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皇陵公社会议室。朱达正在听取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队长的汇报。方玲瑞也在座。朱达说,当前在全省开展的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其性质就是一场新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省委根据对中央精神的理解,对全省作出的一项部署。我们县这项工作开展得比较早,现在你们开赴驻地已经近一个月了,从刚才各位同志的汇报看,各个工作队的工作抓得还是好的,这当然指两个方面:一个是革命,一个是生产,就是阶级斗争和农业生产都落实得很好。皇陵公社在这个方面可以说是我们的榜样,各位队长可以与王队长和魏红兵同志联系一下,参观参观,交流一下经验。魏一毛走进会议室:报告朱主任,我们刚刚抓了一个阶级斗争的典型。朱达说,正说他们的工作做得好。大家听一听,是什么事情。魏红兵同志,怎么回事?魏一毛说,毗陵村的朱保田破坏农业学大寨,在明珠湾公共荒地里开荒种菜,发展资本主义。朱达说,这当然是一个典型。不过,朱保田是老雇农朱清海的儿子,这个典型怎么抓,各位可以提提建议。魏一毛说,经我们调查,是柳英兰在后面挑唆他。座中的方玲瑞心中震荡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王队长说,朱主任,这就可以按阶级敌人的破坏抓一个典型。朱达说,好,就作为一个典型。魏红兵同志,你们怎么往下抓?魏一毛说,我们准备明天在皇陵大渠工地批斗柳英兰和朱保田。朱达号召:各位队长,你们就以这件事为样板,明天参加会议,取取经。散会!
方玲瑞跟着几个人往外走,魏一毛赶上她:方队长,请您多加指导。方玲瑞说,我们是来向魏主任学习的。说完走出去。魏一毛又连忙跟上朱达走进办公室:朱主任,有个同志要向您汇报一件事情,很重要。朱达问哪位同志?魏一毛说,也是咱毗陵村的,叫狗巴,现在是咱村的支部书记。朱达说,这个人我听爹和四虎都说过,过去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有点儿跟你的品性相同。才用的吧。这样的人尽可能不用。魏一毛说,可人很能干,很积极,对党的政策理解得快。朱达说叫他进来吧。魏一毛喊狗巴走过来。狗巴鞠了一躬:朱主任好!朱达说,还来这一套?刚才我听魏红兵同志介绍了,现在你是咱村的支部书记,要有个共产党员的样子,要改掉过去那些毛病。狗巴说,朱主任,我一定改,一定改。朱达问,你有什么重要事情要报告?狗巴说,朱保田破坏农业学大寨,胆敢私自开荒种菜,是受了地主婆柳英兰的挑唆,可这跟张秋石还有点儿关系。朱达说具体一些。狗巴说,张秋石从狱中出来之后,一直在他的家乡种菜卖菜。这几年与柳英兰来往不断。柳英兰到他那儿找过他,他也两次到咱毗陵来。魏一毛说,朱主任,这证明柳英兰和张秋石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朱达说,什么关系?别一说就是那种关系,我不想听。魏一毛说,那种关系,说不准?我主要是指思想路线关系。朱达说,他们在思想路线上是走在一起的,这是很早就清楚明白的。只是现在仍然执迷不悟。魏一毛说,所以,朱保田的一些行为,都是受他们的影响和指使。狗巴说,魏主任准备把张秋石抓回来,交给路线教育工作队,跟柳英兰和朱保田一起批斗。朱达说,红兵同志,你们可以征求一下王队长的意见。魏一毛说,意见要征求。只是,我看方玲瑞也在这儿,她是驻黄泥公社工作队队长。朱达说,方玲瑞对这件事不会有其他认识。她现在与张秋石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派她任工作队队长,是苏书记跟县委打了招呼。魏一毛说,方玲瑞的女儿方小婧在我们这个工作队呢,张秋石可是她爸爸呀。朱达说,相信年轻人,他们只忠于革命。魏一毛附和:我相信。朱主任,大龙有点儿爱上小婧了。朱达说,你要教育大龙,一是现在不能谈儿女情长;二是,这是路线教育工作队,要遵守纪律;三,小婧是张秋石的女儿,我不是说小婧不好,我和张秋石在思想路线上的不同认识,影响我们之间的思想沟通。魏一毛说,朱主任,你这一说,我明白了。该咋做,我知道。
