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柳英兰家。夜。朱三喜子还没有走,他已经给香莲娘俩搭好了床铺,正忙着往上铺席子。小彬和社会早就在柳英兰的床上睡着了。柳英兰说,香莲,要是老海叔不叫你进他家,你打算咋办?香莲说,那我就跟三喜子过下去,咋着也不能再走第三家啊。三喜子说,我最怕的就是老海叔不让香莲回他家,也不让香莲跟我过。因为这总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怕他嫌恶。柳英兰说,老海叔不至于这样生你俩的气。只是,你俩真要这样过下去,那就苦了守田了。香云走进来。香莲连忙问:爹咋说,守田咋说?香云说,爹的话不好说。哥是一点儿也没生气。他说回不回去都由你。他还劝爹,说叫三喜哥给爹赔个不是,认个错。三喜子说,我赔我认。叫我咋着都行。香云说,咋着也不行,爹的态度很坚决。看看香莲抱着的绿竹:如果没有绿竹,恐怕爹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柳英兰说老海叔是认老理呀。三喜子说,绿竹我留下,让香莲回去。香云说你个大男人,能喂活这孩子?香莲说,那社会哩,咱爹还要不要?柳英兰说,老海叔不会那么傻。他自己的孙子,他朱家的后人,他会不要?香云说,爹现在就叫我把社会领回去。香莲说,爹不让我回去,让社会回去也好。可他睡着了呀。柳英兰说,那也不能说领就领呀,就等天明再回家吧。香云说,英兰姐,叫四虎找找张乡长,让张乡长出面做做俺爹的工作。不管俺姐的事情咋解决,有政府的人出面,就算是一个正当的了结了。俺姐真要跟三喜哥过,也算是合法了。柳英兰说,咱俩明天一早就去找四虎,再到区里找张乡长。香莲说,三喜子,你就先回去吧。
皇陵公社大院。方玲瑞在院子里洗衣服。两三岁的方小婧在她身旁转来转去,老是撩着洗衣盆里的水往方玲瑞头发上沾。方玲瑞说,婧婧,玩你的,妈妈洗好衣服还要上班哩。方小婧说,不上班,不上班,妈妈跟我玩。
院门外有脚步声。方小婧慌忙跑出去,香云、柳英兰和四虎一起走过来。方小婧拦住他们不让进大门:妈妈不上班,妈妈不上班。柳英兰一把抱起方小婧:婧婧,我们不上班。方玲瑞一见:哟,是你们呀。快进来。香云走过去洗衣服:玲瑞嫂子,我来洗。方玲瑞端起洗衣盆放到一边去:哪能让你洗。坐下,坐下。四虎说,听张乡长说,你正式调来了。方玲瑞说调来了。柳英兰说,玲瑞,你们真在这儿安家了。这下张乡长就有人照顾了。方玲瑞说,秋石离不开这个地方,郑部长又总是做我的工作,我还能不来吗?你看,小婧我一个人都带到快三岁了。柳英兰说,张乡长是有点儿留恋这个地方。方玲瑞说,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留恋这个地方?柳英兰说,玲瑞,你想想,他从解放就在这儿工作,一直到现在,都十几年了,对这儿的啥没有感情?香云说,英兰姐说的是真的。就是张乡长真要走,我们还都舍不得呢。方玲瑞说那他就能舍得我。香云说,他哪里舍得你了,不是把你接来了吗?方玲瑞说,要是我不来,他说不定还真舍得我呢。四虎看她们说着说着另有意思了,就问,玲瑞嫂子,张乡长呢?方玲瑞说,他在办公室呢。有事儿呀?到他办公室去吧。四虎说,这事儿就得在家里说。要不,我们咋都跑这儿来了。方玲瑞说我去叫秋石。
