高玉秀熬中药。朱宗山坐在院子里。香云抱着一把芦根走进院子:宗山叔,喝过茶了?朱宗山说,喝过了。小青是到你家找桃红去了吧?香云说,小青去了一会儿了。我就是听小青说四虎给她妈拾了几副中药,要用芦根做药引子,我从明珠湾拾的有芦根,就送来了。四虎在灶房里说:小青就是嘴快,我明天再找也不晚呀。朱宗山想让香云走:你就放那儿吧。香云借故:我跟玉秀说句话。朱宗山不得已:玉秀在东间里。
香云走进里间,坐在高玉秀床头。高玉秀说,香云,抗旱这么忙,你就别来看我了,我没事儿。香云说,你是为救俺家保田受病的,俺对你有亏欠啊。高玉秀说,香云,我不是叫你别说这话了吗?好好过日子,过去的事儿别提了。香云,你还是再找个人吧。咱姐妹俩在这儿说,守田哥那人不错……四虎端着熬好的药汤走进来:玉秀,你咋跟香云说这话?高玉秀说,香云,要是你觉着不好听,就算我没说。香云说,玉秀说的也是实话。只是,这事儿,我现在一点儿也没想,我就带着桃红往前过。四虎把药汤捧到高玉秀面前,自己先尝了尝:不很热了,喝吧。四虎端着药碗让高玉秀喝,香云接过碗来,捧着让高玉秀喝。四虎顺手拎个凳子,坐在她们对面。四虎说,香云,听说明珠湾工地没几个人去上工,下午在公社干部会上,魏一毛又发火了。香云说,他发火也没用。我爹不是没开完会就回来了。高玉秀说,天这么旱,这麦子不知啥时能种上?香云说,四虎,说起抗旱种麦,我想起一件事儿,那是刚从互助组入初级社那一年吧?四虎说,那一年,也是遇到了大旱……想了想:对,香云,现在还得把土地分下去,大家都想办法,浇得快,种得快。香云说,四虎,光分着种还不行,还是跟62年一样,一分到底,一直到收,让大伙看到自己种的粮食落到自己手里。四虎说,香云,你这可提醒我了,也可能救了咱一个村。咱们分地,分到户。我找老海叔去!
四虎站起来走出去,走向院门。朱宗山问,你几个在屋里说些啥?咋又走啦?四虎说,我出去走走,马上就回来。
小青和桃红都围在社会屋里玩。朱清海在院子里坐着。朱清海说,桃红,该睡觉了。桃红说我不悃。朱清海说,小青也该回去了,天都黑啥时候了,你们还挤在社会屋里干啥,他也该睡了。桃红说,别理他,咱说咱的。小青说,社会,我跟桃红说的不是假的。你该娶媳妇了。我们班里有一个女同学,桃红也认识,比我们都大一节子,肯定管给你当老婆。社会说,我不要。去,去。桃红说,你不要?就怕还要不着哩。小青说,听说英兰婶要给柳林说着哩。朱清海在外面说:你俩跟社会说个啥?咱这样穷,谁寻咱?小青说再穷也不能不娶老婆啊。四虎正走进院子:小青,小女孩子家,在那里胡说啥?回去!小青和桃红从社会屋里跑出来。小青拉着桃红:走,到我家去,你妈还在那儿呢。桃红跟着小青跑去。四虎问,老海叔,守田哩?朱清海说,三喜子找他不知啥事儿,他去三喜子那儿了。四虎,你咋现在过来了?四虎说,老海叔,进屋去,我有话说。
朱清海跟四虎进了屋,坐下来,问,有啥稀罕事儿?四虎说,老海叔,不是稀罕,是秘密。朱清海问又是啥事儿?四虎说,分田到户,抗旱种麦!朱清海一听站起来:四虎,你出去吧。在俺家不能说跟国家政策有抵触的事儿,俺家是怕透了。四虎说,老海叔,你撵我呀。朱清海说,不是撵你,你不能跟我说这事儿。集体种,集体收,哪怕是集体饿死,也是社会主义。这一二十年,这条道儿我可认准了。四虎说,那就看着地干下去,麦子种不上,明年还饿人?朱清海说,下午咱不都去开会了,魏一毛在会上讲的,就算是大渠工程不干,打井种麦也是集体打集体种。他不是说,上边派来的有打井队吗?