方玲瑞跟着王队长来到皇陵公社工作队驻地门口。王队长问,方主任,是不是把小婧叫过来,你安排安排她?方玲瑞说,不用叫了。我得赶紧回驻地,安排一下工作,明天还要赶来参加你们的现场会。小婧就交给你了。王队长说你放心。方玲瑞说,她还年轻,不懂事,你要多指点她。该批评就批评,不要由着她。
这两天,方小婧和朱大龙抽调到皇陵公社阶级教育展览馆,帮着他们整理有关材料。方小婧问,大龙,这周善人是你们村的吧?朱大龙说,好像听爸爸说过,反正我不认识。方小婧笑了:你认识他好了,那你不几十岁了?王队长走进来:小婧,你妈来了。方小婧问在哪儿?王队长说来了又走了。方小婧说,走了你还告诉我?王队长,我妈就是不太关心我。王队长说,那是假话吧。材料准备得怎么样?方小婧说,大地主周家的剥削罪行,这些材料揭露得还不够深刻。王队长说,你们不是把柳英兰的儿子柳林动员起来了吗?去找他,他家的事情,他肯定听他妈柳英兰讲过。方小婧说,王队长,你开始动员柳林的时候,可是答应推荐人家上大学的。王队长说,那当然。只要他有革命行动。方小婧说我再去动员动员他。方小婧说了就往外走,朱大龙叫住她:小婧,你一个女孩子,柳林可是地主的儿子。王队长说大龙还真关心小婧的。方小婧说他又吃不了我。方小婧走出去,四虎走进来:让她去吧。朱大龙问,四叔?你这意思?四虎说他们也许早该认识。朱大龙更不解:一个走资派的女儿,一个地主的儿子,应该恋爱?应该有结果?四虎说,那就看事情如何发展了。大龙,还是回学校去吧,你高中不是还没毕业吗?朱大龙说,爸爸就是要我参加实际斗争,锻炼锻炼,再等两个月,就推荐我去上大学。四虎说,这样的时候,你能锻炼出什么来?大龙,你适合读书做学问,你身上带有你妈妈的影响,应该做一个读书人,就是报纸上讲的知识分子,不管是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还是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朱大龙说,四叔,你懂得这些?
柳林在展览馆的另一个房间里整理材料,方小婧走进来。柳林说,快整理好了,马上就给你们送去。方小婧说,柳林,光写材料不行,你还得有真实的革命行动。王队长说只要你敢于站出来革命,与你母亲柳英兰划清界限,他一定向上级推荐,让你去上大学。柳林说,怎么才算是有革命行动?怎样才算跟我母亲划清了阶级界限?方小婧说,你就揭发你母亲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如何勾引党的干部张秋石下水的……
毗陵村的路线教育工作队就住在大队部。王队长把方小婧也派了来。朱大龙对她不放心,一有空就从公社驻地跑到这儿来。见方小婧又要去找柳林,一把拉住她:你就喜欢柳林!可他是地主子弟。今天的批斗会批斗的就有他的妈妈柳英兰。方小婧说,只要他和他母亲划清界限,反戈一击有功,我就爱他。走到室外,正碰上骑自行车赶来的方玲瑞。方小婧问,妈,您来检查?方玲瑞说,我是叫你回去,给你调换工作地点的。方小婧问为什么?方玲瑞说以后我再跟你说。方小婧说,妈,我知道,在这儿我的斗争对象就是张秋石,他是我原来的爸爸。妈,您放心吧,我们的阶级觉悟高得很。我这就去找柳林,叫他揭发他妈妈和我爸爸的那些事。方玲瑞对女儿的“成长”感到害怕了:小婧!……方小婧径直走向村街。
短暂的狂热退去之后,柳林动摇了对推荐上大学的想往,他躲在家里,跪在柳英兰面前。柳英兰几次拉他站起来,柳林坚持跪在那儿:妈,都是我不孝,我揭了您的短,可是……柳英兰说,可是,你害了人家张乡长,害了供你上高中的张伯伯呀。那些事都是人家编造的……柳林说,编造的?小婧是张伯伯的女儿,是她动员我揭发的。柳英兰说那你们也得有证据!方小婧跑到门口:柳林,快走啊,你怎么还跪着那个地主婆?柳林慌忙站起来,跑出房门:我?方小婧说,走啊。今天是你火线立功的时候。又向柳英兰:反动地主分子柳英兰,你听着,今天你和张秋石是陪游陪斗,要老老实实交代你们的问题!柳英兰不知道方小婧是长大了还是陌生了:小婧!……
