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狗巴沿着大路往村里走去。张秋石问桂枝:大妹子,人好不好?桂芝说,我看他人不错,忠厚,老实。就是……柳英兰说,妹子,守田可是个能干的人。桂芝说,能干,家里咋那样?东旮旯到西旮旯,连一粒粮食也没有。
香云从村街里快步追出来。她看着柳英兰走去的方向一直朝前走,没防备让狗巴一把抱住了。香云一怔:狗巴,你干啥?狗巴无赖:香云,这一次可是你自己拱到我怀里的吧。香云说小心保田揍你。狗巴说,揍我?还揍你哩,你往我怀里跑啥?香云说,不要脸。别耽误我走路!狗巴让开道路:你别打扰人家了。看见没有。张秋石正在那儿等柳英兰呢。香云惊愕:老张?狗巴说,香云,别打扰人家的好事儿。香云说走你的!
香云向前又走了几步,看见皇陵围墙边张秋石和柳英兰并肩向前走着,桂芝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
香云提溜着一个草药包从集上走回来。过了皇陵,她看见在小沟底挖水草菜的柳英兰,走过去:英兰姐!柳英兰从沟底走上来:香云,咋拾中药了?香云说,丰收一直发烧不退,咱又没钱打针。保田跟一个中医先生说了说,那先生叫拾副中药吃吃看。柳英兰说,咱就是太穷了。上次人家来相亲的时候,啥也没有。要是等秋收之后,粮囤里多少有几粒粮食,人家也就愿意了。香云说,都过去了,算了。英兰姐,你挖这水草菜做啥,人又不管吃?柳英兰说,你没看见我那猪圈里有头猪,叫三喜子看上了,他跟保田商量,等到八月十五,他俩偷偷杀了,拉到老张家乡那个集上去,趁天不明就能卖完,兴许能赚俩称盐买油的钱。香云问我姐知道不知道?柳英兰说,三喜子能不跟她说?反正这是冒险的事儿,不是三喜子谁能想出来。上次来相家的那个妹子说,你家牛栏猪圈都空着,咋不养只牛呀猪的。香云说,英兰姐,你也知道,责任田那两年,我家又养骡子又养马,结果“四清”给爹戴上新富农帽子,我爹气得要杀马,还跟着你和张乡长游了街。打那以后,爹就不叫我家养啥东西了,就只准喂俩鸡,还不准跑出院子。柳英兰说,我看现在都评水浒批周公的,对下边问得也不紧了,赶集上店的人也多了,还在明王堆把你的皇陵茶摊摆出来好不好,反正咱上工也都在这一带,你跟香莲总能照顾得了。香云说,要真能摆上了,也许会有俩活便钱。只是,爹过去就不让摆,现在他更不会同意了。柳英兰说,回去跟老海叔商量商量,万一他不阻拦呢。
朱清海和保田吃完晚饭,香云慌忙来收拾碗筷。朱清海说,香云呐,我咋吃着这面条,豆面比往常放得多了吧。香云说,那还不都是红芋干面吗?豆面再少了,也就擀不成面条了。爹,豆子不都快熟了吗?能接上秋收就好了。朱清海说,接上秋还得个半月二十天。早吃完了,接不上咋办?守田六零年提前吃庄稼,坐了牢,我还敢提前吃庄稼?香云就势说:我还到明王堆把皇陵茶铺摆起来咋样?朱清海说,你咋说?这茬事儿都丢了好些年了,咋又想起来了,又是英兰在后头拱你了?保田说,爹,咱家的事儿,咋又扯到人家柳英兰身上?香云说,爹,那你去摆好不好?朱清海说,我是队长,才不能去摆哩,那明明是资本主义。保田说我看你把队长辞掉算了。朱清海说,保田,你啥见识?我当队长就能管住那二亩明王堆,他朱宗山就想着不让我当哩。保田说,爹,那明王堆现在跟咱有啥关系?别说咱没守着它,就算是守着它,还不是照样挨饿。守田从草房里走出来:保田,别跟咱爹抬杠了。不摆就不摆,反正穷又不是咱一家。保田说,哥,你也别太老实了,就听三喜子的话,带着社会跑盲流去。新疆,东三省,跑跑试试看。守田说,往哪跑?叫人家抓住,还是反革命哩。
