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新年夜。爆竹声连绵不断,不时发出的火光把暗夜中的毗陵村时隐时现地展示着。一群孩子打着灯笼追着爆竹炸响的地方到处跑。小彬和社会也夹在这个队列中。朱清海家的院子响起了爆竹声。一群孩子循声跑来。朱清海像小孩子一样举着一挂长长的鞭炮,郑贽刚点燃了火站在一旁:小孩子,离远点儿,等响完了再去拾。
香云和保田从灶间往正房里端着饺子。守田在忙着摆桌椅。一挂长长的鞭炮终于响完了,抢着拾炮的孩子挤压在一起。香云说,郑部长,爹,进屋吧,饺子盛好了。朱清海说,老郑,来,快进屋吧。朱清海和郑贽走进正房一起坐在正位上。守田、保田和香云依次坐下来。郑贽说,守田、保田,我就不客气了。我跟你爹,是该坐在这个位子上吧。守田说,您不坐还该谁坐!
郑贽的一侧空了一个座位,座位前也放着一碗满满的饺子。郑贽觉得诧异:这里咋空个位,还盛了一碗饺子?朱清海说,老郑,这是给荫梅盛的。郑贽心里动了一下:给荫梅盛的?朱清海说,荫梅虽然不是俺家的人,可俺觉着她是你家的人。现在你来了,她也就来了。郑贽十分感动:老海哥,你还不忘荫梅。朱清海说,荫梅是个好姑娘,就是可惜了。郑贽说,老海哥,咱现在是过年哩,别提那过去的事儿了。朱清海说,老郑啊,这些年你也该遇到个合适的,成个家吧。郑贽说,我整天东奔西跑,哪个位子觉得也稳不住,成了家不是害了人家吗?来,别说了,咱吃饺子。香云说,郑部长,吃吧。五更里冷,先喝碗汤。
郑贽夹了一只饺子送到嘴里:是香云包的吧,手真巧。朱清海喝了几口汤,吃了几只饺子:老郑啊,大跃进、六零年那几年,我是觉着咱再也吃不上白面肉饺子了。没曾想,这才一年多,形势又变过来了。我老海过年又能吃上白面肉饺子了。郑贽说,我是想让大伙年年过年都能吃上白面肉饺子啊。守田问不知道这政策变不变?保田说,要是变了,说不定哪年就吃不上这白面肉饺子了。香云说听郑部长说。郑贽说,我也希望现在的农业政策能够有一个比较长的稳定时期。守田说,我总是听人说,咱省这分田到户的政策不一定对。保田说,能多打粮食,农民有粮吃,有钱花,过年能吃饺子,咋不是好政策?郑贽说,按道理说,能让农民多打粮食,有粮吃,有钱花,过年能吃饺子,就是好政策。这政策,如果来个十年八年不变,眼看你家就能富裕了。老海哥,我只能替你家祝福了。这政策多延长一年,就有一年的好。咱吃了新春饭,就抓紧时机,往富路上奔吧。
香莲带着社会走进来:爹,郑部长,我来给您拜年了。朱清海说,来了就好了。叫社会给郑部长磕个头吧。守田说,社会,给你爷和郑部长磕头。社会趴在地上磕了两个头。郑贽从衣袋里掏出两元钱递给社会:磕头就得给压岁钱。朱清海说那我也得给了。也掏出一把小票,塞给社会。香莲说,好了,社会,出去玩去吧。
社会刚跑出院子,看见柳英兰和小彬走来。社会在院门口喊了一声:小彬来了!香云和香莲迎出院子。香云说,英兰姐,郑部长还没走呢。柳英兰扯着小彬走过来:小彬 ,给你老海爷和郑部长拜年。郑贽拉着小彬:不拜了,不拜了。又掏出两元钱:不拜我也给压岁钱。柳英兰说,小彬,不要压岁钱。朱清海也慌着去掏钱。小彬已经跟着社会跑走了。香莲叫着:小彬,你爷给你压岁钱!柳英兰说叫他跟社会跑玩去吧。
四虎拿着一个大花灯走过来:郑部长没走的吧?香云说,没有。正说着话呢。柳英兰说,你大年初一咋拿着个大花灯?四虎说,我正找人准备花灯哩。今年的花鼓灯,咱要搞得比哪一年都热闹。我就是来告诉郑部长,正月十五咱要把花鼓灯玩到皇陵集上去,叫郑部长不要忘了来看花灯。郑贽说,我咋能忘了?你不叫我还来哩。香云说,四虎,先给郑部长拜个年吧。四虎说,老海叔,郑部长,我一起拜了。朱清海说,好了,别磕头了。说你的花灯吧。四虎说,老海叔,我爹报名参加了,他说要跟你比比。朱清海正高兴:好!今年的花灯节,我朱清海也算一份,现在就向你四虎报个名。郑贽说,今年的花灯节,我是非来看不可了。
皇陵集镇。元夜。各路花鼓灯队伍都聚集在十字街口,锣鼓喧天。朱清海和朱宗山为首的两支队伍格外显眼,他们的穿戴也格外招惹人。四虎领着郑贽和张秋石来到街口,站在一个土台上。四虎说,四乡八村的花鼓灯队伍,咱都先把锣鼓停下来,在正式开演之前,请郑部长和张乡长给咱讲几句话!