方玲瑞走出去。柳英兰问,玲瑞在这里安排的是啥职务?四虎说,张乡长这个人你还不知道?他不想给玲瑞在这儿安排什么职务,听说在区里做共青团和妇女工作吧。香云说,英兰姐,那她还管咱们哩。四虎说她能管住你们?香云说,四虎,你这说的啥话?我跟英兰姐,还不是好女人?四虎说,我可不敢小看你们俩。女人都是好女人,可是……柳英兰问可是什么?四虎说,我说不出来,以后你们自己看吧。香云问那你看玉秀哩?四虎说她比你们还诚实。香云说那你更不敢小看了。四虎说,她除了诚实还是诚实。可你们俩……
张秋石和方玲瑞走回来。张秋石说,我跟玲瑞在这里安了家,就说请你们来坐坐哩,你们倒先来了。四虎说,就算我们是来向你们祝贺的吧。柳英兰说,祝贺啥呀,咱一分钱的东西也没拿。张秋石说,现在咱们过得都穷。我跟玲瑞好赖每月还有十几块钱的工资,今天先请你们吃个便饭,等以后咱们都过上了富日子,我再在城里的大饭店请你们。四虎说,真有那时候,我还想着在咱皇陵建大饭店哩。香云说,四虎,你别说梦话了。柳英兰说,香云,咋能说这是梦话?咱要想着往这条路上走,总有一天能过上好日子。方玲瑞说,你们这是说远了吧。还是说你们现在的事儿吧。张秋石问,啥事儿,说吧。香云说,啥事儿?就是给你带问题来了。张秋石说,刚才还说没带礼物,问题就是最好的礼物。香云就说:张乡长,我姐回来了。张秋石说,香莲回来了,这是好事儿啊。社会也回来了?香云说,回来了。还有三喜哥,都回来了。张秋石说,都回来更好。咱毗陵村的人又多了三口子。逃了几年荒,人都又回来了,这比啥都好。柳英兰说,还多了一口子哩。香莲和三喜子又生了个女孩,叫绿竹。张秋石说,多一口人更好。这咋能是问题呢?四虎说,问题她们还没讲出来。我讲,现在香莲跟谁过?回谁家?张秋石说,这就是你们带来的问题。这事情关键在老海叔一个人,我知道他的脾气。香云说,你正说着。我哥和我姐态度都很好。只要我姐还愿意回去,我哥二话不说;只要我哥叫我姐回去,我姐也二话不说。张秋石问老海叔啥态度?香云说,我爹觉得我姐让他老朱家丢了大人。柳英兰说,听听玲瑞咋说。听说她是做妇女工作的,这事儿正需要她拿意见。张秋石也说:对,玲瑞,你说说。方玲瑞说,按照婚姻法,主要看当事人的意见。张秋石说,好了,那咱就一起去解决这个问题。
朱清海出院门正要去下田,张秋石和四虎把他迎了回来。张秋石说,老海叔,今天下午您别忙着去下田,我跟四虎来了,是想跟您把香莲的事儿说一说。朱清海说,那有啥说的?香莲她没跟俺家打招声就跟人家走了,那是她眼里没有俺老朱家了,她不是俺老朱家的人了,她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张秋石说,人家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也知道自己错了。朱清海干脆:错了就错到底吧,别回来了。四虎说,要是香莲还愿意回来哩?朱清海说,你问问守田叫她回来不叫她回来。四虎说,要是守田哥叫她回来哩?朱守田唯唯诺诺:我……朱清海阻止他:你还是不是老朱家的人?
柳英兰、香云和方玲瑞领着香莲、社会一起走到门前的村街上。香云说,爹,我姐和社会来了。朱清海说把社会给我叫进来。香云拉着社会走进屋里。朱清海一把把社会拉到自己跟前,上上下下看了十几遍,眼里滚出了泪花:孩子啊孩子,你总算逃了条活命,爷爷想你啊。社会说,爷爷,我在南乡里也一直想您啊。香云说,爹,我姐她想看看您。朱清海说,这时候我不想见她。她丢了咱老朱家的人,可她把社会带走了,逃了活命,现在又把社会领回来了,你就跟她说,俺老朱家感谢她。今个儿,张乡长在这儿,我说这话,对香莲,我也不责备她了。可是,我这个家,她也别进了。社会跑到朱守田面前:爹,你叫俺娘回来吧。守田说是你爷不叫她回来啊。社会又跑到朱清海面前:爷,你叫俺娘回来吧,我得有娘啊。朱清海说,社会,你就在咱家跟着我,跟着你爹。娘你该咋叫还咋叫,你还有娘。你三喜叔家你也能去,但你是咱老朱家的人。社会说,爷,叫俺娘来给您磕个头吧,她想看看您。朱清海说改天再来吧。张秋石说,老海叔,你就这样把守田和香莲他俩分开了?朱清海说,张乡长,你明白,这也不能全怪我。