桃红一头汗水地从外面跑回来,后面跟着绿竹,再后面还跟着“四眼”。桃红叫着:妈,妈,俺哥在课堂上晕倒了。老师把他送卫生所里去了。香云一惊:桃红,你慢点儿说,咋回事儿?绿竹说,香云婶,丰收上着课晕倒了,把同学和老师都吓坏了。是校长把他送卫生所里的。卫生所叫桃红回来拿钱,叫大人去。保田说现在家里哪有钱!香云说那也得给孩子看病啊。保田说,我去把丰收背回来,在家里请赤脚医生看吧。公社卫生所,咱住不起啊。守田说,爹,咱都出去借点儿钱吧。朱清海说借了也得还。下了狠心:香云,保田,你俩先去卫生院。守田,咱爷儿俩上房子,扒这老房子。这砖瓦檩条总还能换俩吃药住院的钱。香云说,爹,这老房子,可是咱土改分的,砖瓦到顶的房子,咱现在扒了,人家不说咱是败家子?保田说,爹,不能扒。朱清海说,是人要紧,还是房子、脸面要紧?你俩快去卫生院,家里的事儿别管了。社会,你去找架子车,叫你三喜叔也过来。
香云和保田跑出院子。桃红和绿竹也跟着跑出去。“四眼”在后面跟着。
朱清海从屋山头上搬床耙,往墙上一靠,就往房子上爬。守田喊着:爹,你下来去找东西,我跟社会上房吧。
村街口。香云和保田往前跑着。四虎从另一条村街跑出来,小青跟在后面。四虎赶上保田:这点儿钱你先拿着,我去再找点儿,马上就送去。保田说,四虎,不麻烦你了,我爹正扒房子哩。四虎说现扒房子也凑不成钱呀。说着就把钱往香云手里塞。香云心底一热,叫声“四虎!”四虎突然觉着不合适,又缩回手来,塞到朱保田手里:快去吧,别耽误了孩子。香云说谢谢你四叔了。
朱守田和社会把房瓦一块一块往下揭。朱清海和三喜子拉着辆架子车走进院子。朱清海说,社会,慢着点儿,烂了就卖不成钱啦。三喜子说,老海叔,这房子扒了太可惜了。朱清海说,谁叫咱过得穷,可惜也没办法。三喜子说,老海叔,那我上去了。朱清海说,三喜子,明天你就跟守田把这瓦、这檩条先拉街上去。
四虎从村街上跑过来,老远就喊:老海叔,守田哥,你们疯了,这铁桶似的老瓦房,咋能说扒就扒!朱清海说,四虎,你是不知我家的难处。这铁桶似的房子,扒了我就不心疼?可是,我孙子躺在卫生院里,我得要孙子。四虎说,可这房子扒了就不值钱了。咱再想想办法吧。朱清海说,想啥办法?我家又比不了你家,有你大哥在县里,找个百把几十块钱不费事儿。四虎说,老海叔,别扒了。我到村里给你借借。咱村借不着,我到外村去借。守田说,四虎,你要真帮忙,就跟着上房吧。
丰收躺在公社卫生院的一张病床上,挂着吊水,还输着氧气。保田和香云守在丰收身旁。“四眼”卧在他们脚跟前。香云眼里流着泪。一位医生领着一位教师模样的人走进来。医生说,这两位就是病人的家属。这是学校校长。刚才,这孩子就是他跟两位老师送来的。香云说,谢谢校长。这孩子能救过来,我叫他一辈子也不忘您的恩情。校长说,学校的学生都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关心他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医生说,刚才的诊断费、抢救费、医药费、住院手续费都是校长给交上的,他们学校经费紧张,也有制度。香云说,我知道,我们带来了。向保田:把钱给校长吧。又问医生:多少钱?医生说五十六块八。
保田数了数,面有难色:香云,这才三十多块呀。咋办?医生说,那这差得太多了。校长,你看……校长说,我就先把这些带回去交给会计吧。剩下的,再说吧。医生说欠着学校也不好。校长说,那就算欠我的吧。下个月我叫会计从我工资里扣。香云说,校长,不能扣您的工资,您还有一家老小哩。等我们凑了钱,我一定给您送去。医生送校长走出去。香云说,家里的房子不知扒啥样了,真疼人。保田说,等丰收醒过来,咱就回家,不住院了。香云说那也得看医生咋说呀。
病房外。柳英兰和香莲问着走到门前。香云走出去:英兰姐,姐,在这儿。柳英兰和香莲跟着香云走到病床前。柳英兰说,这孩子就是没钱治拖得太长了。香莲问,香云,医生咋说?香云说,这几针吊完,观察观察再说。柳英兰问,医生没说转院吧?香云说,医生说现在还不能定,但要有这个准备。保田说,咱不转了。要是转到县医院,花的钱比这多。柳英兰从衣袋里掏出十来块钱交给香云:这是我跟香莲姐刚给你凑的,就十来块,别嫌少。香云说,英兰姐,你拿着吧。你也就这几块钱,都给我咋办?