各队一起用锣鼓表示欢迎,非常整齐地响起,又非常整齐地停下。郑贽说,四乡八村的乡亲们,我郑贽在这儿给大家拜个晚年!今天,是咱包产到户后的第一个丰收年的元宵节。大饥饿之后,咱们刚刚经过一年的劳动,就取得了很大的丰收,很大的成绩,就创造了咱们的初步幸福的生活。今年大家都高高兴兴过了一个愉快的年,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白面肉饺子!我和张乡长跟大家一样感到高兴。记得那一年在庆祝皇陵解放的大会上,我曾经向乡亲们许诺过,要大家年年都能吃上白面肉饺子。大家知道,中间有几年,白面肉饺子离开咱跑远了,可是现在,咱们又把它找回来了。我祝愿乡亲们大闹新春之后,更加勤快地去照料咱们的土地,去转动咱们的脑筋,把各种致富、赚钱的办法想出来,用出来,争取年年吃白面肉饺子,年年高高兴兴闹元宵!张秋石说,郑部长把话都给咱说透了。一句话,祝愿乡亲们明年比今年还要好,还要幸福!现在,由毗陵大队的支部书记朱四虎同志指挥,把咱的灯会闹起来!四虎登上高台,一挥手:开始!
锣鼓声一起发出来。整个皇陵集镇处在一片欢腾之中。各个队伍的花灯戏演起来,花灯舞跳起来。朱宗山和朱清海的队伍分站在十字街两边,又演起了对台戏,吸引着许多群众不断喝彩。四虎、高玉秀、朱三喜子、香莲、朱守田、朱保田、香云和柳英兰各自出现在自己的队伍里。朱宗山、朱清海各自展现着自己的绝好工夫。方玲瑞站在郑贽和张秋石身旁,看得出神。四虎在跳舞的间隙跑过来:张乡长,玲瑞嫂子,你们也来跳一跳。方玲瑞说,我不会跳,只会看。四虎说我叫英兰姐来教你。四虎跳到柳英兰和香云身边:英兰姐,去把玲瑞拉过来,让她跳。柳英兰说,张乡长在那儿,我咋拉她?四虎说,我拉张乡长,你拉玲瑞。柳英兰说,香云,咱俩一起去。
朱守田赶着自家的牲口,给柳英兰犁明王堆附近的那块田。柳英兰在一边撒着肥料:这一点儿春地,我跟香云说了,不麻烦你跟保田来给我犁了,借我头牲口,我自己犁。守田说,我家的春地都犁完了,我和保田都闲着没事儿。柳英兰说,我正想跟你和保田说哩。现在咱把地种好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能不能想点儿办法赚点儿钱。守田问能有啥办法?柳英兰说,现在你家里放着粮食吃不完,国家又不叫贩卖粮食;可你家里有牲口又有人。我看不如开个家庭作坊,用粮食做成食品,再用副料制成糖、酱油、醋什么的,这些粮食不就能活动起来了?守田说,这不是经商吗?会不会违法?柳英兰说,你是大队长,你学习政策比我多。我只是提个建议,你想想吧。魏一毛不知道从哪儿走过来:哟,又碰上大队长了,跟地主的寡妇说上悄悄话了。柳英兰正色道:一毛,谁是寡妇?玉基他还活着!魏一毛说,活着他咋不回来?逃亡地主,反革命!守田说,一毛,你怎么说这话?魏一毛说,我说的这是阶级斗争,你忘了?你帮助地主家庭,什么立场?守田说,张乡长早就说了,柳英兰是人民公社社员,普通群众,她有困难也得帮助。你那地安排啥庄稼,招呼一声,我也帮你犁。魏一毛说,我那地呀,早就安排好了。我猜着,明天就有人给我犁。