院门外的村街旁。柳英兰说,玲瑞,你把香莲领过去,让她见见老海叔。方玲瑞拉着香莲,柳英兰抱着绿竹走到正房门前。香云说,爹,俺姐来了。香莲说,爹,香莲给您磕头了。香莲跪下去,朱清海转身背过脸去。香云说,爹,这是公社妇女干部方玲瑞同志,她也是张乡长的爱人。她想跟您说说道理。朱清海又转过身子:既是张乡长的家属,我就给她留个面子。说吧,我听着。方玲瑞说,老海叔,咱们国家有婚姻法。香莲愿意跟谁过日子,她个人说了算,政府不能干涉,你也不能干涉。朱清海说,干涉我也不算干涉。你叫香莲说,她还有脸回俺老朱家?香莲说,爹,你要这样说,那我香莲也是要脸的人,我就不进你家了。方玲瑞说,香莲,你真这样打算?香莲说,爹既是这样看我,我咋还进这个家门?守田叫声“香莲!”想说啥又没有说下去。香莲说,守田,我对不起你了。现在我把社会交给你,你要好好带着他。香云说,姐,你下决心了?方玲瑞说,老海叔,既是这样,香莲就由她跟朱三喜子过了。我叫他们明天到公社领个结婚证,以后你可不能对着香莲或是朱三喜子说这说那的了。朱清海说,这道理我知道。四虎,你把三喜子给我叫来,我要当面交代交代他。
院门外。朱三喜子正站在街角上。四虎招呼一声:三喜子,你过来。朱三喜子连忙跑过来:老海叔,我对不住您。四虎说,还不快给老海叔赔个不是!朱清海说,算了。我不是叫你来赔不是,我是安排安排你。过去,你有错,香莲也有错,这都过去了,都不讲了。可香莲是个好人,以后她就跟你过日子了,你咋着都不要亏待她。你跟守田还是好朋友,好兄弟,你们该来往还来往……三喜子说,我知道,我知道。老海叔,你有啥用着我朱三喜子的,跟以前一样,啥时候说,啥时候办。张秋石说,老海叔这话说得正当。三喜子,你就把香莲领回家里安置安置吧。乡亲们,这事儿就这样解决了,大伙都回去吧,该下地下地,该生产生产。又走到朱清海面前:现在土地承包到户了,您带着守田、保田,还有香云,干上两年,富日子就到了,到那时再给守田接个人。朱清海说,我也是这样想。到时候,还愁给社会娶不来个晚娘!
初夜。朱宗山坐在太师椅上,摸出水烟袋,刚把烟叶装好,魏一毛连忙走上前,给他点上火:我去县里见大哥了,他现在是有点儿不得势。朱宗山说,县里的职都撤了,他还呆在那儿干啥?魏一毛说,大哥也有人给他撑腰,早晚也得恢复职务。朱宗山问,三虎的事儿你跟他说了吗?他给我找三虎没有,三虎啥时候能回来?魏一毛说,要不多久就回来了。宗山叔,听说了吧,香莲和三喜子回来了,他们还又生了一个。说到人家的毁名声的事儿,朱宗山又高兴了:咋没听说?!这下老海是丢足面子了,坚决不让香莲再进家。哎呀,不叫进家是扳回了一点儿面子,可这就苦了守田了。我看他老海啥时候能给守田再娶上人来!四虎从村街上走回来:爹,咱别笑话老海叔。老海叔虽不叫香莲再进家门,可他对香莲和三喜子都没说什么,我看老海叔做得对。朱宗山说,他做得对不对碍我啥事儿了?我跟他也没多大关系。高玉秀从灶间端了一碗饭给四虎:吃饭吧。刚才爹要等你,是我叫爹先吃的。四虎坐在一边吃起来。魏一毛说,四虎,我看守田又跟三喜子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八成他俩是……四虎说,你又胡吣,还不出去!