方小婧拉着柳林跑向村街。
明珠湾。皇陵大渠工程工地。到处是人山人海。张秋石、柳英兰和朱保田被群专队员押着,一路批斗着走过来。人们指点着,议论着。香云和桃红夹在人群中。桃红紧紧抓住香云的手:妈,我怕。看,爸爸,他们打爸爸。香云连忙捂住桃红的嘴:红儿,别吭声……朱清海悄悄走近香云,安抚她:香云,你可要护好桃红,别吓着她。香云流着眼泪点点头。
游行的队伍走过来。张秋石、柳英兰、朱保田胸前挂着黑牌子,慢慢向前走。方小婧、朱大龙和柳林带头喊着口号,口号声震天动地:“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张秋石!”“打倒反革命地主破鞋分子柳英兰!”“打倒投机倒把、破坏农业学大寨犯罪分子朱保田!”
魏一毛和王队长骑着自行车赶上来。魏一毛说,狗巴,让他们站住。我们要在这儿召开阶级斗争现场会。狗巴提着专政棍走到张秋石等人面前,命令说:站住,跪下!魏一毛说,皇陵大渠工程触动了一小撮阶级敌人的利益,他们暗中勾结,采用隐蔽的或公开的方式,向社会主义发动了猖狂进攻。现在,请县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王队长作当前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报告。王队长说,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展,随着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节胜利,阶级敌人也在变换手法,与我们进行拼死斗争。阶级关系正在发生变化,原来的革命者有的转化为反革命者,原来的贫下中农也有一部分可能转化为新生的阶级敌人、反革命……
人群中。有人在小声议论:
“贫下中农转化为阶级敌人了,那柳英兰也该从阶级敌人转化为贫下中农了,为什么还让人家挂着地主分子的牌子?”
王队长说,今天押到现场会的这三个人,一个是右倾翻案分子张秋石,这个人是皇陵公社一切阶级敌人在党内的总代理人;一个是地主分子柳英兰,这里发生的一切风吹草动,都与这个妇女有关;一个是新生的阶级敌人朱保田,现在,他充当了张秋石、柳英兰之流向社会主义猖狂进攻的炮灰和走卒!魏一毛喊:朱保田,交代你的问题!朱保田说,我就是开了一片荒,种了一片菜,从你抓住我我就交代了。魏一毛说,你要交代地主分子柳英兰是怎样挑唆你破坏农业学大寨、去干投机倒把的。朱保田说,柳英兰啥也没跟我说,是我自己干的。我家太穷了,没粮吃,没钱治病,我儿子丰收就是有病没钱治死的。我害怕了,我自己去种青菜、卖青菜的。魏一毛下令:他还不老实,给我打!狗巴走过去,一棍把朱保田打倒在地上。
人群中的桃红吓得捂着脸,惊恐地叫着“爸爸!——”香云连忙抱紧桃红:别哭,别哭!魏一毛喊:谁哭?哭,再打狠一些!
狗巴又举起黑红棍,正要打下去,“四眼”从人群中突然窜出来,把狗巴扑到在地。魏一毛大叫:打狗,打狗!这狗也造反了!香云叫声“四眼!——”“四眼”又扑向魏一毛。狗巴从地上爬起来,就喊民兵去打狗。魏一毛说,这狗也是反革命,给我抓住它!桃红喊着:“四眼”,赶快跑!“四眼”大叫一声窜出人群。狗巴和两个民兵又跑回来。狗巴说,这狗的账也要算到朱保田头上。魏一毛说,我们接着开会,狠批狠斗朱保田!狗巴,叫他交代!狗巴又举着棍子走向朱保田。柳英兰看着要挨重打的朱保田:魏主任,别打保田了。他不说,我说……香云又感激又惊惧:英兰姐!柳英兰看了一眼香云和桃红,语气坦然:是我叫保田偷偷去种青菜、卖青菜,破坏农业学大寨的。方小婧、朱大龙又带头喊起口号:“打倒反革命地主分子柳英兰!”“打倒破鞋坏分子柳英兰!”