四虎推着自行车走到门前。保田问,四虎,你咋又来了?四虎说,我又给你借些钱,怕你要用。香云说又麻烦你了。保田说,咱村也借不出多少钱了,谁家有?四虎说,除了咱村,我又跑了俩村。凡是我认识的都问了一遍。这次借的还不少,有三四十块哩。柳英兰说,要是不转院,这些钱就差不多了。就怕再转院。四虎说,要是再转院,我还去借。保田说,转院也不能再借了。我爹不是扒房子了吗?香云说,他四叔既带来了钱,那咱就先用吧。
香云从四虎手里接过钱,拿出几张给朱保田:刚才欠学校的二十几块,你给校长送去吧。保田正要走,丰收突然翻滚起来,扎的针也翻掉了。香云吓得哭起来。四虎叫着:香云,快抱住!香云吓得失了机,不敢动。香莲和保田慌忙去抱丰收。柳英兰跑向门外喊:医生,医生,快来看看!
几名医生闻声带着医疗器械赶了来,慌忙去止血,扎静脉。医生说,快稳定住,别再动了。医生翻了翻丰收的眼皮,又听了听心脏:转县医院吧,这孩子有危险。香云惊恐:转院?保田说,医生,想想办法,就在这儿治吧。我们实在没钱转县医院。医生说,对不起。现在别说没钱,就是有钱,我们也治不了。咱这里技术、药都成问题啊。柳英兰说,保田,别管有钱没钱了,救孩子要紧。四虎,赶快回去叫人,抬着上县医院。晚了,孩子就没命了。四虎说,好,保田,你赶快回去叫人,我再去找几个钱!
傍晚。朱宗山吸着旱烟,跟三虎坐在院子里。朱宗山有点儿看笑话,问三虎:老海真把他土改分的周家的三间大瓦房扒了?三虎说,刚才我走那过,还在扒着哩。朱宗山说,老海真是过败家了。铁桶似的瓦房到了他手里,连守也守不住了。四虎从村街上急急忙忙跑回来:爹,别说老海叔那话。人家孙子得了病,是救人还是要房子?朱宗山说救人也不能扒房子呀。四虎说,爹,别笑话人家。咱家要不是大哥在县里当主任,你跟老海叔一个样,也是穷得一个子儿拿不出来。朱宗山说现在我总比他强。四虎说,爹,我知道你比他强。帮帮老海叔的忙吧。朱宗山不以为意:帮他啥忙?四虎说,丰收病重,现在就得转到县医院抢救。我知道你兜里还有几个钱,拿来给他救救急吧。朱宗山问丰收现在在哪儿?四虎说,保田就回来找人往县里抬哩。我是回来再给他找点儿钱。
朱宗山在衣服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小卷票子:都拿去吧,六十块整,有几张我在兜里装了几年了。四虎接过钱放在兜里:爹,我替老海叔一家谢谢你了。高玉秀从房间里跑出来:四虎,我这里还有三块。四虎又接过来,骑上车子就走。朱宗山说,三虎,你也别坐着,跟四虎到卫生院,帮保田把丰收送县里去。
还是张秋石家乡的那个集镇。朱清海和社会守着一车瓦片和一车檩条在街道口坐着。不时有几个稀稀拉拉的赶集人从面前走过。朱清海喊着:卖檩了,卖瓦了。檩是楸木檩,瓦是小灰瓦,都是上等好房料。一个赶集人走过来:老哥,你刚才喊的啥?卖楸木檩?哪有用楸木做檩的,这多贵。只听说过去皇陵的大地主周善人盖瓦房用过楸木檩。朱清海说,老哥,你还真懂点儿。实话跟你说,我这檩条就是从当年周善人家那瓦房上扒下来的。不信,你看看。赶集人看了看朱清海:你咋说这话?朱清海说,我就是皇陵集毗陵村的人。周家那大瓦房解放后就分给了我。现在,说句丢人的话,是咱过败家了,穷得连治病的钱都没有,我就扒了卖了。赶集人说,穷咱是都穷。可扒了也太可惜了。朱清海说,老哥,打算买不打算?赶集人说,买是想买,可是我买不起。朱清海说,买不起,就算了。又向其他赶集人喊:卖檩了,卖瓦了。赶集人说,不过,老哥,我是给生产队看的。生产队想盖间仓库。这样吧,生产队就在这街头上,我回去跟大伙说说,一会儿再来回话。朱清海觉得又有了希望:好,那我等你。