四虎说,打井队要钱咋办?打了井没有机器抽水又咋办?朱清海说,魏一毛不是叫集体兑钱吗?四虎说,老海叔,你掏吧,我看你能掏出几个钱,钱在哪儿?朱清海又蹲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四虎说,老海叔,你是叫保田的死吓怕了,这我知道。可是咱没死的人还得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想办法种地。朱清海愣了半天:四虎,这样吧,明天我还催人上工,看看大伙的态度吧。
初夜。柳林还在灯下看着书,柳英兰在做针线。柳英兰说,柳林,你香云婶说,桃红她们班里有个大女学生,想给你介绍个对象。柳林说,妈,别叫香云婶操这个心,你也别操这个心。柳英兰说,不操这个心咋办?你都二十多了,该结婚了。我这个身份,咱这个家庭,眼看要耽误你呀。柳林说,耽误就耽误,咱也没办法。就是那个大女生,人家一听说咱,也不一定愿意,咱别自找难看了。柳英兰说你看这孩子!柳林说,妈,你真跟香云婶说,要四虎叔分田到户了?柳英兰说,林儿,你妈和你香云婶可没敢提出这样明白的口号啊。
村口。清晨。朱清海又在老槐树下敲着破钟,催人上工。一个人走过来:老海叔,别敲了,你看还有人来没有?朱清海说,没人来我也敲。今个儿愿意上明珠湾工地的上明珠湾工地,愿意集体打井的集体打井。一个人说,大渠没人挖了,又集体打井?好,那咱就在这儿等着,看看还有没有人参加这个集体。放下工具坐下来:老海叔,你喊吧,放大声!
明珠湾工地。朱清海的西队工地上除了朱守田、香云、柳英兰和柳林几个人,其他根本没有人。朱宗山东队的工地上就是三虎和王凤霞他们几个,另有几个妇女和小孩子;他们也不是在干活,就是逗小孩子在那儿玩。一个妇女说,哎,这两天上工催得咋不是那么紧了?又一个妇女说,大伙都在看形势吧。听说有人私下议论要分开浇,分开种。再一个妇女说,真能分开浇,兴许每人还能浇出几分保命粮哩。
朱宗山、三虎和王凤霞下工回到家。三虎说,爹,那明珠湾工程,咱也别去了。你没看见,大伙干得都没劲。王凤霞问,爹,是不是有人要分地?朱宗山说,我还没听四虎说。不过,咱得作点儿打算。要是真分了,咱就先在皇陵东边那块高地上打一口井。三虎,你还得赶紧上一趟县里,叫你大哥给我找几个钱,咱得买台抽水机。
高玉秀扶着屋里的篱笆隔墙走到门口:爹,要买抽水机,我那草药也别叫四虎给我拾了。朱宗山说,玉秀,咋着也不能不给你治病。王凤霞忙走过去扶着高玉秀坐下来。四虎走进院子:玉秀,你能起来了?高玉秀说,光睡,睡得也怪急人的。我想出来坐会儿,要能走,再走走。四虎说,来,玉秀,我扶着你走走试试。四虎扶着高玉秀站起来,慢慢在院子里走,王凤霞也在一边扶着她。朱宗山说,四虎,听老海说,你打算把地分下去?四虎说,我才跟老海叔先说说,跟大伙还没商量。爹,你说咱队分不分?朱宗山说,四虎,我要是同意了,你能不能给我做这件事儿?四虎问啥事儿?朱宗山说,我拿咱分的地换他老海队的明王堆。反正,西队要是不分,明王堆也不是他老海自己的。四虎说,爹,都啥时代了,你还想着明王堆。我不用去说,老海叔肯定不同意。朱宗山说,那我就不同意分!四虎,你叫老海那队先试试吧。四虎说,爹,我看你是不敢带这个头。你怕我大哥,怕魏一毛,怕是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生产……朱宗山说,你扯淡!我怕他妈的个赇!我是看老海有没有这个胆量!
