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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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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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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春来归》连载

第六章

郑贽、张秋石和方玲瑞沿村街向柳英兰家走来。张秋石说,郑部长,我去把荫梅叫出来,一块回集上吧。郑贽说,到英兰家门前了,还是进去看看。张秋石说,我是怕……郑贽说,他们也是咱们的群众嘛。张秋石说,好,走吧。方玲瑞问,秋石,你怕什么?张秋石说没什么。方玲瑞说你说呀。张秋石说,柳英兰的丈夫周玉基被单位清退回来,朱区长给他戴上了漏网地主帽子。方玲瑞踌躇了一下:这个呀,走吧,跟郑部长去吧。

郑贽已经走到前面,方玲瑞和张秋石紧走几步跟上去。

郑贽三人走到柳英兰家房门前。柳荫梅从草房里迎出来:老郑,你把玲瑞带来了,张乡长刚才还说玲瑞不来了呢。郑贽说,不来我也得叫她来呀。平常工作忙,他们两个一个在县城,一个在乡下,哪有时间在一起。春节放几天假,总不能再耽误了吧。柳荫梅拉着方玲瑞:小方,可得感谢郑部长对你的关心呐。快,进屋吧。周玉基和柳英兰都从草房里迎出来,把郑贽三人让到屋里去。柳荫梅一边搬凳子让座:大家别见怪,今天来这么多贵宾,显得玉基、英兰这小草房简陋狭窄了。不过,他们可是有心情,上午都在这儿吃饺子。

柳英兰看见方玲瑞身旁的小凳子不是十分干净,方玲瑞有些犹豫没有坐下去。她连忙走过去把凳子擦了擦:小方姐,坐吧。方玲瑞说谢谢!郑贽说,英兰,你们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介绍。柳荫梅说,老郑,你还不知道哩,英兰和玲瑞这可是第二次相见了。郑贽说,这样说,她们两个还是有点儿缘分哩。那好,咱上午就在这儿吃饺子。

朱宗山一家人也在吃饺子。朱达走进院子,停下自行车。王凤霞正给朱宗山去盛饭,抬头看见站在院子里的朱达:爹,大哥回来了。朱宗山说,回来就进屋,正吃饭。朱达走进屋,四虎拿了把椅子,让他在朱宗山身旁坐下。朱达显得很尴尬。朱宗山说,大虎,我说你整天忙得是个啥?你也是农民出身的干部,别说咱这一带的农活你没干过,就是咱这家,你也很少回来。朱达想消除尴尬,没话找话:爹,咱家也吃饺子。朱宗山说,咋了?你想着咱家过年吃不上饺子了?四虎说,爹,大哥是为咱家能吃上饺子感到高兴。他可能是听说了咱皇陵有些村子还有人家过年吃不上饺子。朱达说,就是。我听有的乡长汇报了。朱宗山说,他老海家吃上饺子没有啊?三虎说,他家咋吃不上。这几年不是年年过节吃饺子吗?朱宗山说,他朱清海能吃上饺子,我朱宗山就是没有也得吃。我过去比他强,现在总不能比不上他。朱达说,爹,这不是吃上了吗?王凤霞端来一碗饺子放在朱达面前:大哥,吃吧。朱达端起饺子:爹,你看,这是合作社的好处吧。朱宗山说,啥!合作社的好处?你当这白面饺子是合作社给的呀,那是咱自己干出来的。朱达说,爹,咱现在不才是初级社吗?今春成立了高级社,我保你一年到头吃白面,逢年过节吃饺子!朱宗山说,大虎,你不要给我出啥鲜点子。办不办高级社,要先问一问郑部长,那人稳当,看事情看得透,摸得真,你不要一下子发高烧,烧得连你爹也不认识了。人家可也是共产党的干部,入党比你早!四虎说,爹,大哥就是比郑部长积极。