狗巴趁势使坏:让柳英兰交代交代她当破鞋的事儿。方小婧指着柳英兰:柳英兰,老实交代你是怎样勾引张秋石的!柳英兰直面方小婧:我没有勾引他。方小婧身旁的柳林想逃避开,朱大龙拉住了他。方小婧反驳:没勾引?又指着张秋石:张秋石,你赶快交代,柳英兰是怎样勾引你的!张秋石被柳英兰的坦然感动,顿觉正气满怀:你们无中生有!方小婧说,无中生有?我问你,柳英兰为什么把柳林送到你那儿当儿子?你为什么供柳林读高中?看了看柳林:柳林在这儿,他可以证明!柳林,你揭发他们!柳林进退不决。方小婧喝问:张秋石,你和柳英兰到底是什么关系?张秋石说我们没有关系。魏一毛说,他们都不老实。狗巴,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狗巴高叫着:老实交代!和几个群专队员走上去,又打了每人几棍。方玲瑞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她看见跪在地上的张秋石和柳英兰。魏一毛喊着:方队长来了,请方队长讲话。方玲瑞说,魏主任,我是来找小婧,调我那儿去工作。张秋石和柳英兰同时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与方玲瑞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短暂的错愕之后,又都渐渐平静了。方小婧说,妈,你没看这是什么时候!?转向张秋石:张秋石,赶快交代柳英兰是怎么勾引你的!你再不交代,柳英兰的儿子柳林就要反戈一击有功,把你们那些肮脏事儿全都讲出来。柳英兰为柳林的难堪处境而担心,叫声“柳林!”也是在同时,方玲瑞为方小婧的处境难堪叫了声“小婧!……”
狗巴火上浇油:柳林,当着广大群众再讲一遍!柳林更加羞愧自责、惊恐不安。方小婧推推柳林:柳林,你在这儿大胆揭发!这儿是前线,是战场!柳林,你不想推荐上大学了?朱大龙在鼓劲儿:柳林,揭发吧,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柳林声音颤抖:我……妈……我对不起您!突然走出队列,转身跑去。方小婧紧跟着追过去:柳林!——
魏一毛喊叫:把柳林那小子给我抓回来,批斗游行!狗巴带着两个群专队员慌忙去追柳林。朱保田向湖水的最深处张望着。
堤坝。方小婧追上柳林,继续鼓动:柳林,这是考验你的最好时刻,怎么能放弃呢?就像我一样,揭发自己的亲人,才最能表现一个人的阶级觉悟,一个人对毛主席的赤胆忠心,革命群众才能推荐我们去上大学,你懂吗?柳林不知所从:我……
远远地,狗巴带人追来。方玲瑞骑着自行车,奔驰到狗巴等人的前头。柳林还要往前跑,方小婧拉住他:快,就说还回去革命。要不,狗巴书记来抓你了!柳林说,不,我不能……一下子蹲在地上:让他们来抓我吧。方小婧大失所望:柳林,你?!
方玲瑞赶过来,下了车子,一把抓住方小婧:小婧,快跟我走!方小婧的情绪仍处在急剧亢奋中:柳林,站起来!就说你还革命!柳林不语不动。方玲瑞拉着方小婧:走,小婧,别管那么多了!狗巴已经跑过来:抓住他!
几个人一拥而上,抓住柳林。狗巴说,拉走,跟他妈柳英兰一起批斗!几个人拉着柳林就走。方小婧挣脱方玲瑞的手,拼命去追柳林:柳林!柳林!方玲瑞紧追两步,又抓住方小婧:小婧,跟我走!柳林被人架着、拉着往前走,又不时回过头来,看着方小婧。远处传来喊声:“朱保田投湖了!朱保田投湖了!”方小婧呼喊着:柳林!柳林!方玲瑞紧紧抓住方小婧:小婧,快走,人都斗死了!我们快走,快跟我离开这个地方!方小婧哭喊着:柳林!妈——我去找他……
浩大的湖水里,朱保田在挣扎。许多人挤在湖岸上,有的不住地大喊:
“投水了,保田投水了!”