赶集人向街头走去。张秋石挑着一担菜走过来,听到朱清海吆喊的声音,在架子车前停下了。张秋石还戴着草帽,他又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朱清海说,卖菜的,你买不买?别影响了我的生意。张秋石说,这车檩条,这车瓦,都不错,我是想看看。朱清海说,看看可以。要是不买,你看看就走吧。张秋石故意端详半天,拿起两块瓦片轻轻磕磕,又听听声音;然后吹去檩条上的浮灰,仔细抚摩着:真是上等小瓦呀。这楸木檩条,一条线的直。这是从皇陵来的吧。朱清海问你咋知道?张秋石说,我知道那瓦房铁桶一样,不该倒啊,咋把瓦片、檩条拉来了?朱清海走近张秋石:你是谁?咋知道恁清楚?张秋石说,家里遇到啥难事儿了,是你扒掉的吧?朱清海往下蹲了蹲身子,看见是张秋石,惊悲喜交加:张乡长,是张乡长,咋在这儿见你了?张秋石摘下草帽,眼里红红的,润着泪:我一听吆喊就知道是你老海叔。遇到啥过不去的事儿了,把这房子扒了卖?朱清海说,张乡长,你别难过。我扒这房子,硬是撑着没掉一滴泪。我扒房子是为了救孙子啊。张秋石问,孙子,哪一个?出啥事儿了?朱清海说,是香云和保田的丰收,生了重病,转到县医院,没钱,人家要不治了。张秋石连忙从身上掏出一叠小票子,递给朱清海:老海叔,我这还有几十块钱,你先拿去救急。这两车瓦片、檩条,我蹲在这儿给你卖。朱清海不接张秋石的钱:张乡长,我知道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我不能要你的钱。张秋石说,你不要孙子了?快拿着。社会,叫你爷快回去。社会说,爷,快把钱送回去吧。
赶集人领着两个人急走回来。赶集人说,卖檩的,咱再商量商量。张秋石认识:哟,是你们呐。赶集人说,张乡长,你认识这位老哥?张秋石说,咱们的老党员,老基本群众。没想到,现在穷到这样。你们打算不打算买?赶集人说,我们商量了。这车瓦片我们不要了,用不起。檩条我们要,还要一些砖头。老哥,我们明天拉着大车去扒好不好?朱清海说中啊。赶集人说,老哥,现在咱就当着张乡长的面,说说价钱吧。朱清海说,你看着给吧。有个差不多就行。赶集人问你能卖多少?朱清海说,顶多叫你扒一间半。这一间半我不住了,可那一间半,香云和保田还得住哩。赶集人说,好,我们就买一间半房上的砖头和檩条。伸出一个指头:张乡长,我们给这个数咋样?张乡长嫌少:一百块?人家那砖头、檩条可都是咱没见过的呀。加点儿吧。赶集人说一百二。张秋石说,好了,一百五。都有意见没有?赶集人说,一百五是贵了点儿,我们队也没多少积蓄哩。既然张乡长说了,那就定下来了。又向朱清海:老哥,明天我们派两辆大车去,你这一车瓦片,我们给你捎回去。朱清海说,那真太好了。社会,快给张乡长磕个头。
社会就去磕头,张秋石一把把他拉起来:老海叔,走,找个饭馆,我给社会买俩馍吃了再回去。
赶集人赶来两辆大车、带着几个人正在扒房子。朱清海把本来就不多的几件旧物什堆到院子里的一个角上。守田和社会忙着给朱清海挪腾一间草房。朱清海抱着地铺上的一把破被絮走进草房:守田呐,以后我就跟你爷儿俩挤在这草房里了。朱宗山嘴里叼着旱烟袋,背着手走到院子前:哪庄来扒的?给多少钱呐?老海这房子可是解放前周善人家的,在俺这皇陵十里八乡都出名,叫瓦房院。老海是穷了,承受不住啊,只是可惜了这大瓦房啦。赶集人立即走上去递了一支纸烟:老大哥,俺是张集上的。俺也不是存心要买这房上的砖瓦木料,是要救人家个急呀。朱宗山问,扒这一间半,多少钱呐?赶集人说一百五。朱宗山说,算是没卖上价呀。败家啊!