魏一毛搂着破棉袄、缩着头跑进院子:大哥大哥,有事报告!朱达说,你站院子里叫个啥,进来呀!魏一毛走进屋里,隔着几个人往朱达身边挤。朱宗山说,一毛,这大过年的,你到处跑个啥。你自己开火没有?魏一毛说,我开啥火?早上跑到区公所食堂,不是跟大哥在一起吃的吗?朱宗山说,你就不能自己开火做饭?魏一毛说,我没那工夫。再说……王凤霞说恐怕连面也没有?魏一毛说, 哎,真叫三嫂说对了,我就那几个玉米棒子,还没把籽儿磕下来哩。朱达说,你大喊小叫的,找我干什么?魏一毛说郑部长又下乡了。朱达说他下乡不是很正常吗?魏一毛说,你不知道,他跟张秋石和柳荫梅都正在周玉基、柳英兰家吃饺子哩。还有一个年轻女同志,像是在县里工作的。朱达说,这郑部长也是的。你给张秋石介绍对象,为什么大过年的跑到他周玉基家里?魏一毛说,听说郑部长跟柳荫梅也……朱宗山嚷道:一毛,别在我家里提柳家那姑娘,现在她该找谁找谁!

已经出了正月十五,天气开始暖和起来。坐在村街房前向阳处的人有的已经把棉袄脱下来,他们坐在那儿议论着入大社的事儿。一个人说,歪叔,啥叫大社?歪叔说,朱区长不是号召了一冬了吗?大社就是高级社。又一个人说,听说土地,农具,牲口,都要入公,你干不干?歪叔说,不干能行?这是上级的号召。一个人说,听说老海叔和宗山叔都不愿入哩。歪叔说,老海不愿入可能是真的。朱宗山不愿入不对吧,他是区长的爹,积极着哩。又一个人说,他原来不愿入可是真的,听说他还骂大虎咱们的区长哩。可现在态度变了?第三个人说,这里头有一个秘密。朱宗山要是提前入了高级社,他就把朱清海那个初级社吃了,他当高级社的社长,老海就得听他的。要是这样,老海那二亩明王堆也得属他管;你说他朱宗山会不先入高级社?歪叔说,那咱毗陵村就看着他们两位吧。一个是贫雇农的典型,一个是干部家庭,他们要是都入了高级社,咱们谁也抗不住。

朱清海挎着个粪箕子,在人们的议论声中走过去。

村外小河旁。河水已经变绿了,柳条也开始在风中摆动起来。朱清海沿小河边走着,有时往粪箕子里铲些猪粪狗屎放进去。他拿粪铲划了一下河水,河水翻起了清澈的绿波。抬头看看天,看看太阳,自言自语:春天说来就来了。

朱宗山也背着个粪箕子,沿河边走来:咳,老海,坐下歇歇吧。刚过了年,你就这样勤快!朱清海说,庄稼人,闲不住。两人都放下粪箕子,在河边靠着一棵大柳树坐下来。各自摸出烟袋,装着烟叶。朱宗山问,这春上你打算咋干?还跟那些人在一块儿乱哄隆?朱清海说不在一起哄隆咋办?朱宗山说你就没想退社?朱清海说,退社?你家大虎还嚷嚷着入高级社哩,咋能退社?朱宗山说你信他说的?朱清海说,虽是他说的,可这也是共产党的政策,咱能改?再说,咱也都是党员。朱宗山说,你不也听说过,共产党是为人民的,咱农民就是人民,咱不愿干的,他总不能硬叫咱干!朱清海说,你看是合作社好,还是单干好?朱宗山说,就这几年看,还是单干好。能这样干几年,我看你就发了。我知道你那合作社今年打点儿粮食,还都是你那二亩明王堆打的。朱清海说,你又提那二亩明王堆……朱宗山说,你怕啥?我现在又不想买地,我更知道你也不会卖。我是说,你要是守着那二亩明王堆,再这样干几年,你真可以置个百二八十亩地。朱清海说,你家还差不多,我不中。朱宗山说,老海,这么说,你是不想发财呀?朱清海说,我解放前可是受够了周家的气,现在解放了,做梦都想发财,也像周善人、周宜仁当年那样摆摆阔气,出几口窝囊气。朱宗山鼓动说,你真想这样,你就退社自己干。你退了我就跟着退。只要咱俩一退,咱这毗陵村的人都会退,那时说不定还会有人卖地给咱们。朱清海说,要退你先退,我跟着。朱宗山说,还是你先退,我跟着。我是干部家属,先退不好。