朱宗山坐在自家院子里。三虎在修理一件农具。朱宗山说,保田和三喜子去年冬天跑了一冬运输,没少挣钱。咱爷儿仨三个整劳力,就这样窝在家里吃饱等饿咋着?三虎说,爹,咱不是把地种好了吗?朱宗山说,除了种地,就不能干点儿别的?四虎当着支部书记,整天在外头跑,我是不指望他了。三虎你能干一点儿吧。三虎说我能干啥?朱宗山说,我想叫你到南乡倒卖几次粮食,听说那边有人吃不饱饭哩。三虎说倒卖粮食可是违法呀。朱宗山说,违啥法?现在不是四大自由吗?三虎说,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的东西呀。朱宗山说,怕啥?出了事儿有你大哥哩。三虎说,大哥那样积极,出了事儿,他才不给我揽哩。
朱三喜子家。香云抱着孩子跟香莲坐在院子里,绿竹在她们身旁跑来跑去。柳英兰走过来,一把抱起绿竹:真快,绿竹会跑了。香莲说,听香云说,守田上午去帮你犁地了。犁完没有?柳英兰说,犁完了。就是在犁地的时候,我跟守田说了一件事儿,现在再跟你姐妹俩说说,看能不能做。香云说,英兰姐,你说吧。柳英兰说,我想让你家开个手工作坊,用吃不完的粮食做些食品、糖、醋、酱油什么的,让保田用大车拉到外边去卖,换几个钱。香莲说,英兰,你是说用粮食磨成粉做食品,再用剩下的糠皮、渣什么的做糖、醋、酱油,这都能卖成钱,咋不行哩?香云问我哥同意不同意?柳英兰说他怕违反政策。香莲说他就是有些胆小。香云说,这也难怪,他是党员,大队长。柳英兰说,我想的是,香云你动员动员保田,香莲你动员动员三喜子,只要他俩愿意,你们两家合在一起干也好呀。香莲说,三喜子包准一说就成,晚上我就跟他说。香云说保田也比我哥好动员些。
傍晚。香云和保田在自己的小房里商量起这个事情。香云说,保田,英兰姐说的这个办法行不行?保田说,英兰姐说的我都相信。去年秋冬她叫我跟三喜子去跑运输,俺俩就跑得不错。爹一开始不同意,后来还很高兴。香云说咱哥不同意咋办哩?保田说我去跟他说,。
保田走出小房。守田正在牲口棚里喂牲口。保田问,哥,咱爹哩?守田说他出去了。保田说哥,我跟你说件事儿。守田跟着保田走进正房里。守田说,你要说的事儿我知道,英兰叫咱家开个手工作坊,我觉着不合适。保田说,咋不合适?哥,你就觉着你是大队长,是党员,就不该想赚钱的门路了?守田说我主要怕违法。保田说,违法?监狱你都蹲了,还怕啥?守田说,我那是为大伙,我不怕。可这是为咱自家。保田说,为咱自家,也犯不了啥法啊。朱三喜子大步走了进来:老海叔哩,没在家吧。正好,咱兄弟仨先合计合计,再跟他说。守田问,你说的也是办作坊的事儿?三喜子说,就是呀。英兰这可是个好建议。她先跟你说,又跟香云和香莲说,香莲又跟我说,这保田也知道了,他又跟你说,你还不同意吗?保田说我哥是有些担心。三喜子说你担心个啥?守田说,就是我同意了,俺爹也不同意啊。保田说,哥,只要你同意了就好。咱三个一起跟他说。
朱清海叼着旱烟袋从院子外走回来:你三个一起跟我说啥?坐下来:说吧,我听听。守田和保田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敢先开口。三喜子先开口:老海叔,那我说吧。我们三个觉着咱家里放着粮食吃不完,又不能弄到集上去卖;另外,咱还有劳力,有人手,开办个手工作坊,把粮食加加工,换回两个活便钱不好吗?朱清海问这主意是谁出的?保田说谁也没出。朱清海说没人出咋说得恁圆满?守田说,是上午我帮英兰犁地,英兰跟我说的。朱清海说,她说的?你们三个大男人,就听她一个妇女的。她几句话一鼓动,你们就当真了?守田说可英兰说得也对呀。朱清海说,对啥?咱是种田人,不能胡来。只能好好伺候庄稼伺候田!