“快救人!”
“谁敢去救呀,他是反革命。”
有的人向后退,有的人向前挤着想看个究竟,但没有人敢下水去救人。
湖岸外。芦苇滩里。一群人朝这儿奔跑着。香云拉着桃红磕磕绊绊地向前跑,高玉秀在后面推着桃红,也跟着磕磕绊绊地跑。一个人看见香云跑来:香云,保田投湖了,快叫人救保田吧!
就要跑上湖岸的香云吓得瘫倒在地上,桃红连忙去拉,也倒在地上。香云哭喊着“保田,保田!”昏了过去。桃红哭叫着:妈!——爸爸!高玉秀哭着说:桃红,看着你妈妈,我去救你爸爸!桃红喊着:玉秀婶!高玉秀跑下堤岸。
四虎、守田和三喜子从芦苇滩里跑上来。桃红哭着喊:四虎叔,快救我爸爸!
“四眼”从芦苇丛中冲出来,向堤岸内窜去。
堤岸内。高玉秀已经踏入水中。“四眼”从高玉秀身旁窜入水中,向朱保田游去。又一个人向高玉秀大喊:玉秀,你不中!四虎和守田来了!
高玉秀继续向水中跑着。四虎、守田和三喜子跑下堤岸,跑向水中。
朱守田大喊:玉秀,你快上来!高玉秀说,快救保田!他不中了!
高玉秀跑向深水中。“四眼”就要接近朱保田。四虎很快跑入深水,超过高玉秀,游向朱保田。高玉秀倒在水中。朱守田伸手把高玉秀拉起来:玉秀,快上去!高玉秀愣愣地站在深水中。
堤岸外。香云苏醒过来,叫着“保田!”跑向堤岸。桃红跟着跑上来。
堤岸内。香云跑下堤岸,跑入水中,紧紧抱住高玉秀:玉秀!——
四虎和朱守田继续向深水中游去。
朱保田渐渐没入水中。“四眼”用嘴拉扯着朱保田的衣袖。
堤岸上。朱清海从苇滩里跑上堤岸,找到桃红,紧紧拉住她的手。桃红看着湖水中渐渐沉下去的朱保田:爷爷!爷爷!——
堤岸内。四虎从水中捞起朱保田。朱守田惊声喊着:保田!保田!——
朱三喜子拉着吓傻了的香云和高玉秀:上去!快上去!
四虎抱着朱保田的尸体在水中艰难地挪动着。朱守田推着四虎往前走。“四眼”游动在他们身边。四虎说,“四眼”,快上去!“四眼”游到香云身旁,用嘴拉拉她的衣服。香云一把抱住“四眼”,放声痛哭。朱三喜子拉着香云和高玉秀连滚带爬地往岸上跑。
四虎抱着朱保田的尸体走上堤岸。朱守田和三喜子折断几把芦苇放在堤岸上,四虎把保田的尸体放上去。“四眼”趴在保田的尸体旁。香云伏在保田的尸体上放声痛哭:保田呐,保田!——
朱清海吓得呆坐在地上,一口气也不吭。桃红哭喊着:爷爷,我爸死了,我爸死了!
魏一毛、王队长和狗巴押着张秋石和柳英兰走过来。魏一毛自壯威势,自掩罪过:狗巴,让他们看看,这就是现行反革命的下场!朱保田现在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四眼”望天长啸,吓得魏一毛突然噤声。张秋石和柳英兰看着死去的朱保田。张秋石说,朱保田是咱皇陵典型的老雇农朱清海的儿子,他的被逼迫而死,可以让广大群众看清楚当前这场斗争究竟属于什么性质!魏一毛说,张秋石,你反革命之心不死,现在又明目张胆地攻击文化大革命!捆上他,明天送县里!