明王堆。朱清海抓起一把泥土,细细端详着。柳荫梅骑自行车在他身旁停下来:老海叔,你去年干得不错,遇到这么大的旱灾,你的社还收了不少粮食。朱清海说,荫梅你看,这脚下踩的可是明王堆呀。柳荫梅说,明王堆土地就是好。不过,我看关键还是种田的人。你是种田的好把试,这开了春,咋安排春地呀?朱清海说,我哪顾得想这事儿呀,不是要入大社吗?咋走,我还没想好哩。柳荫梅说,老海叔,入大社也好呀,把土地联在一起搞社会主义大农业,像西方的大农场一样,一个合作社就是一个大农场。朱清海说,早些年,那还是解放前吧,你不也想这样搞一个联营社吗?柳荫梅说,那是在解放前,想的再好也不能实现,两次不是都叫周家拆散了。现在好了,各家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土地合在一起建大社,大家还同样享有土地的所有权。朱清海说,要是合在一起不是自己的了,咋办?柳荫梅说,将来可能是。土地归公,也许是咱们这个国家发展的大趋势,但暂时还不会。因为现在时机不成熟,土地归公还太早,您就放心吧。朱清海说,荫梅,我能不能问你一句话?柳荫梅说,问农业新技术?朱清海说,农业新技术还待我问,哪一次你不是先跟我说。我是问你和郑部长的事儿。柳荫梅说,老海叔,让你操心了。朱清海说,你和老郑是十几年前在我家相识的,现在又遇到了一起,不容易呀,要结婚就别等了。柳荫梅满怀感激:老海叔,你等着吧,我和老郑到时一定请您坐上座!

朱清海家。正是早饭时间。一家人都在吃饭,朱清海紧着扒完了碗里最后两口饭:今天全家开春干活,现在听我安排,守田和保田你俩套车把粪拉到春地里,我在家准备犁耙套绳,歇晌我去犁。香莲香云你姐俩到明王堆去把麦子锄一锄,我看那长势旺,怕长疯了。现在离清明还有俩月,那麦苗子都快窜有半尺高了。你娘她就在家带社会,做饭。香云说,爹,那咱就不叫他们几户了?朱清海说,你别问这,咱先干着。

村街。守田和保田赶着牲口拉着一车粪朝前走,香莲和香云扛着农具跟在后面。人们看见他们一家子整整齐齐去上工,先是有些诧异,后来就跑回家拿了工具跟了去。朱三喜子问香莲:你们下哪地?香莲说,去明王堆,轧麦!三喜子说,走吧走吧,咱们也回去扛锄去。

明王堆。香莲和香云在轧麦。守田和保田往春地卸着粪。朱清海已经赶了来,一锨一锨地撒着粪。朱三喜子和一群人一起来到地头上:社长,开春第一场活,为啥不喊我们?朱清海说这是我家自己的地。三喜子说咱不是一个初级社吗?朱清海说现在我宣布咱的初级社散了。大家都惊愕了:怎么散了?啥时候散的?香云感到很惊讶,慌忙跑到朱清海面前:爹,咱这初级社怎么散了?你跟谁说了?向谁汇报了?朱清海说,我同意了,我跟大伙说了,就是刚才说的,大伙都听到了。三喜子说,好了好了,那我们回去吧。几个人跟着三喜子扛着农具往回走。香云气极了:爹,你!我去找张乡长!