明王堆。朱清海一家在田里忙着。保田和香云在前面比着谁干得快。守田和朱清海忙着把拔下的草聚成堆再抱到田头上。朱清海说,守田,你往三喜子那里别跑得太勤了。香莲在他那儿,人家知道的说你跟三喜子还像原来一样,是好兄弟好朋友;不知道的不说闲话吗?守田说,我是想跟三喜子合计合计,看咋能多收入点儿。爹,他从南乡回来,手里攒的还有几个钱。朱清海问真有?守田说三喜子不说假话。朱清海说,他在那边地里,你去把他叫来,我跟他商量件事儿。
明王堆一侧,是一块新分给朱三喜子的土地,到处都长着野草,他和香莲正忙得满头大汗。三喜子说,这一季咱是收不多少粮食了,咱现在把草除干净,等明年收一季好麦子。香莲抬头看见走来的朱守田:三喜子,守田来了。朱守田走到他们面前。三喜子说,守田哥,还是你们那边干活热闹,四个人,都是整劳力。守田说,三喜子,俺爹叫你去商量个事儿。香莲说,三喜子,跟守田去吧。俺爹跟你说啥,你都要好好答应啊。三喜子说,我知道。香莲,你再干一会儿就回去,绿竹在家里该睡醒了。
明王堆。朱清海走到保田和香云身旁:你俩先回去吧。担担水,喂喂牲口,也就该做饭了。我跟守田停会儿也就回去。香云说,爹,您也别累着了。咱家人手多,活好做。朱清海说,我知道。你们走吧。保田说我把草先拉回去吧。朱清海说拉着吧。保田和香云走到地头上,把草装上车子,一个拉一个推向大路上走。
守田领着三喜子走了来。三喜子说,老海叔,您找我有事儿?朱清海说,也没啥大事儿。来来,坐这儿,咱爷俩唠唠。他们三人一起坐在地头上。朱清海说,三喜子,听说你出去这一年多,干得还不错。三喜子说就是没饿着。朱清海说,你手里还有俩钱是不是?三喜子说,是有百十来块现钱。老海叔,您想用?朱清海说,论说我现在也不缺啥。我就是觉得,现在又分了田,地多了,我得抓紧时间,让它多打些粮食。可是算来算去,就是觉着还缺大牲口。三喜子说,老海叔,您是想叫我再给您买几匹骡马回来?守田说我爹就有这个意思。朱清海说,大牲口是想买,可现在我手里也没现钱。要是收了秋,我兴许能换几个钱,可眼下秋收就要用大牲口哩。三喜子说,好了,老海叔,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就用这百十来块钱给您买骡马去。
皇陵前有朱宗山家一大片田地,面积宽广,地力肥沃,十几亩豆子已经金黄,就要收割。朱宗山嘴里叼着水烟袋,两只胳膊倒背着,踱着自己的地,估摸着产量。一个人从临近的地里走过来:宗山叔,你这十来亩豆子在咱毗陵村可是首屈一指。我看老海他那几亩明王堆上的庄稼,也不比你这长得好多少。朱宗山有点儿自豪:你给我估摸估摸,一亩地能打多少?这人说至少二百斤。朱宗山说,不上二百五,我就不愿意。你给我算算,我这块地是十二亩还零点儿,就算一亩二百二,也能打两千多斤黄豆啊。我要穴那么大一个大穴子。这人说,那要这样算,交了公粮、统购,你还剩不少啊。朱宗山说少着也得剩两千斤。这人说,那天我给老海算了一下,他这下秋黄豆、高粱加在一起,少着说也能有三千斤的剩头哩。朱宗山说,他要真剩三千斤,我也不能比他少了。这人说,宗山叔,这才是一季呀,就比在生产队里几年分的粮食都多。
四虎提着一只提包走在前头,领着一个人向这儿走来。这人远远看见了:那不是四虎吗?他后面跟的那个人是谁?哟,一身城里工人的打扮,是三虎吧?朱宗山说让我看看。四虎和三虎来到近前。四虎说,爹,我三哥回来了。朱宗山喜出望外:真是三虎回来了!三虎说,爹,你叫人寄的几封信我都收到了。大哥又两次打电话到我们矿上,我能不回来。朱宗山说,回来好,回来好。你看咱这地里庄稼长的,多喜人!你一回来,咱这地会种得更好,打的粮食更多。这人说,三虎,你爹可是聪明人呐。现在是,七级工,八级工,不抵乡里老头一筐葱。如今,你也回来种地了,你家可要发大财了。三虎说,城里工人也下放不少哩。现在是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重点支援农业生产。我这次回来,也是响应党的号召。四虎说三哥有点儿觉悟了。三虎说,我有啥觉悟,还没入党哩。朱宗山说,只要能劳动,入党不入党都好。看见提包:你那提包里带些啥?四虎说,刚才三哥跟我说了,有几十块钱哩。朱宗山说,这几十块钱正有用处。接过提包:这样吧,你在外辛苦几年,也没少往家里寄钱。这几十块钱,留下十来块给你媳妇买件衣服布料,剩下的都归我管着。收了秋,咱要合计合计咋安排生产,这钱,咱要靠它给咱生小钱哩。四虎说,爹,你又想着发财哩。朱宗山说,我想着发财?要是他老海有这几十块钱,他的发财梦比我做的还要大。四虎说,你当人家没有钱?听守田说,老海叔从三喜子那里借了几十块钱,人家的发家计划早就安排好了。朱宗山说,他安排好了,咱也安排!你放心,我落不了他的后!