狗巴和两个民兵捆绑张秋石。柳英兰叫声“老张!……”魏一毛色厉内荏:押走他,送县里!四虎和朱守田走过去,把狗巴推到一边。四虎出语激愤:不能押走张乡长!群众说,对!不能押走张乡长!魏一毛说,四虎,朱守田,你们想造反?四虎说,我们不是想造反,我们不叫押走张乡长!魏一毛说,他是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四虎说,我们想要的就是这样的走资派和反革命!魏一毛说,四虎,不要以为你大哥是县革委主任,我就不敢抓你了。你和朱守田真要反革命,现在就跟张秋石一块儿捆上押走。狗巴,把这两个人也捆起来!狗巴犹豫。四虎说,不用你捆,我们自己走!张秋石说,四虎,守田,乡亲们,我张秋石啥时候说话做事都敢说敢当,敢做敢当。今天,我就让他们把我再送到监狱里去,我等着证明我的话没有说错的那一天!群众一起呼喊:张乡长!……张秋石说,请乡亲们让开一条路,让他们把我带走。
群众在四虎和朱守田的劝说下让开一条路,张秋石朝前走去。“四眼”跟着张秋石一起朝前走,用它的嘴不住地触摸张秋石的衣裤。张秋石低下头来:“四眼”,回去吧,你等着我回来。“四眼”站了站,又跟着朝前走。香云说,“四眼”,回来吧。
魏一毛指示狗巴:今天的游斗结束,把柳英兰押回去!散会!说完和王队长走去。“四眼”返回来,朝着他们高叫几声,魏一毛和王队长避开“四眼”,从路的一边走过去。狗巴走向柳英兰:走!押着柳英兰,几个工作队员跟着走去。
一大批群众站在堤岸上,一动不动,他们看着朱保田的尸体,看着朱清海一家人。朱三喜子走到四虎面前:快把玉秀送回去,她浑身都湿透了。四虎站着没动。三喜子在人群中找到王凤霞:风霞,快把玉秀送回去,换换衣服。她身体不好,别受了病。王凤霞走到高玉秀面前,拉着高玉秀:玉秀,咱回去吧。高玉秀还在哭:香云咋办?桃红咋办?王凤霞说,四虎在这儿呢。扶着高玉秀走向堤外。
朱清海突然放声大哭:保田啊!爹保不住你啊!爹也不能给你说话啊!你犯法,犯罪,都怨爹呀。爹没本事,没办法。爹过得太穷了,你才去种菜,卖菜,你才去开公家的那片荒啊!香云的痛楚一下子又涌满心头:爹!……“四眼”跑到香云和桃红身旁。桃红拉住朱清海的手:爷爷,别哭了,您别哭了!四虎说,香云,桃红,叫老海叔哭,叫老海叔说,多哭些吧,多说些吧!朱清海突然站起来:我家保田是他娘草豆在明王堆上生下的,他一落地就两把攥满土坷垃。保田是喜欢泥土,喜欢田地呀!可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多少日子能开开心心地种自己的土地啊!今个儿保田死了,我老海要把他埋在明王堆的土地里!守田,三喜子,把保田给我抬去,埋在明王堆!
大家都看着四虎。四虎说,抬,抬到明王堆去!
朱保田的尸体停放在明王堆,“四眼”守在他身旁。香云、桃红、香莲和绿竹都在那儿哭。四虎、守田和三喜子商量着做棺材。四虎说,老海叔,保田死得这样冤,好劣得给他个棺材。朱清海说,给,也不能给劣了。守田说,咱家没木料,也没钱买棺材呀?朱清海说,守田,回去扒那一间半瓦房,把两根梁扒下来,给保田打棺材。四虎说,老海叔,你容我想想办法,咱不能再扒那一间半房子了。守田,先回去拉张簙,搭个棚子给保田罩着吧。
朱宗山坐在院子里,向屋里说着话。正房里间里,王凤霞在帮高玉秀换衣服。朱宗山说,我说四虎家,你也太傻了。那朱保田投湖了,咋该你去救,你又咋救他?王凤霞说,爹,不能见死不救啊。朱宗山说,男人们都上哪去了?王凤霞说人家不是不敢去救吗?朱宗山说,就你玉秀不怕,还是一个女人家。高玉秀说,别跟爹争了,叫他说两句去。三嫂,你到香云家看看吧。我真不知道香云以后该咋过?朱宗山说,玉秀,你别操那个心。人都有活的办法。他朱清海就是这个命,他侄子守田的老婆跑了,不也是照样过了十几年了。高玉秀说,爹,你这说的啥话?