香云跑向皇陵前的大道,迎面遇上扛着农具走来的周玉基。香云说,玉基,你也别去了。周玉基问怎么了?香云说,你没看别人都走了,我爹说咱们的初级社散了,我这就是去找张乡长。周玉基从香云面前走过去。香云更诧异:玉基?周玉基说我去帮你家干活。香云说,我爹说初级社散了,各人干各人的,你去也没用。周玉基说,老海叔跟我说了,要我到你家去帮工,他雇我。香云更惊诧:什么?他还雇你,他想剥削!?周玉基朝着明王堆走去。香云迟疑了一会儿,又向前跑去。

皇陵一侧。香云跑来。朱宗山一家正赶着牲口来种自己的田。香云说,四虎,怎么啦?你也同意宗山叔退社单干了?四虎说,他要退,我也没办法。香云说,你就不会去找张乡长,找你大哥!拉着四虎:走,到乡里去!香云拉着四虎就跑,朱宗山高叫着:四虎,你给我回来!四虎一怔,香云又一拉,四虎觉得心灵上被什么震了一下,不自觉地跟着香云沿着皇陵前的大道跑去。朱宗山叫不回来四虎,就带着三虎和王凤霞到自己田里做活计。他们的周围同样围满了人。大家在乱纷纷地嚷嚷着。朱宗山说,跟老海学着,咱们的初级社也散了。一挥鞭子,骡马拉着犁子飞跑起来,站在他跟前的人哄地一下子散开了。

香云和四虎跑到乡公所向张秋石作了汇报。张秋石说,朱区长现在也不在镇里,走,先去看看吧。香云说反正得止住他们。张秋石说,老海叔和宗山叔这一反复,恐怕工作一时很难做,我们要有耐心。

张秋石领着香云和四虎刚走到村头,正碰上从地里回来的一群人。朱三喜子说,张乡长,两个社长都带头退社了,我们也退!大家跟着说,张乡长,我们退社!张秋石说,大伙别急着退社,等我问明情况。大家说,别问了,情况是明摆着,在合作社里干没有自己干着来劲!张秋石说,那要遇到困难了怎么办?比如去年的大旱。三喜子说,张乡长忘了,去年遇到旱灾的时候,还不是临时分开浇地才收了一些粮食。张秋石一时语塞,停了停:合作社还是应该相信的。不过,我可以把大伙的意见向郑部长和朱区长反映一下。香云、四虎,你们把大伙先安排一下,能在一块干活的还在一块干,不愿在一块干的,可以先分开干,别耽误了庄稼!大家说,现在就说好,把地还给我们!张秋石说,走吧,咱们到乡里去,我给郑部长打个电话汇报一下。一群人跟着张秋石、香云和四虎,嚷嚷着往皇陵集上走。

这一群人来到乡公所,跟张秋石进了办公室。香云和四虎安排大家坐下来。香云说,大伙不要嚷,等张乡长跟郑部长作了汇报,咱们再商量。张秋石就去打电话:郑部长。毗陵村刚刚发生了问题。朱清海和朱宗山带头退社了。现在其他群众都在我这儿,他们要求退田。电话里传来郑贽的声音:你先把群众的情绪稳定住。慢慢摸清他们的想法,合理的就答应他们。张秋石说,现在朱区长不在家,是不是在县里,你是不是找他通报一下情况?郑贽在电话里说:我就去找他。秋石,处理问题时要把握好分寸,不要挫伤群众的情绪。有几个人挤到张秋石跟前:听听郑部长是咋说的?张秋石放下电话:大伙坐好,坐好。郑部长要大家先稳定稳定情绪,然后大家谈谈想法。退田不退田,那不是主要的;关键是咱们能把劳动生产的积极性用到田地上就行。现在大家说,是合在一起种大家兴头高,还是分开干兴头高?歪叔说,合在一起干兴头也不是低。大伙就是看一到有了困难,各人就想顾自己去了。张秋石说,那还是咱没有组织好、协调好,心没有想到一块去。再说,去年咱们遇上旱灾,今年总不能再遇上啥灾吧。三喜子说,老海叔和宗山叔他俩一带头去干自己的,大伙就没个主心骨了。现在是春耕大忙,庄稼可是耽误不得,不如先把地退给各户,等过了春种再说。大家说,三喜子说的是。张乡长,就先把地分了吧,反正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咱庄稼人都得把地种好,种不上庄稼,到秋后咱吃啥?香云说,张乡长,我看问题就在俺爹和宗山叔身上。看看四虎:四虎,你说是不是?四虎说,他俩就是问题多。张乡长,我看咱们到村里开全体党员会,帮助帮助他俩。