朱清海和守田在门前拾掇着秋收的器具。朱清海问听说三虎回来了?守田说,四虎跟我说了,就是回来了。朱清海说,他朱宗山是真想发土地的财了。三虎在矿上干得好好的,每月有二十几元工资,他一门心思地叫三虎回来种地。守田说,爹,你不也一直都说种地好吗?连三喜子好担个货郎挑子你都有点儿数叨他。朱清海说,咱几辈都是庄稼人。正业就是把地种好,打出粮食来,多打粮食,才是正事儿。守田说那你还说宗山叔干啥?朱清海说,我想着,朱宗山这是想跟咱家较劲儿。他觉着咱家的劳力多,怕比他先发了财,就把三虎从矿上叫回来了。香云担着一担水从村街上走回来。朱清海说,守田,赶紧接着,咋能叫她担水?香云说,保田不在家,我咋不能担?朱清海说担水有你哥哩。香云说,爹,这回宗山叔真大方了一回,给老三家和老四家每人截了一件花褂子。朱清海说,那还不是三虎带回来的钱。给老三家和老四家截两件花褂子才花多少钱,更多的还在他手里攥着。我知道他有啥想法。香云说,啥想法?跟爹一样,想发财呗。朱清海说,保田回来,我也叫他给你截一件花褂子。香云说,我才不要哩,花的穿不出去。朱清海说,也是爹太穷了,好几年了,都没给你添过新衣裳。再干两年,等咱发了财,你要啥我给你啥。香云问啥时候能发财呀?朱清海说,这不是到了吗?只要这土地在我手里,我包准两年发起来。守田说,爹,别光想着个人发财。咱虽说分了地,可还是生产队集体所有,还是社会主义。朱清海说,我也没说不在集体,不在社会主义了。我只觉着这样种地,我心里舒坦,自在。守田说,这就要秋收了。上午在公社开会,张书记叮嘱咱党员、干部家庭要带好头,主动把国家的公粮、统购任务交上去。朱清海深明大义:不用你说,我也明白这些。香云问,爹,保田去了几天了?朱清海说,有四五天了吧。我算着也就这两天回来。再晚了,还耽误咱家秋收秋种哩。
皇陵区区公所。郑贽主持公社书记、主任会议:各位同志,眼下秋收就要到了,这是土地联产承包之后迎来的第一个秋收。今年年景很好,可以说是风调雨顺。农民群众眼见就要到来的丰收,心里格外高兴。咱们作为国家的干部,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要保证农民收好庄稼,也要指导他们积极顺利地完成国家的公粮、统购任务。这两者的关系要处理好。如果急着催促他们完成粮食任务,可能会影响或挫伤他们收好庄稼的积极性。所以,我们要先帮助他们,高高兴兴地把庄稼收到家里来,他们眼见打的粮食装得大囤小囤都是,再让他们完成粮食任务,他们就会非常乐意。我们派下去的驻点同志主要完成的就是这个任务,负的也是这个责任。张秋石说,郑部长,我有一个建议。郑贽说,你说,让大家听一听。张秋石说,抓好秋收重要,抓好秋种更重要。我们在抓好秋收的同时,要注意宣传党的政策,告诉农民兄弟,下一年继续联产承包,让他们放心地去安排自己的庄稼。郑贽十分赞同:秋石同志这个建议提得很好,很重要。我们还要靠党的政策稳定人心,温暖人心,坚决防止再出现前几年那样荒唐的事情!