四虎打开大队部的房门,方玲瑞跟着走进来。四虎说,现在分田到户了,我们队部也就没有多少事儿,这些房子都闲了。你看文化夜校建这儿好不好?方玲瑞左右看了看:还行还行。过去柳荫梅办夜校的地方呢?四虎说,在原来村公共食堂那儿。现在群众又都扒掉了。方玲瑞说,四虎书记,你还得从你们本村给我找一个夜校教员。四虎说那找谁呀?方玲瑞说你想想。四虎说,哦,我想起来了,你想找柳英兰。方玲瑞说,你可得给我去做动员工作啊。四虎说,玲瑞嫂子,你找我做她的动员工作,还不如找张乡长做她的动员工作哩。方玲瑞一怔。四虎忙说,玲瑞嫂子,我可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柳英兰最相信你和张乡长。方玲瑞觉得自己多心了,笑了笑:我也没说你有别的意思啊。
朱守田走了来。方玲瑞说,大队长,就把你们这办公室作文化夜校了。守田说,好呀,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方玲瑞说那我就回公社筹备教材了。守田说,玲瑞,你等等。我正要跟四虎汇报个事儿,也请您拿个意见。四虎说,你是大队长,向我汇报啥事儿?守田说,不是公事,是私事。方玲瑞说,私事就更不用汇报了。守田说,你们先听听。三喜子和保田商量要开办个家庭手工作坊,用剩余的粮食生产一些食品,再用生产食品的副料制一些糖、醋、酱油一类的东西,换些钱花。四虎说这想法好啊。方玲瑞问这是谁想的?四虎说,肯定不是你仨想的,是柳英兰吧。守田说就是她先提出来的。方玲瑞说,这个柳英兰,还真有她的思想呢。四虎说,玲瑞嫂子,你不了解她,张乡长了解她。她的父亲柳荫植和姑妈柳荫梅,叫我们现在说,都有点儿资本主义的意识哩。守田说,你这样说柳荫梅不合适。四虎说,我说的可不是坏意思,我是说他们都有一点儿经营农业的思想。听我爹说,柳荫梅在解放前就想在咱皇陵成立农业公司,这事儿老海叔也知道一些。方玲瑞说,看起来,英兰是受他们家族思想意识的影响。不过,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能不能做还得考虑考虑再定吧。守田说,玲瑞,如果有啥,俺就不干了。方玲瑞说,也不能就说一定有问题,我回去跟秋石说说看。四虎说,能有啥问题?现在国家的政策不是提倡四大自由吗?不管怎样干,只要能让农民家里有粮,手里有钱,就不会有啥问题。守田,我支持你家这样干,我去跟老海叔说。
初夜。方玲瑞在厨房洗刷着碗碟,张秋石带着方小婧在客厅里玩一架纸叠的小飞机。方玲瑞说,秋石,小婧都三四岁了,要是在城里,都该上幼儿园了。叫你调到城里你不调,还把我调到乡里来。这不耽误孩子吗?张秋石说,这哪能算乡里,咱不是在这集镇上住着吗?方玲瑞说,可这集上有幼儿园吗?张秋石说,你这样一提醒,我倒有了一个主意。明天我去跟皇陵学校校长说说,看她能不能在学校里的一年级之前办一个幼儿班。要是能办,这集上区里和公社里干部家的孩子还不少哩。方玲瑞说,这办法不错。英兰的那个小彬,今年几岁了?我看那天他识字不少。张秋石说,该有六七岁了吧。你得动员动员英兰,叫她把小彬也送到学校来上学。方玲瑞说,我正要跟你说英兰的事儿。张秋石迟疑了一下:跟我说?什么事儿?方玲瑞说,其实也不是英兰的事儿,是她提出了一件事儿。我看她可是个有思想的人,据说你了解她的家庭?张秋石又略有迟疑:我……那当然,将近解放的时候我就到皇陵这儿工作了。她的父亲柳荫植解放前是这儿的工商业资本家,以后的事情你从郑部长那儿也知道一些,解放时有人硬给他定性成地主成分。方玲瑞说,我看她家里有点儿商业经营意识,连我认识的柳荫梅也是。张秋石说,你的判断大约不会错。这个家族出身的人,如果没有这一点意识,那不都成了傻子了吗?