柳荫梅骑自行车走进大院里,看见这么多人围在办公室里,放好车子走进来。歪叔看见了:荫梅,是不是从县里回来?又有啥新技术?柳荫梅说,歪叔,乡亲们挺关心新技术呢。有哇有哇,我就是回来向大家宣传的。大伙儿搞生产的积极性蛮高嘛。可是现在春耕大忙,咋都到这儿来了?香云走出来:荫梅姑,你不知道,他们要求退社哩。张秋石也走过来:这是刚刚发生的情况,我刚向郑部长作了汇报。柳荫梅问,老郑怎么说?张秋石说,郑部长说这种情况今春比较普遍。他正在向县委报告,研究解决办法。柳荫梅说,我从县里回来,一路也听说过这种事情。现在初级社的优越性可能还没有真正表现出来,大伙有的信不过,一遇到小挫折,比如有一两个人有些私心,就可能出现大波折。香云说,咱们这里就是这种情况,是俺爹和宗山叔带了不好的头。柳荫梅说,不要全责怪他们。农民嘛,还能没有点儿小农意识。张乡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大伙真要退社,也不能硬拢在一起。做什么事情总是会有反复的。入了社,退社;退了社,再入社;最后这个社就能巩固起来。因为建社是个大方向,不管怎么走,走得多么曲折,终归是要向前走的。张秋石说,荫梅,你的想法是……柳荫梅说,大伙要退社,咱们不要硬拢住,这样会挫伤他们的情绪。答应他们先各种各的田,不要误了农时,巩固社、建大社的事,等庄稼种下地再说。四虎说,荫梅姑说得也对。张乡长,不管怎样,让大伙把庄稼种到地里再说吧。三喜子说,荫梅这个说法有道理。张乡长,就先这样办吧。向着大家:大伙都往这儿站站,听张乡长安排。

大家议论着围住张秋石。张秋石说,现在大家都回去。社能不能散,要等郑部长和朱区长回来才能定。不过,大家回去可以先各人种各人的田,不要误了农时。入社是大事,多打粮食更是大事。大家说,这话说得对。入社不也是为了多打粮食吗?入社也好,不入社也好,只要庄稼种得好就行。走吧走吧,回去种地!一群人嚷嚷着向院门外走去。柳荫梅说,大伙别忘了我这儿还有新技术呢。明晚夜校上课,别忘了去听呀!

村街口的水井旁。几个妇女在担水。有的干脆就在那儿提水洗菜,洗衣服。一个妇女说,听说咱村的初级社都散了?又一个妇女说,我也才听说。说是上级也批准了。再一个妇女说,俺家那口子说,批准是没批准,就是老海叔和宗山叔一带头,大家就都跟着各干各的去了。柳英兰担着水桶走到井台旁:二嫂,你听谁说咱的初级社都散了?第二个妇女说,我也就是听人说,确实不确实不知道。

远处。周玉基扛着农具从村外走回来。第一个妇女说,英兰,你看,社都散了,玉基这是帮谁干活去了?柳英兰说,我也不知道。他出去也没跟我说。周玉基已经走过去。柳英兰担起水桶,也向村街走去。几个妇女看着前后走去的周玉基和柳英兰。第三个妇女说,要不是荫梅回来,玉基和英兰怕是真要离婚哩。第二个妇女说,出身不好,可苦了这俩人了。第一个妇女说,只要以后能过好就好了。

周玉基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回头看看那几个妇女离得远了,走回来把农具交给柳英兰,接过水桶担在肩上。两个人一起走到家门前。周玉基放下水桶。柳英兰就拎起一桶水倒在水缸里。周玉基问,小彬哩?柳英兰说,我刚把他哄睡着。玉基,听说社都散了,你这又帮谁去做活了?周玉基说,老海叔家。我做了他家的帮工啦。柳英兰诧异:你咋做他家的帮工?香云,她……周玉基怕她提香云:香云?!……她不知道。柳英兰说,她能会不知道?周玉基说,过去老海叔给我家打长工,我爷爷我父亲都剥削过他。现在就让他剥削剥削我,我也好改造改造,算是替我爷我父亲赎一点儿罪。