朱清海从草房里走出来:宗山哥,你昨天把钱借给我救孙子,我谢谢你。今个儿我扒房子,你说这几句风凉话,我也能听。谁叫我咋就是比不上你啊,我老海背运。赶集人说,老海哥,要说背运,咱现在都背运。要是政府允许,俺队里也能立窑烧砖,哪能用跑这么远扒这老房子。把钱从怀中掏出来:老海哥,房子快扒了一半了,我看这砖头、梁檩确实还都经用,钱就先付给你,快找人送去,给孙子治病要紧。朱清海说这好。一张一张接着赶集人递到手里的钱:够了,一百五够了。赶集人说,老海哥,我看你是实在人,家境也真困难。我临时作主,多给你十块。朱清海接过钱:老弟,你真是行好了。走到草房前:守田,你快把这钱送县里去吧。
临淮县人民医院。朱守田沿着标有“外科”“内科”“骨伤科”“传染科”等标志的病房一遍一遍地找。他突然听到哭泣声,接着又听到香莲的劝说声。朱守田走到病房门口,仔细看看,正是香云、香莲和保田他们。保田叫声“哥!——”守田慌忙走进病房,连忙从怀里掏出钱递到保田手里:香云,别哭了,钱凑出来了。保田拿着钱蹲在地上。香莲说,守田,钱凑出来了,也没用了。丰收没气儿了……
朱守田走过去,扒开蒙在丰收身上的被单,眼泪就流了下来:丰收,你大伯来晚了……香云正哭着:哥,早了也不中,这病,咱治不起。咱没有钱,人家有药不敢给咱用。守田说这不拿来了?香莲说,咱还欠着人家的哩。这钱够不够还账还不敢说。拿不来钱,人家连死人也不让走。守田也难过地蹲在地上。
门外。三喜子拉着院长走了来:院长,你行行好,先让俺把孩子弄回家,俺凑了钱,一准来还你们。院长说医院没有这个规矩。三喜子说,那你们扣留我们一个人好不好?天天在这儿给你们端茶送水,打扫卫生。院长走到门口:钱拿来没有?保田一恼站起来,把一百六十块钱摔到院长面前:就这些,不叫走俺就把孩子留在这儿。香云哭声更大:丰收啊……香莲说,把孩子留在这儿,咱心里啥滋味?院长说,对不起,这是院里的财务制度。三喜子说,守田,你带来多少钱?守田说一百六十块。三喜子算了算:院长,还差二十五块。这样吧,我叫朱三喜子,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就写成这二十五块钱是我欠下的。俺皇陵十里八乡,没有人不知道我朱三喜子的。到时候我不给你送钱来,你在县里广播里吆喊我。
明王堆一侧。守田、保田、三喜子和四虎几个人抬着丰收来到草豆的坟墓前。香云一路哭着走,香莲、柳英兰、高玉秀在后面跟着。他们的后面是“四眼”。守田指着一个快要平的小土堆:这是俺娘的大孙子的坟。保田和四虎铲了几锨土,把那个小土堆堆得高一些。然后在草豆坟前的另一侧挖了个小坑。他们把丰收埋在里面。香云趴在地上哭得不能起来。香莲也在一旁流眼泪。柳英兰和高玉秀一人架着香云的一只胳膊,劝她起来。高玉秀也哭着:香云,起来吧,别哭坏了身子。柳英兰说,香云,再哭,丰收也不能回来了。还是多想想活着的人。你还有桃红,她还要吃饭上学。你哭坏了身子,咋办?香云突然不哭了,往坟上加了捧土:孩子,你好好睡吧,妈走了。好像下了决心:英兰姐,玉秀,姐,咱走吧。
一行人哭哭啼啼往回走。“四眼”趴在丰收的坟前,一动不动。朱保田回过头看丰收的坟,他看见了“四眼”。保田走回来。“四眼”对着丰收的坟叫了两声。保田说,“四眼”,咱走吧,丰收不能跟你玩了,他睡了。
村口。朱清海敲着破钟,喊着:毗陵西队的整劳力都听着,大队有通知,都到公社开会,要进入三秋了!