方玲瑞问现在有这种意识好不好?张秋石说,根据我的学习情况和认识水平,我认为,任何一个现代社会都需要商品经营,因此人也应该有商品意识。现在咱们的社会主义国家不是也要建立现代社会吗?方玲瑞说你这样说,那柳英兰的想法是正确的了。张秋石问她有什么想法?方玲瑞说,她提出让朱守田家开办个家庭作坊,利用剩余的粮食生产食品,还生产糖、醋、酱油什么的,这样就把现在不能在市场上流通的粮食拿到市场上流通了。张秋石说,这办法好啊。农民手里有了粮,还得有钱呀。这就是一个有钱的好办法。方玲瑞说,秋石,你支持这种做法?张秋石说当然支持。方玲瑞说可老海叔不同意。张秋石说,明天我去看看,说说老海叔。
张秋石在办公室收拾好文件,正走出去。四虎拿着一张新买的奖状走进来:张乡长,请你给写个奖状。张秋石说,你这么早来买奖状,奖给谁?四虎说,奖给老海叔。不过,我这不是真奖,是假奖。张秋石问到底是啥名堂?四虎说,老海叔还是坚持要种魏一毛那二亩地。年前我说了他,他是没听,暗地里下决心是买定了。张秋石问啥证明?四虎说,今天一大早,他又套上骡马去耕那二亩地了。张秋石又问,你怎么解决这个事儿?四虎说,我想给他个台阶下,就用这奖状。你给我写写,就写表扬老海叔,表扬他团结互助精神好,主动帮助困难户,带动困难户。张秋石还问,你觉得这办法行?四虎说,给他个高帽戴戴,试试。
张秋石拿起毛笔,很快写好了奖状。四虎说,张乡长,光写上字恐怕还不行,没有红印老海叔能认它?你跟秘书说一声,叫他给我盖个章。张秋石说,你这又不是真表扬,哪能盖公社的章?如果不是这事儿,我也正打算表扬老海叔,他在致富路上带了好头。四虎指着奖状纸:那这上面?张秋石说,回去盖上大队的章,我跟你一起去。
皇陵一侧。朱清海已经把魏一毛的那二亩地翻完了,现在正站在耙上耙地。三匹骡马拉着一盘耙显得十分轻快,朱清海就是老把式,稳稳站在耙床上,任骡马飞快地跑。路旁经过的人都大声喝彩。一个路人说,还是老海,真是老把式!第二个路人说,这个地方没有老海的地呀?第三个路人说,听说这地一毛卖给老海叔了。朱清海听见了:谁说一毛卖给我了?我这是帮他整整地,眼看春天来了,这地不能再白着。第二个路人说,老海叔,风格高!几个人说笑着各自走去。朱清海说,我买地谁知道,别给我乱宣扬!
四虎和张秋石下了自行车走了来。四虎扬着奖状:老海叔,停下歇歇,张乡长来表扬你了。朱清海慢慢吆住牲口:表扬我啥?四虎说,真是表扬你。你看,奖状都写好了,还盖着公社的大印哩。张秋石和四虎走到朱清海跟前,三个人一起坐在耙床上。朱清海问,张乡长,你表扬我啥?张秋石说,老海叔,四虎向公社报告,说你年前年后几次帮助困难户耕田种地……朱清海看着四虎:你跟张乡长胡报告!我帮谁耕田了,帮谁种地了?四虎说,你现在耙的这地,是谁的,不是魏一毛的?朱清海说,这是我的……自觉说慌了嘴:我……是帮他耕的。可是我不想叫公社表扬。张秋石说,老海叔,跟你说实话吧。你私下买魏一毛的地,我早就知道。大道理咱不讲了,只说现在买卖土地国家不允许。咱不买了,把地还给魏一毛。朱清海说,我怕他种不好,白叫这好地荒了。张秋石说,他不种咱就教育他,催促他。你年前年后把这地犁了两遍,现在又耙了一遍,咱就按四虎的说法,跟大伙说你帮助了魏一毛。这大红奖状你拿回去,贴家里。朱清海接过奖状,揉了揉扔在泥土里:我不要这奖状!四虎也说实话了:老海叔,这奖状是真的,就是章是大队的。张秋石说,老海叔,你也别生气,我就打算真表扬你哩。朱清海说,你又说讽刺我的话。我做啥了?有啥成绩?张秋石说,这分地才一年,你在咱毗陵村成了首富。不说骡马成群吧,可你赶着的牲口也是真骡子真马。你家劳力多,又勤劳,你又会操持庄稼,在咱毗陵村谁不称赞?总之,你在农业生产上给大家带了好头,不该表扬?