朱宗山和三虎把那辆没有烧掉的大车拾掇出来,清扫清扫,又在破烂的地方上了些漆。四虎把两匹骡马牵出来拴在院子里,王凤霞端了盆料水去饮它们。高玉秀还在灶间里忙着。朱宗山说,你几个都听着,咱家从明天开始就进入秋收。地里的活,我跟三虎、四虎做,你们妯娌俩就负责喂好人,喂好牲口;有空就到地里割几棵豆子,看看庄稼,没空就不去。王凤霞说,爹,你爷儿仨就放心做地里和场里的活,家里这些,我跟玉秀能做好。朱宗山又安排四虎:这几天,公家的事儿少跑些。都分田到户了,人家自己会收自己的庄稼。四虎说,咱这大队、生产队又没撤,还是集体,总还得操个心吧。朱宗山说,不是有守田吗?你俩总得一替一天轮着。四虎说守田比我问得多。朱宗山说,我看他一天到晚都跟着老海在地里转。他听老海的,你就不能听我的。
朱清海抱着十把新镰刀从村街上走过来。三虎说,老海叔,你的准备工作做得到家呀。新打的镰刀吧?朱清海有些炫耀:今年的豆棵长得壮,我怕旧镰刀割不掉,特意打了十把新镰刀。三虎说,你家都算完也就四个劳力,用得着十把镰刀?朱清海说,一上场用起镰刀来,谁还停下来磨呀?多打几把,趁下工的时候磨好,干起活来就一把接着一把地用!朱宗山问,老海,你家明天秋收是吧?朱清海说,你不也想明天动镰刀吗?哎,宗山哥,你还调理这旧大车干啥?俺保田明儿就把胶皮轱辘大车赶回来了。四虎惊奇:真的?朱宗山不屑听朱清海的话,有意敲打着车帮:四虎,别老站着,拾掇套,套上才算数!
村街口。朱三喜子和朱保田赶着一群骡马和几头牛,拉着一辆半新的胶皮轱辘大车向村街里奔跑着。村里的大人小孩一见这么多的牛和马,还有从没见过的胶皮轱辘大车,都非常惊奇,兴高采烈地追着瞧。一个老人说,三喜子,你们这次买了几匹马?三喜子说,七匹,还有五头牛。一个青年说,保田哥,这胶皮轱辘大车是你家的,还是三喜子家的?保田说,当然是我家的。自打我家的新大车那年大炼钢铁烧掉,我爹他一直就想有一辆这样的大车,拉庄稼又多,跑起来又轻便。老人说,就是老海想得周到,也只有这样的车让骡马拉起来才像样,才神气!
朱宗山家院子前的村街。朱清海看着朱三喜子和朱保田赶着骡马跑了来,就没再往家走:宗山哥,你看看,俺保田是真把胶皮轱辘大车给赶回来了!朱宗山不情愿地抬眼看了看,一群牛马连车子已经停在了自己面前,也觉得十分惊诧。四虎十分高兴:老海叔,真有你的!这分了地才半年,你家就有这样的积蓄,置办这样的家什!朱清海说,我那是暂时都跟三喜子借着,收了秋,卖了粮食就还他。三喜子叫着“四虎!”四虎跑过去:保田,三喜子,你们这一趟成绩不小啊。保田嘿嘿笑了笑,从大车上跳下来。三喜子说,四虎书记,我这一群牲口中,有几头是赊来的,卖了我再还钱。你跟乡亲们宣传宣传,谁家想要就现拉。朱宗山走过去:三喜子,你这可是投机倒把呀。四虎说,爹,胡说个啥?朱宗山说,这不是投机倒把是啥?政府不叫长途贩运。四虎说,爹,别喧嚷。贩来牲口,能发展生产,这是好事儿。魏一毛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来:三喜子,你这就是投机倒把,看我不去告你!朱清海说,你告给谁?告给张乡长、郑部长?魏一毛说,我才不找他们反映哩。我找大哥朱区长。四虎说,一毛,你别去给我大哥添麻烦。站在村街旁一个土堆上:乡亲们,这次三喜子和保田给咱村办了一件大好事儿,他俩敢于出去贩牲口,把死钱变成活钱,还给咱村买来这么多好牲口,能发展咱村的生产……