傍晚。朱清海从田里回到家,把农具收拾好放在院墙边上。在灶间帮草豆做饭的香云听见院子里的动静,走出来:爹,你咋越做越过分了?朱清海说,我啥做过分了?香云说,你退社,你单干,你还雇工!朱清海说,这不是党叫确保私有财产,不是党提倡雇工、贸易、借贷、租地四大自由吗?香云说,爹,现在形势变了!朱清海坐下来,慢慢地往烟袋锅里装着烟叶。草豆也从灶间走出来。朱清海问变啥了?香云说,现在要入高级社,可是你却退出了初级社。你还雇工,何况雇的又是他?!草豆说,香云,你爹雇谁了?香云说,他雇周玉基!朱清海说,雇他又咋了?你有话早该说,怕累着他了,是不是?香云就怕谁把自己和周玉基连在一起:爹!……草豆说,他爹,你咋说这?朱清海说,那是地主少爷,他过去没干过脏活重活,现在就是让他干干。他爷他爹过去剥削过咱,就不兴咱现在剥削剥削他!香云说,爹,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在不管你雇谁,都不对!朱清海说,我不对?大虎他爹,就是咱朱区长他爹就做得对了?香云,跟你说,退社,就是他鼓动我先退的。香云说,我这就去找他!朱清海说,找他?你就是找四虎也没用。草豆说,他爹,你又扯上四虎干啥?咱香云不是跟保田……

香云把手中的一把野菜往地下一摔,跑出院子。

朱宗山父子三人也正在院子里拾掇东西。香云从村街走过来,站在院墙外摇动一棵小树枝,从灶间照出的一束灯光正好对着她。四虎看见了香云。朱宗山说,四虎,看看去,谁在墙头外趴着做啥?

四虎走出院子,和香云站在院墙边。四虎问咋不进院子里去?香云说,进院子里咱俩还能商量事情?四虎一动心:商量事情?咱俩?香云说,别想那事儿。我是说,咱俩得带头跟爹斗争。你跟你爹,我跟我爹。四虎说,张乡长不是说先让大伙各种各的田,等以后再说吗?香云说,你不知道这里边的情况。是你爹叫我爹先退社的,他们有阴谋。四虎问,他们预先商量过?香云说,他俩就是觉着自己在咱村有影响!魏一毛从街边上摸了来:哟,你俩这黑灯瞎火地咋趴在一起啊。香云说,一毛,正经点儿。我们在说正事!魏一毛说,说正事咋不通知我?到村部去说。四虎说,你算啥?俺俩都是党员。魏一毛说,党员咋着?大哥说了,我马上就一样是党员。朱宗山在院墙内说:是一毛不是?过来呀,从明天起,我雇你帮工,天天吃白馍夹咸鸭蛋干不干?魏一毛说,宗山叔呀,我现在就想吃。说着就向院子里走,又回头说:你俩谈吧,你俩谈吧。魏一毛走进院子。香云说,听见没有?你爹也在雇工了。我爹昨天就把周玉基雇了一天啦。

朱清海扛着农具从院子里走出来,站在街口上,他在等周玉基。香云从院子里跟出来,站在一旁看着。周玉基扛着农具走向朱清海。朱清海说,你先去南地,今天把那点儿活干完。我到西地里转转,一会儿也过去。周玉基正要走去,香云拦住他:玉基,你到你家地里去干活,别听我爹的!朱清海说,玉基,你走你的。香云,你少管闲事!