朱清海说,俺老百姓种地就是为了自己能吃好穿好,对国家也没啥贡献,表扬啥?张秋石说,自己有饭吃,不吃国家的救济粮,不给国家添麻烦,就是对国家的贡献。老海叔,咱现在只是有粮吃了,钱还不够花吧?朱清海说,有粮吃就比前二年强多了,没钱花没啥。张秋石说,我听说,眼下守田和三喜子想了个挣钱的门路哩。朱清海说,哪是他俩想的?是英兰那闺女捣鼓的。张秋石说,别管谁捣鼓的,总是正事儿吧。你要是答应守田和保田他们把作坊办起来,赚了钱……朱清海说,我要是赚了钱,那四邻八家还不急红了眼?张秋石说,四邻八家急红了眼好呀。那他们就会学着你干起来,就像学着你种地一样。等大家都有粮吃了,有钱花了,你就真的成了大家的榜样。到时候,不要说我表扬你,郑部长还要在县里表扬你哩。朱清海说,张乡长,你说得再好,我也觉着那不是正事儿。四虎插话:老海叔就一直认为这不是正事儿。张秋石问咋不是正事儿?朱清海说,我经常说,咱农民伺候地才是正业,离开了土地,那就是胡来!张秋石说,咋离开土地了?老海叔,你听我详细说说。这粮食是咱从地里打出来的吧?朱清海说是呀。张秋石说这没离开土地吧。朱清海说没有。张秋石一层一层地细说:咱用粮食磨成粉,用粉做成各种食品;再用麸皮、糠渣什么的做成糖、醋、酱油啥的,这用的不都是粮食吗?粮食又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这哪儿离开了土地呀?朱清海说,你别拐弯太多。你咋不直接从地里出食品,出糖,出醋,出酱油?四虎说,老海叔,你真能掰住张乡长。朱清海说,不是我能掰住他。我一听,还是解放前柳荫梅和柳荫植他们那想法,要搞啥农业公司,把农业变一变,又是变工业,又是变商业……张秋石说,老海叔,你还记着多少年前柳荫梅说过的“工业”“商业”这两个词,您这就是高明。朱清海说,不是我高明,是她柳荫梅高明,柳英兰高明。不过,这高明在解放前没啥好结果,我看,现在也不会有啥好结果!张秋石说,那倒不一定。解放前那是因为社会制度不好,现在社会制度好了,总会有好结果。朱清海说我不信。四虎说,老海叔,那就叫守田和三喜子他们试试。朱清海说,要试,你们就试去吧。我还伺候我的牲口,伺候地。别到那时侯你们弄砸了,连饭也吃不上!张秋石说,老海叔,那您是同意了?朱清海说,我没同意。四虎,你跟守田和保田说,他们要干,就把作坊开到三喜子那院子里,我家院子春天我还要起屋哩。
方玲瑞和张秋石带着方小婧来到皇陵学校,他们在校长办公室找到了那位女校长。校长说,张书记,按照你的建议办这个幼儿班,好多家长可高兴了。只这两天,就送来二十几个小孩子了。张秋石问老师够不够?校长说,我准备从一年级的教师里抽调一两个,先把孩子们带起来。我有空也可以帮帮忙。方玲瑞说这让你辛苦了。
一位年轻的女教师走过来:校长,这女孩是方小婧吧?校长说,你看,张书记在这儿呢。小婧是他女儿,她妈妈方玲瑞同志也来了。女教师说,张书记,你们好。方玲瑞拉拉小婧:叫阿姨。方小婧叫声“阿姨好!”女教师说,小婧,跟爸爸和妈妈说再见,咱们去找小朋友玩。女教师抱着方小婧正要走出去,柳英兰扯着小彬询问着向办公室走来:哟,是方小婧吧,真来上幼儿班了。女教师说您好!柳英兰说,您好。你带小婧去吧,我找校长给孩子报个名。