朱守田从草房里走出来:保田,走吧,开会去。保田从破瓦房里要走出去,香云拉住他:保田,跟爹说,我不去了。保田说爹要查人数咋办?香云说就说我病了。保田说爹能信?香云说,那你就说桃红病了,他该害怕了吧。
保田跟守田走出去。香云跟到大门口,看见村街上有三三两两的人急着往村外赶。香云走回院子,从柴草堆下扒出当年卖茶的那条长桌,又去舀水刷碗。然后,她抱了一把柴禾,开始烧水。“四眼”跟前跟后地跑着。
村口。香云拉着一辆架车走向村外,朝明王堆走去。车子上放着两个暖水瓶、一个茶水罐和几个大粗碗。“四眼”在车子后面跟着。
皇陵公社露天会场。周围都是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主席台上,魏一毛在讲话:三秋大忙季节就要到了,今天开这个会就是打好三秋战役的动员大会。我们要怀着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无限热爱忠诚的一颗红心,努力打好这场战役,向批林批孔、评水浒批周公献大礼。从今天起,所有劳力全出工,出全工,不允许任何人偷工偷懒,误工旷工,更不允许任何人杀鸡宰鹅做小买卖,担个货郎挑子什么的。尤其是毗陵村的朱三喜子那样的人更要注意,不要钻窟窿打洞做投机倒把的事儿。这些都是资本主义行为,谁做这些事儿,谁就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谁就是社会主义的敌人!
朱三喜子和朱守田挤在人群中。三喜子说表扬老子哩。守田说,三喜子,别让人家听见了。魏一毛继续说,为了确保三秋顺利进行,更好地推动农业学大寨运动,公社革委会决定,从明天起,皇陵改为五天一集。
人群中站着的朱清海接上说:改成十天一集咱也没意见,没钱赶集喽。
香云拉着架子车来到明王堆地头上,支起几根棍子,上面扯上一面被单。她把长桌放好,摆上暖水瓶和茶碗。开会的人陆续从集上走回来。“四眼”卧在茶摊跟前,像是迎接客人。一个过路人说,咦,这不是香云的皇陵茶铺吗,又摆上来了?又一个过路人说,你看,真是香云在那儿坐着。哎,还有“四眼”哩。香云招呼着:哎,喝碗茶,歇歇再走吧。
有人停下来喝茶,有人停下来坐着,也有人继续往前走。朱清海跟着一群人走回来。远远看见明王堆聚了一堆人,觉得有些诧异,他紧走几步,来到近前。
一个过路人端着一碗茶站在桌边喝着:老海叔,真有你的。没听你咋说,你家的皇陵茶铺又开张了。朱清海问谁又开张了?香云说,爹,是我。朱清海说,香云,你不去开会,不是说桃红生病了吗?香云说,我是怕桃红要是再生了病,咱没钱治,像丰收一样,也得……朱清海不忍心再听孙子的事儿:别说了。走过去从那个过路人手里夺过茶碗,倒掉茶水,把几个茶碗乒乒乓乓摞在一起。过路人说,老海叔,咋啦?我这二分钱还没喝完哩。朱清海说,香云,走,回家!香云叫声“爹!”朱清海说,这是做小买卖,走资本主义道路。刚才大会上魏一毛才说的,咱不能跟公社顶着干。
香云从朱清海手里把茶碗夺回来。朱清海又去掀桌子,突然想到会把暖水瓶打了,放下桌子,拿暖水瓶放在架子车上,又去搬茶罐。香云把架子车上的暖水瓶又拿过来。“四眼”帮着香云去绊朱清海的腿。朱清海踢了“四眼”一脚:去!你也跟我作对。香云说,爹,咱手里不能再没有钱了,我害怕了。我的丰收已经没有了,我不能再没有桃红,没有保田,为着他们,我得想办法攒点儿钱。
四虎骑着自行车带着高玉秀走过来,看见香云和朱清海争执不下,连忙下了车子。四虎把朱清海的手从夺着的暖水瓶上挪开:老海叔,香云卖个茶有啥错?高玉秀去劝香云:香云,别让老海叔生气了。朱清海怒声说: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四虎说,卖两碗茶算走的啥资本主义道路?