香云和柳英兰拉着小彬跑过来。小彬叫着“马,马!”香云说就是马。柳英兰走近四虎:你这话多说两句,让大伙心里也琢磨琢磨,今后该咋干?四虎说,以后谁家有能种好地、能赚钱的门路,都想出来,大伙都去办。又一个老人说,俺想把旧手艺拾掇起来,不知行不行?柳英兰小声说,那咋不行。香云说,英兰姐,你大声说!柳英兰说叫四虎说吧。四虎又高声说:刚才五叔说把自己的旧手艺,就是编筐打篓的手艺拾起来,柳英兰说那咋不行!柳英兰说,你看,四虎那话咋说的!就说你自己说的不就行了。朱清海说,四虎,你还接着说正事儿,说牲口,说生产。四虎又大声说,现在,三喜子和保田买回来的这十几头牲口中,有几头是要卖的。咱村眼下谁想要,谁能要,现在就过来牵。不过,丑话先说到前头,刚才三喜子说了,这要卖的几头都是赊人家的,马上就要还钱。谁想要,咱就拿现钱。朱宗山悄悄地走回家里去。一个壮年人说,现钱,哪能有那么多?我就要那一头牛吧。三喜子说,给你,牵去!壮年人说我给你拿钱去。壮年人牵着牛走去。第一个老人说,我要那一头小牛。又问朱三喜子:等两天给钱行不行?三喜子说,二叔,那咋不行?我能信不过你,牵去!老人牵着一头小牛也走了去。小彬指着一匹大马:妈,咱牵那一头。柳英兰说,小彬,咱哪一头也不牵,那是你三喜叔、保田叔家的。
朱宗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回来。他走到朱三喜子面前,伸手掏出一叠大大小小的票子:三喜子,这剩下的两匹马,三头牛,我朱宗山全买下了。给你,现钱!三喜子看朱宗山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钱,也有点儿惊讶了:宗山叔,我还想留下一匹。朱宗山说,都是我的。钱你不要啊。三喜子说,好,都卖给你!保田,都叫宗山叔牵去吧。三虎说,爹,咱要那么多干啥?朱宗山说,干啥?种地!三虎,四虎,给我牵回家,明天就下地!
朱清海看朱宗山一下子买走了一群牛马,也有点儿傻眼了。停了停,又突然有了主意。他把一抱镰刀交给香云,自己跳上胶皮轱辘大车,从保田手中拿过鞭子,向空中甩了一个响鞭:保田,走!明天,咱的胶皮轱辘大车也下地去!
柳英兰在灶间做着饭。小彬在门前骑着一条小板凳,手里拿着一根细柳条,在学着样子把板凳当马骑,嘴里唱着:
白马白马吃得饱,骑着骑着你快跑!白马白马吃得饱,骑着骑着你快跑!
柳英兰从灶间探出头来:小彬,那哪是马?你别把板凳骑坏了。小彬说,妈,咱家要有匹真马就好了。柳英兰说,你赶快上学,等长大了,我就给你买匹真马。香莲抱着绿竹走过来:小彬,你想看马,到俺家去吧。到你香云姑家也能看。柳英兰说,香莲姐,你咋过来了?香莲从怀中掏出一只小书包,给小彬背上:看,多像大学生。柳英兰说你又叫三喜哥花钱了。香莲说,这花不几个钱。三喜子跟保田住店,正好跟卖书包的合作社挨着,就给社会和小彬买了两个书包。柳英兰说,小彬,谢谢你三喜叔保田叔。你也别骑马了,背上书包,到屋里看你那本小人书去。小彬说,好,我书包里能装大白马。香莲说,小彬有志气。以后上了学,读了书,书包里就能长出大白马了。
皇陵之前。原野。繁忙的秋收季节。人们都在各自的田里忙碌着。
明王堆。守田、保田和香云在收割黄豆。
朱清海套着三匹骡马,拉着胶皮轱辘大车,沿着皇陵前的大道向明王堆驰去。
皇陵一侧。柳英兰一个人在自家田里割豆子。
朱清海赶着大车骄傲地从她家地头跑过去。
朱清海赶着胶皮轱辘大车一路奔来。眼前是朱宗山家的田地,朱宗山和三虎赶着大车正在装豆子。朱清海经过的时候,把鞭子在空中抽打得更响亮。朱宗山说,你看老海那高兴样儿。三虎,再干几年,我给你从城里开个拖拉机回来!