女教师抱着方小婧向一间教室走去。柳英兰走进办公室:张乡长,玲瑞,你俩都来了。方玲瑞说,英兰,给小彬报名吧,校长正在这儿。柳英兰说,校长,您好!校长问,这孩子几岁了?报几年级?张秋石说,校长,这孩子在家里识了不少字,报二年级吧。柳英兰说,张乡长,报二年级,他能跟上课?张秋石说,能!那天我在你们村写春联,我写一个他认一个。校长说,那就先报二年级,跟不上,再退到一年级。叫什么名字?柳英兰说叫小彬。校长说,我知道,bin是哪一个字?柳英兰解释:“文质彬彬”的“彬”。这是小名。方玲瑞说,现在上学了,英兰,给换个大名吧。柳英兰说,大名?张乡长,你给起一个吧。张秋石想了想:英兰,随你的姓好不好?柳英兰一诧:随我的姓?犹豫了一下:也好。名字怎么叫?张秋石说,名字就用一个字。这个字跟“彬”字有联系。方玲瑞问哪一个字?张秋石说,叫“柳林”,怎么样?校长说,这名字好,又响亮,又有诗意!柳英兰说,好,小彬,那咱以后就叫柳林了。校长写好名字,拉着柳林:走,我先送你去班里听课,一会儿我再回来给你办手续。张书记,你们稍坐,我去去就来。拉着柳林走出去。张秋石问,英兰,守田和三喜子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柳英兰说,听说你支持,他们的劲头可大了。保田跟三喜子昨天就赶着大车去县里买设备了,今天回来就安装。张秋石说,好,我跟玲瑞就等着吃他们生产的食品呢。
皇陵集镇街口。朱保田和三喜子赶着装满设备的胶皮轱辘大车停在供销社门口。供销社主任慌忙走过来:保田,三喜子,你们说干就干了。还缺啥,跟我说。保田说,还缺一样东西,县里说,咱们这里有。主任说,有有。小张,拿一个过来。三喜子说,王主任,我们跟你有个请求。主任说,啥请求,说。三喜子说,等我们这产品出来,供销社能不能经销一些?主任说,这没问题。只要有生产许可证,经县里检查检查,我保证经销。三喜子说,证件,我们都要办。在这之前,你能不能试销一些?群众反映好了,我们也好办证。主任笑了:三喜子,你就会讨巧。好,我先试销。一个营业员拿了一件东西给朱保田,朱保田付了款。三喜子说,王主任,那我们先谢谢了。
朱保田和三喜子跳上大车,柳英兰领着柳林从一条街道走过来。柳林说,妈,三喜叔拉了一车啥东西?柳英兰说,那是开工厂的设备。保田,你们买回来了?保田说,买回来了。英兰,你上集了?柳林说妈送我来上学了。三喜子说,那好呀。明年小彬就能给你三喜叔写春联了。柳林说,三喜叔,我改名字了,叫柳林。三喜子说,柳林,这名字好。谁给你起的?柳英兰说是张乡长给他起的。三喜子说,好,你上学了,大学长了,咱以后叫小彬都要叫柳林了。保田说,英兰,你跟柳林上车吧,咱一块回去。柳英兰和柳林上了大车。柳英兰问设备齐不齐?三喜子说,我跟保田在县城跑了几个供销社,哪能不齐?咱回去就安装。
朱清海在牲口棚里喂牲口。香云拉着架子车走进院子:爹,咱这几根檩,俺哥说搭棚子先用用,你帮我搬上车子吧。朱清海说,这几根檩,咱马上盖屋要用哩。香云说,俺哥说这几根檩,又弯又细,搭个棚子还可以,要用它盖屋,就不是好料了。朱清海说,他上哪给我弄好的?我就用这凑合着。香云说,爹,这可是咱家这辈子第一次盖屋,总得像样些。俺哥跟三喜子说了,等作坊出了产品卖了钱,就给你买几根上等檩条。朱清海不相信:你看他啥时候能出产品卖成钱?香云说,保田和三喜子就把设备拉回来了,安装上就能出产品。朱清海说,好,那我就看看,叫他卖了钱给我买好檩?
朱清海说着,走到放檩条的胡同里,扛着一根檩条放在架子车上。
朱三喜子家。朱守田在支锅灶,香莲和社会忙着搬砖头,和泥。香莲说,守田,往这边支点儿。这不是棚子的后墙吗?别离得太近。守田说,眼下先搭棚子,等出了产品换成钱,三喜子说要换成砖墙。香云拉着一架子车檩条走进院子。香莲连忙跑过去:香云,你两根两根地拉不行吗?看累得满头大汗。香云说,我说了半天,咱爹才让拉。我不多拉几根,怕他下一趟不让拉了。守田说,咱爹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怕咱的作坊开砸了,还不上他的檩条。香云说,哥,你可得保证,作坊开了,出了产品,咱爹就要盖新屋。今年春上,说啥也得盖三间,他不是早跟你和保田说过?守田说,这产品一出,换几根檩条的钱还没有?