香云在灶房做着饭。四虎走进院子:老海叔在家吗?香云在灶房说:爹还没下工哩。四虎,你进屋坐吧。四虎又问,守田哥哩,也没回来?香云说,都快回来了。坐下,等会儿吧。
四虎没进屋,就坐在院子里。香云从灶房倒了一碗开水放在他面前的地上。香云问玉秀咋样了?四虎说,这两天听说爹要买抽水机抗旱,草药也不让我给她拾了。香云说,那哪行?四虎,你不能听她的,得给她治病。你说宗山叔要买抽水机抗旱,他同意你队先分地了?四虎说他是先看看再说哩。香云说,四虎,分地的事儿,你也只能看事儿行事儿,能分就分,不能分就不分,阻力大了,咱也不能硬干。我爹他胆小怕事儿,对这事儿不是很积极。刚才我跟守田哥说了,他没啥犹豫的。四虎说,我跟守田也商量几次了。要分就快分,地耽误不得了。他跟三喜子正商量这个事儿,我就是来再跟老海叔说说。
朱清海从村街上走回来。四虎说,老海叔,今个儿上工的没几个人吧。朱清海说,还没前两天多哩。这人心是咋了?总不能世道要变了,大伙心里都有数了?四虎说,老海叔,现在你这么说,也能看出你心里明白不少了。我看今天晚上你去参加个会,会上不叫你发言,只听就好,将来出了事情我担着。但是有一条,分给你地你可不能说不要。你不是还有那二亩明王堆的吗?朱清海问在哪开?四虎说,不在你家,也不在我家,也不在大队部,咱就在你西队牛屋里开!
夜。西队牛屋里点着一盏马灯。灯光不是很明亮,可也不是很昏暗。四虎和朱守田坐在马灯前,一圈子人都围着他们俩。柳英兰和香云也在里面。四虎说,大家看看,来齐了没有?朱三喜子站起来数了数:来齐了。柳林家和老海叔家来的是柳英兰和香云。柳英兰说,四虎、守田哥,我觉得不能让柳林担这风险,我就来了。四虎说,英兰姐,你来得对。不过有个特殊情况,老海叔家来的是香云,她是代表她家的;老海叔我也跟他说了,他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我叫他来,是想叫他看看大伙的心是咋往一处想的。歪叔说,叫他来对。老海胆小,是不是不敢来了?
朱清海在门外咳嗽一声,走进来。歪叔说,老海,都说你不敢来了哩。朱清海说,四虎就是叫我来听听,我怕啥?说着坐下来。四虎说,老海叔,你来了,我就先跟你汇报汇报。今天在座的除了我,都是你毗陵西队的人,每户一个,共23 个人,加上你和我,共25 个人。现在,我再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咱这23户人家,都愿意分田到户,对不对?歪叔说对!大家说,那还用说,对!歪叔说,不走这条路,咱还能走哪条路?不能再往60年走了!四虎说,这就好。你们毗陵西队,都同意分田到户,我支持,也是我鼓动的,将来出了事儿,我担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守田和三喜子说着,请柳英兰、柳林娘俩,还有我,大家在一块儿写成的分田到户约定书。现在我念一念,要是同意,咱就在上面签字画押。一个人说,四虎,你念吧。四虎就念约定书:我们都是皇陵公社毗陵西队的农民。多年来的文化大革命和集体大生产,使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穷,我们现在真是穷怕了,也饿怕了。现在“四人帮”打倒快两年了,我们想着该过好日子了。可是,我们觉着这两年的政策没有多大变化。现在又遇到几十年没有遇到的大旱,虽然上级要求依靠集体的力量,抗大旱,促大变,口号提得是响,可咱老百姓咋就不信,也就落实不到行动上。