大车已经装满了豆子。三虎拿过鞭子:爹,你在这儿歇一会儿,我把这车豆子送场里去。三虎甩响鞭子,赶着大车驰向大道。
柳英兰的身后已经割掉了一大片豆子。她站起来看看天,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她不再割豆子,从地头上拿来长绳子铺在地上,抱了几小堆豆子,捆成一捆,背起来向地头的路上走去。四虎赶着自家的大车跑过来:英兰姐,你别一点一点地往家背了。来,装上车子,我帮你把今天割的豆子拉回去。说着赶着大车拐到柳英兰家的田里。柳英兰犹豫了一下,转回身来把一捆豆子放在车上,又抱着豆子去装车。
不远处。朱宗山看见四虎把车赶到柳英兰家田里,叫着跑过来:四虎,我就等着你装车哩,你咋把车赶人家地里去了?四虎说,爹,英兰姐这豆子一车就拉完了。你等会儿,我马上就拐回来。朱宗山跑到大车跟前,拾起鞭子,扯着缰绳就把大车赶出了地。四虎说,爹,那上面还有人家的豆子哩!朱宗山丢了缰绳,跳上大车,连扬带撒地把豆子往下扔。四虎追过去:爹,你别抛洒了人家的庄稼!
朱保田赶着胶皮轱辘大车跑过来,上面坐着郑贽和方玲瑞。保田远远喊着:四虎,你跟宗山叔拉你家的豆子去吧,我帮英兰姐把豆子拉回去。四虎招呼说:郑部长,你们也来了。郑贽说,来得晚了。上午在五队社员留着不叫走,非叫我讲讲党的农业政策不可。秋石刚才到那儿,才把我换出来。四虎说,你不讲深透,他们心里不塌实。这眼下就要种麦子,心里塌实了,大家才好往地里上足肥料啊。方玲瑞说,四虎这句话正说到关键。四虎说,郑部长,你们帮保田装车吧,我走了。四虎追着自家的大车跑去。方玲瑞说,郑部长,咱还是先到老海叔家的田里看看吧。咱现在刚到这儿,就在柳英兰家田里,人家贫下中农不说咱阶级觉悟有问题吗?郑贽说,玲瑞,你还是太年轻。英兰是什么人,虽说周玉基是地主,是逃亡分子,可英兰她还是普通群众,是咱人民公社的社员,同样是咱的工作对象啊。跳下大车:下来吧,帮英兰装豆子。
方玲瑞也跳下大车,跟着郑贽抱着满抱豆子往车上装。柳英兰连忙跑过来:郑部长,玲瑞,你们去帮宗山叔家吧,这里有保田帮我就行了。郑贽说,眼看天黑了。快装吧。把你的装完,我们再去他家。柳英兰又关心方玲瑞:玲瑞,别抱那么多,小心扎了你的脸。
村头场圃。黄昏。各家各户的晒场都设在村头的一条小河边。河边是一条通往原野的道路,挨着道路的一边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晒场,有的收来的庄稼已经堆成了小山。人们各自在晒场里忙碌着。
朱保田赶着胶皮轱辘大车走来,柳英兰在后面跟着。紧走几步,柳英兰赶上保田:保田,我家还没造场哩。保田说,你小户人家还造啥场?香莲跟香云都商量好了,你就用三喜哥的场。咱现在就赶过去。魏一毛从路边上游荡过来:保田,我家还没造场里。我跟你家一个场好不好?保田说,好是好,可你别怕我爹数叨你。魏一毛说,数叨?那怕啥!兰花在家里天天数叨我,惯了。保田吆了一声牲口:一毛,闪开,大车别碰着你!魏一毛说,保田,你的胶皮轱辘大车借给我用用吧,我明天也割豆子。保田说,你那地里,除了草,哪还有庄稼?几亩地的豆子加起来不够一抱,还用着我家这大车?魏一毛扭到柳英兰面前,有意斜了她一眼:那你也得帮我忙。你这大车能帮地主,也得帮我贫下中农。柳英兰说,保田,别理他,赶车走!保田扬起鞭子,大车向前跑去。
兰花从村街里走出来:一毛,回来!魏一毛问,饭做好了,回去吃饭?兰花骂道:吃你娘的×!你在外面闲逛荡,我做饭给你吃?!我问你,你又缠人家柳英兰干啥!魏一毛说谁缠她了!兰花说人家要是告诉张乡长……魏一毛说,我才不怕他哩。明天我就去找张乡长,向他告一状:大队长、贫协主席家的胶皮轱辘大车,不帮我贫下中农拉庄稼,帮她地主拉庄稼。兰花说,你还有脸说,你地里长几棵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