三虎从院门外走进来。朱宗山问,保田抬回来了?三虎说抬明王堆去了。朱宗山问咋抬明王堆去了?三虎说,爹,我回来就是跟你说,老海叔要把保田埋在明王堆。朱宗山说,那不行!他咋该埋在明王堆,有啥资格,有啥理由?四虎是干啥去了,他咋不说话?四虎正好走回来,一句话没说,走到里间去看高玉秀。王凤霞从里间走出来:衣服都湿完了,才换好。我给他熬点儿姜汤去。高玉秀说,四虎,你咋回来了,香云她家的事儿?四虎说,看看你,我再去。朱宗山说,四虎,听说老海要把保田埋在明王堆,你啥看法?四虎说我没啥看法。朱宗山说看来你是同意了?
朱清海搬床耙放在屋墙上,爬上房去,揭掉瓦片往地下扔。三喜子和守田跑到屋墙下。三喜子说,老海叔,你疯了,你咋说扒就扒。你看四虎不是来了吗?四虎正从村街上跑过来。朱清海说,四虎能有啥办法,咱大队、生产队还不一样穷!我对不起保田,我就用这梁檩给他打棺材。三喜子说你就不住了?朱清海说,反正咱是过败家了,啥也别说了,扒!守田说,爷儿几个,咱们就扒吧,早点儿把保田送入土,别让魏主任再生出啥枝节来。四虎说,好,那就扒吧。我去叫歪叔他们几个找东西赶快打棺材。四虎又跑上村街。三喜子说,那咱就扒吧。上!几个人爬上房。很快就把大梁掀了下来。
四虎领着歪叔几个人扛着大锯拿着斧头跑了来。
明王堆。傍晚。香云和桃红在一个简易棚子下守护着朱保田的尸体痛哭着。香莲、社会和绿竹守在他们身旁,也在跟着哭。“四眼”卧在桃红身边,向着朱保田的尸体“呜呜”地叫着。四虎、守田、三喜子和几个人用架子车拉着新打好的棺材从皇陵前的大道上急急赶了来。朱清海和歪叔在后面跟着。香云和香莲她们看棺材拉了来,哭得更厉害。四虎说,香云,起来,别哭了,快让保田入土吧。朱三喜子和几个人就去把保田往棺材里装。香云趴在保田的尸体上,哭得不能站起来:保田呐,你咋就这样走了啊,留下我和桃红该咋过啊!朱守田拉起香莲:把香云拉起来,劝劝她,保田要入土了。
香莲和绿竹一起把香云架起来。三喜子和守田几个人连忙把保田放入棺材。四虎等人正要合上棺材盖板,香云和桃红又趴在棺材上,不让合上棺材。四虎说,香云,别哭了,保田要走了,保田真走了。香云说,他四叔,这以后该叫我咋过啊。朱清海也伏在棺材上,哭着看了保田最后一眼:保田,你爹我对不住你啊!你是因为你爹我过得穷才这样走的啊!桃红哭喊着:爷爷,爸爸要走了,爸爸要走了!
朱清海哭着晕倒在地上,滚得浑身都是泥。守田叫着:桃红,照护着你爷爷!社会,来,架着你爷爷!香云还要往棺材上趴,高玉秀从大道上斜插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香云:香云,保田要走了,咱不能跟着去呀!香云说,她玉秀婶,保田死的好冤啊!这以后我跟桃红咋过呀!高玉秀和香云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三喜子和四虎几个人合上棺材。棺材放入墓穴中。香云还挣着往棺材上扑。四虎说,香莲姐,玉秀,你们劝住香云,赶紧回去!香莲和高玉秀紧紧抱住香云。
四虎等人举起铁锹正要封土,“四眼”一下子跳到棺材上,用前爪拼命扒着棺材板。四虎喊:“四眼”,上来!四虎一把拽出“四眼”,几个人很快地封着土。
天已经很暗了。歪叔叫社会几个孩子打起了麻秸火。整个墓地更显阴森。
几个妇女簇拥着香云往大路上走。
朱守田和社会架着朱清海,也跟着往回走。一群人慢慢离开了墓地。
“四眼”开始跟在香云和桃红后面往前走,后来,它突然返回来,隐入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