常言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地是咱农民的命,地是耽误不起也亏待不起啊。这让我们想起了62年那一年的分田到户。那时地也是各户自己种,庄稼自己收,老百姓口里有粮,手里也有钱,可那时集体也没受啥影响。我们现在想着,还照过去的那种方法办。分地到户,包干到底。到收了庄稼,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我们想到,现在做这件事,是冒着很大风险的,所以,我们23户人家共同约定:如果因为分地谁出了事,被抓去坐牢,我们就都当成自己家的人出了事,坐了牢;我们都把他家里的事当成自己家里的事,养活他一家人。口说无凭,立字为据。我们会写字的签名,不会写字的画押按手印。字据交给生产队保管。立约人……四虎自己插话:以下咱签字画押。接着念:公元1978年10月16日。朱守田说,四虎念完了,大家都听了,看看还有啥意见?歪叔说,没啥意见。话就是这样说。大家也都说:就是这样。要抓人坐牢,咱都去!四虎说,他真抓,也不敢抓完。歪叔说就照着字据上写的。朱守田说,要是没意见,咱就签字画押吧。
朱三喜子从衣袋里掏出一盒印泥,四虎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都放在放马灯的一块门板上。四虎又工工整整地把字据摊开在门板上。歪叔站起来就蘸印泥去画押。四虎说,歪叔,等等。在大家签字画押之前,我再声明两件事。这第一件,要是还有谁怕事儿,不敢签这个字,划这个押,可以不签不划。一个人说,谁怕呀,怕事儿今天就不来了。你说第二件吧。四虎说,第二件,就算我四虎跟大家商量一件事,这次分地,不管按什么方式分,大伙都要把那二亩明王堆分给老海叔。为啥?老海叔家的保田是咋死的?……大家一阵沉默。四虎说,老海叔为把保田埋在明王堆,受了魏一毛多大的屈辱?!……大家又是一阵沉默。有人看着朱清海。一会儿,都一起说:四虎提得好,就照四虎说的办。四虎说,好,那现在大家就签字画押!我先写上我朱四虎的名字。
四虎在字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是朱守田和朱三喜子。大家一个跟一个走过来,有的写下自己的名字,有的按手印。柳英兰和香云一起走到四虎面前,柳英兰写下自己的名字。香云说,英兰姐,你帮我先写个名字,我再按个手印。柳英兰又在字据上写下“香云”两个字,香云在名字上按上自己的手印。四虎等大家签好名划完押,正要把字据收起来。朱清海站起来,走到四虎面前。大家都看着朱清海。朱清海蘸了印泥,把手印按在了最前面。四虎十分感动:老海叔!朱清海说,我是队长,我担这个责任!四虎更激动:老海叔!你——支持了我,支持了大伙儿!现在,这张字据就让老海叔保管着。朱清海接过字据,恭恭敬敬地放在衣袋里。四虎说,老海叔,明天你们西队就把地按人口分下去,让大伙浇水种麦!
皇陵前的旷野。毗陵西队的人各家都在地里打井抗旱。整个旷野里到处都是忙碌欢笑的人。
朱清海一家也在明王堆高兴地打着自己的井。
他们还是和朱三喜子换工合作,所以明王堆显得特别热闹。
明珠湾大渠工地。仍有几个生产队的人在出工。朱宗山带着自己队里的几个人也在作样子干着。一个人说,老海那队咋没一个人来出工了?又一个人说,你没看他那队的人都在皇陵前忙着打井的吗?一个人说,他队里也不能一下子打那么多口井啊?又一个人说,人家八成又把地分到户了。你看,那明王堆上不都是老海他们一家人吗?一个人扔下工具:走,看看去!