保田和三喜子赶着胶皮轱辘大车停在院子前的村街上。柳英兰和柳林也下了车。村里的人听说开作坊的东西拉回来了,都跑出来围着看稀奇。二叔说这口锅真大!柳英兰说,二叔,这不叫锅,这叫锅炉。这还是小的哩,大的比两个人都高。二叔说,就这我也没见过。守田,安装不安装?守田说,现在就安装。二叔手巧,请您帮帮忙。二叔招呼几个年轻人:来来,动手帮个忙,把这大东西卸下来。柳英兰说,三喜子,你跟保田指导着,叫大家别慌,省得碰坏了零件。四虎跑了来,看着刚卸下的一大堆设备,也很兴奋:守田,三喜子,你们这一安装,真建成了咱毗陵村第一个小工厂了。三喜子说,那还用说,等出了产品,它就是个食品加工厂了。
傍晚。朱宗山把院子里的农具拾掇好,高玉秀端来了洗手水。朱宗山洗了手坐在正房里。王凤霞说,爹,你先吃吧,都累了一天了。朱宗山说,三虎和四虎都没有回来,再等等吧。三虎上县里找你大哥,也该回来了吧。四虎从村街上走回来。王凤霞说爹就等你回来吃饭哩。朱宗山问,四虎,守田那开作坊的东西买回来了?四虎说,买回来了,正安装哩。我看呐,真像一个小工厂。朱宗山不以为然:啥小工厂?解放前柳荫植的大工厂就没成气候,他们能成气候?四虎说,那不一定。解放前那是啥社会;现在是新社会,只要搞,保准能成功。我估摸,两天就能出产品。高玉秀问他们生产啥产品?四虎说,反正都是粮食做的,能吃能喝。三虎骑着自行车从村街上驰回来。高玉秀说三哥回来了。
三虎走进院子,放好车子,从车兜里拿下一包东西:回来了。爹在家吗?朱宗山说,咋不在?就等你吃饭哩。三虎走进正房,把拿来的东西放在朱宗山面前:这是大哥给你买的好吃的,一瓶酒,两包点心。朱宗山说,他还想着我,连家也不要了?三虎说,大哥这一段心里不痛快,住在城里哪里也很少去。朱宗山问那事儿你问他没有?三虎说,问了。他说不行,违反党的政策的事儿,咱们家谁也不能做。朱宗山说,你就信他的。你明天就去把粮食给我运到南乡卖掉,再把那儿的竹木茶油买回来,在皇陵集上卖。四虎说,爹,倒卖粮食犯法。我看不如拿咱家的粮食入守田和三喜子的伙,让三哥跟他们一起干。王凤霞说,爹,老四说的也是。朱宗山反感:那不成了我朱宗山去凑合他朱清海了吗?不行,他干他的,我干我的。高玉秀说,听说他们那作坊英兰也有一份。四虎说,不是有英兰一份。开作坊是柳英兰给他们出的主意,他们要感谢柳英兰,守田和三喜子商量,赚了钱有英兰一份。可人家柳英兰不要。朱宗山有点儿小嫉妒:哼,别提这事儿了,吃咱的饭!他柳家这个丫头,还真成了气候了!
朱三喜子家。夜晚。院子里的设备已经安装好,棚子也已经搭起来。三喜子、守田和保田聚在正房里,在商量事情。香莲给他们倒着茶,往烟袋里装着烟叶。香云拉着柳英兰走进来。柳英兰说,我刚回到家,又叫我来干啥?守田说,我们商量了,这个小作坊虽然是我跟三喜子两家合办的,可你的功劳不小。柳英兰说,我有啥功劳?东西都是你们自己买的,活都是你们自己干的。守田说,你的主意比啥都重要,都值钱。我们想着,这小作坊以后咋经营,还得靠你。三喜子说,英兰,我们想请你给俺当个会计,也好帮我们筹划筹划。柳英兰说,作坊开起来,我经常来看看就是了。三喜子又说,我们给你一份工资,你说那是白要。我们请你当会计,不算白要了吧。香云说,英兰姐,你就接受了吧。他们跟保田都识不了几个字,还能不靠你写写算算。柳英兰说,真要这样,那我也就算一份。保田,明天你就把我家的粮食扛来,算入一个股。守田说,你入一个人就管了,不要你的粮食。柳英兰说,那不行。在一块做生意,哪有不投资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