朱清海搬起长桌放在架子车上,几个粗茶碗打碎在地上。朱宗山正好走过来:四虎,又管闲事儿了?!
朱清海拉着架子车就往回村的路上走。“四眼”跟着咬着叫。香云说,爹呀,就活该穷死你!——
灶房里,柳英兰在烧晚饭。正房灯下,柳林在读书。柳林说,妈,香云姑摆的茶摊真叫老海爷给掀掉了?柳英兰说,你老海爷那脾气,认死理儿。柳林说,听人说,老海爷他是叫人家给吓怕了,光恐怕又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柳英兰说,林儿,你看那些书里是咋解释资本主义的?柳林说,我看的这些书都是张伯伯送给我的马列的书,还有毛主席的书。资本主义就是一种社会形态,它在西方表现得特别明显,它的基本性质按照马克思的理论就是资本家利用手中占有的生产资料剥削或者叫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柳英兰说,你跟妈说这些大道理,妈也不很懂。妈就问你,你香云姑摆个茶摊,用自家的柴禾烧两碗开水,每碗开水卖二分钱,这里边榨取了谁的剩余价值了?柳林说,妈,你这一说,我也不明白了。我还是再学两年吧。妈,每年都有推荐上大学的,我要是能上两年大学,就能把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分清楚了。柳英兰说大学咱是上不上了。柳林说,妈,个人做小买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那要是集体做呢?比如办个养猪场,或者办个小工厂。柳英兰说,过去你张伯伯叫我办公社食品厂,那是大集体吧,可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柳林说,我都跟四虎叔说了,要办个啥厂哩。
香云领着桃红走过来。“四眼”也跟了来。柳林抚摸着它:“四眼”又长大了。桃红说,柳林哥,我也长大了,我也要上大学。香云说,你上啥大学,现在连初中还没上哩。柳林说,好好学,桃红将来能上大学。香云说,俺这家里,穷到这个样子,上大学是别人家的事儿了。
柳英兰从灶房走到正房来:香云,听说你上午又让老海叔生气了。香云说,我也不想让爹生气。我知道爹心里也难过。反正,就是过到这个份上了,爹也没办法。英兰姐,你不用担心,爹不让我摆茶摊,过后,我也不怨爹。茶摊不能摆,咱想别的法子过日子呀。柳英兰说现在啥法子也不让使呀。
朱三喜子悄悄走进来:香云,保田说你在这儿,真的呢。香云问,你咋来了,保田哩?三喜子说,保田怕来人多,招眼。英兰,你那头猪,今儿晚上我跟保田就杀了,夜里拉到张集去。柳英兰说它要叫唤咋办?三喜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我打了二两白干,喂食时,你把它全喂了,猪就醉了。柳林说还是三喜叔有高招。香云说,要不,咋是你三喜叔。三喜子说,我走了。英兰,柳林,半夜里我跟保田来捉猪的时候,你们要是听见动静,趴门逢里看看是我们俩,就不吭声睡觉。明天一早,就说猪叫人家偷跑了。这跟大队好有个交代。香云说,你看,这是啥世道?自家喂的猪自家就没有权力吃它卖它,连它的户口都让上级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