明王堆。朱守田和朱三喜子在井下挖土,朱清海、社会、香云和香莲在上面向上吊土。刚才那个人走过来:老海叔,大渠工地上怎么不见你西队的人了?朱清海说,你看,我们这不正忙着抗旱种麦的吗?那个人说:哟,井都出水了,能浇地了。
傍晚。朱宗山背着手从村街上走回来,有点儿生气。王凤霞从灶房端着饭菜向正房走:爹,你刚才不是才回来吗,又到哪去了?等你吃饭哩。朱宗山说,别等我了,我不吃了。越在村里转悠,越觉着生气。王凤霞把饭菜放在桌子上,又走到院子里:爹,你气啥?朱宗山问,见四虎没有?他是回来了还是没回来?三虎说四虎早就回来了。四虎从里间走出来:爹,我回来是早就回来了,在屋里给玉秀吃药哩。朱宗山说,四虎呀,你咋又把明王堆分给他老海了?四虎说,那是他们生产队的事儿,他们自己分的。朱宗山说,我听说是你先提出来的哩。四虎说,分给谁不是分。老海叔对那二亩地有感情……朱宗山说,这下,老海心里可高兴了,又该发家了。四虎就势问,爹,西队分了,咱队分不分?朱宗山说,我再看看形势吧。这次要是没有事儿,他老海可是又做了一次鲜亮事儿,在咱这皇陵,名声还会更大哩。四虎说,爹,那你就跟着分,跟老海叔比比。朱宗山说,他要出事儿了哩?我不比,我得看看。
皇陵公社露天会场。魏一毛又在召开全公社抗旱秋种会议:有的生产队不积极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分担的挖渠任务一连几天没人出工。现在是抗旱保秋种,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停下来?毗陵西队就是这样的典型,他们的工程已经拉下来了……
会场下。人们议论着,开始寻找朱清海。朱清海从人群中站起来:魏书记,你叫挖大渠不是抗旱种麦吗?我们西队的麦子都种上了,今早我去一看,麦苗都长出来了。魏一毛说,麦苗长出来了?我不信!
几个生产队长议论起来。一个队长说,老海,你用的是啥办法?别是皇陵真是显灵了,单保佑你们朱氏皇帝的子孙吧。朱清海说,保佑当然会保佑。不过,我们也有办法。又一个队长问啥办法?朱清海说在这个地方可不管说。第三个队长说,他们是分田到户,按人承包。一个队长说,别让魏一毛知道了,咱们也回去试试。
皇陵前的旷野。柳英兰家的土地和朱三喜子家的土地紧挨着,他们共同打了一口井。柳英兰和柳林正浇水,朱三喜子和香莲在帮忙。三喜子说,英兰,咱队这样一分,影响可大了。守田说外边有好几个生产队,都照着咱的做法也把地分下去了。柳英兰说,我跟香云正替四虎担着心哩。这影响一大,早晚要被公社、县里知道,要追还不追到四虎身上?柳林说,妈,要是这大包干将来被政府认可了,四虎叔成为大包干的带头人,历史上还得给他写一笔呢。柳英兰说,现在能不出事儿就好了,将来的事儿,也很难说。
香云和桃红端着一盆饭、提着一瓶开水走了来:柳林,跟你妈吃饭吧。柳英兰说,香云,你咋给俺娘俩送饭来了?香云说,你娘俩帮我家把活忙完了,现在你娘俩正忙,我们不该帮一点儿。三喜哥,你跟俺姐回去吃饭吧,绿竹在家把饭做好了,正等你们呢。三喜子说,我们帮英兰把这点儿地浇完就回去。香云说,我跟桃红帮着浇,你们回去吧。香莲说我就跟三喜子回去了。柳英兰说,好了,回去吧,都累了一晌午了。朱三喜子和香莲走上回村的大道。桃红盛了一碗饭递给柳林:柳林哥,你吃饭,我来浇。柳林接过桃红递来的饭碗,往嘴里扒了一口:香云婶,你做的饭真香。香云笑了:今个儿这饭可不是我做的,是桃红做的。柳英兰说桃红也长成大人了。桃红看着柳林,有点儿羞涩地笑了。柳林说,妈,香云婶,要是能让这样干两年,我就买辆拖拉机。香云说到那时,能开汽车才好哩。
明王堆。朱清海、守田和社会在田里整理菜畦。香云又把她的茶摊摆了起来。朱清海看着整理好的菜畦:守田,这萝卜不能种得太早了,到那时吃不完咋办?守田说咱就不会卖点儿。朱清海说,打从保田种菜出了事儿,我就不想提种菜卖菜这事儿了。守田说,那就种得够吃的算了。这两畦,留着过了年安排春菜吧。
一个过路人停在朱清海面前:老海啊,你们队可是带了个好头啊。朱清海说,现在还不知道形势往哪儿走哩。你说是好头,兴许也是祸。香云倒了一碗茶递给过路人:喝碗茶,坐下歇歇。过路人说,这恁好的事儿,咋能是祸。喝了茶,掏出两分钱放在香云的茶摊上:谢谢了。香云撵上过路人,把两分钱塞在他的衣袋里:这是送给你的一碗茶,咋能要钱。过路人说,真跟您爹一样厚道。老海,走了,集上见。香云说,爹,你也坐下歇歇,喝碗茶。守田说,好,爹,咱也歇会儿。
朱清海随着朱守田刚刚坐下,两个骑自行车的人问着路来到茶摊前。一个来人问你是朱清海吧?朱清海说我是朱清海。来人又问你是毗陵西队的队长吧?朱清海说,不错,我是队长。来人再问,是你们生产队先把土地承包到户的吧?朱清海说,承包是承包了,可不知道是先是后。另一个来人说,不管是先是后,那你说说,是谁先想到要分田到户的?朱清海说大伙都这么想的。另一个来人说,真是这样,你有啥证据证明?朱清海说,证据是有,我们都划了押。你们两位是哪里人,问这个干啥?第一个来人说我们是想了解了解情况。香云警觉了:爹,你又不认识他们,跟他们说个啥?朱清海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们到别处打听去,别队也有分田到户的。第二个来人说,大叔,不要误解了,我们是上级派来想找个典型,向上级汇报的。朱清海说,既是这样,那我就回去给你们拿证据去。走吧。
朱清海领着两个人往村里走去。香云说,哥,爹别出事儿了呀。守田说,也说不清,那两个人像是县里来的干部。在地里干活的人都聚拢到明王堆茶铺来。歪叔说,能出啥事儿?放心吧。这样旱的天,麦子种这么好,咋着说也不能算犯错误。一个人说,他们八成是要表扬老海叔,让他上广播,上报纸。又一个人说,老海叔要是上了,四虎才得上哩,啥主意不是四虎先拿的!
朱清海领着两个人回到家,从草豆留下的一个破箱子里找出那份字据,交给第一个来人。两个人共同看了看,然后装在提兜里。朱清海伸手去要:你咋装起来了,那是俺大伙的字据。第一个来人说,队长,麻烦你跟我们到公社去一趟。朱清海问上公社干啥?第一个来人说,叫你去你就去,也不外去作个证明。
朱清海跟着两个来人走出院子,香云急急忙忙赶了来:你们叫俺爹上哪去?朱清海说,香云,我就是跟他们去一趟公社,没事儿。似乎已有思想准备:跟守田说,好好照护咱的土地。香云担心了:爹!?朱清海跟着两个来人走上村街。香云看着朱清海没入村街一角,转身走进院子,停了停,又转身跑出院子。
朱宗山家,院门关着。能听到高玉秀在院子里不住地咳嗽声。香云走到院门前,拍了拍大门:玉秀,咋咳嗽恁很?高玉秀努力提高着声音:香云,你自己进来吧,我不能给你去开门。香云推开大门走进院子,扶着高玉秀:家里没一个人,你坐在外边着凉了咋办?走,进屋去。香云扶着高玉秀挪进正房,让她坐下来。香云看四虎没在家,想走出去。高玉秀问,香云,你是来找四虎吧?香云说,不,不是。我就是来看看。这些天,大伙都忙,我怕四虎顾不上你。高玉秀说,全大队十来个生产队,听说都分田到户了,天天都有人为这事儿来找他,我真怕他哪一天出事儿了。香云心里一紧:玉秀,你别多想了,四虎不会出啥事儿。你想,他办的这些事儿,不都是为乡亲们好吗?为乡亲们好的人能出啥事儿!高玉秀说,我也盼着他能不出事儿。要是出了事儿,我这个样子,还有小青,该依靠谁?香云说,玉秀,你去里间躺一会儿吧,过一会儿我再来看你。高玉秀说,香云,有事儿你就去忙吧。我能照护我自己。
香云刚从里间走出来,朱宗山从院门外走进来。香云说,宗山叔,你回来了?朱宗山一边放工具:香云,你爹是不是叫公社来人带走了?香云走到院子里:宗山叔,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小声点儿,别让玉秀知道了。
香云走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