柳英兰关上草房的门,抱起孩子,扛着农具正走向村街,香云赶来:英兰姐,你劝劝玉基,别让他去我家帮工了。柳英兰说,我跟玉基说了。可他说,既然老海叔这样做了,他又能说啥。香云说,我怕爹因这事儿犯了错误,还不连累玉基呀。柳英兰说,现在正是社会主义改造,入高级社是大形势呀。老海叔他是咋想的?香云说,我看还得郑部长来做他的思想工作。抱过孩子:英兰姐,这样吧,我天天跟你到你家田里去干活,就算跟玉基是工换工。柳英兰说那怎么行?香云说,啥行不行?走吧,我跟你下田去。

三虎在院门外套牲口,四虎从院子里追出来,解下牲口往院子里拉:三哥,你今天不能去犁咱自家的田。三虎问为啥?四虎说那是单干。三虎说,我听咱爹的,咱爹叫我去犁的。四虎说,大哥是干部,咱不能给他丢脸。朱宗山从屋子里走出来:四虎,家里的事儿,不用你管。四虎说这可是大哥叫我管的。三虎说,爹,跟他分家,把地分给他,他要入大社就让他入去!朱宗山说,四虎,照老三说的咋样?香云正巧走过来,站在一旁看着。四虎说,分就分!走,分吧!三虎又套好了牲口,扬起鞭子赶向村街,正从香云身边走过去。四虎追过去,香云叫了他一声。四虎站住:香云,咱俩结婚吧。香云觉得这话太突然:咱俩?!四虎说,俺爹要把地分给我,可我——还没成个家哩!朱保田赶着牲口走过来,看见香云和四虎站在村街上。他把牲口赶得飞快,从他们身旁跑过去,一边喊着:香云,快跟上,走!

区公所。朱达坐在办公室里,有点儿懊恼,把手里的文件摔在桌子上,站起来看着面前的魏一毛:这就是你向我汇报的全部情况?魏一毛说,就是这些,咱村的两个初级社都垮了。朱达说,你怎么就没有发挥作用?!魏一毛说,那是老海叔。还有宗山叔,你爹,我有啥办法?朱达说,你就不会抓住香云和四虎。哎,你对香云怎么样,也该成个家了?魏一毛说,四虎对香云挺有意思。大哥,我总不能……朱达说,他们的事儿,我没看出来。再说,还有我爹呢,他不会同意四虎找香云。

香云和四虎一起走进来。四虎说,大哥,咱爹他……朱达说,情况我都知道了,是魏一毛向我汇报的。你们两个都是共产党员,是咱村青年人的榜样。现在一毛也是,你们要与他团结起来,向旧观念、旧思想作斗争。香云说,四虎跟宗山叔,我跟我爹,没少斗争。朱达说,你们斗得还不够。要明确告诉他们,社是退不了的。不但退不了,还要坚决升入高级社,坚决建立大社。不管有谁支持,社都是不能退的!香云说,朱区长,你说有人支持退社?朱达说, 咱们的农工部长,不就是一个支持者吗?香云有些惊异:郑部长?我不信。朱达说,不信?那你就等着瞧吧。我已经通知了,明天召开区委扩大会议。谁是什么立场,在这个会议上就非常清楚了。

区委会议室。朱达在主持区委扩大会议。柳荫梅作为列席代表参加了这个会议,她要求发言,朱达勉强同意了。柳荫梅说,我是从欧美回国的。在欧美国家,土地是私有的。但就我们国家的情形看,因为经济不发达,科技投入少,而且人口众多,土地资源又少,因此,从长远的观点看,我们的土地应该走向公有。如果土地私有,若干年后,就可能产生新的土地兼并,一部分人就会因为生活困难重新失去土地,使那些翻了身的贫雇农重新沦入贫困的境地;当然,也就会有个别翻了身的贫雇农成为新的地主、富农。但问题是,我们建立高级社,建立大社,把农民组织起来,得让他们相信,让他们看到集体的力量,集体的优越性。我的这一观点,过去曾经和有关同志谈到过。郑贽说,柳荫梅同志的看法正是今天我们要解决的问题的关键所在。我的意见是,农业合作化的推进,可以采取分步走的方针。具体说就是,在目前合作化的优越性还没有显露出来的地方,可以暂缓向高级社过渡。张秋石说,我赞同郑部长的提议。柳荫梅说,此外,在向高级社的过渡中,也应该是分步走的。虽然土地最终是要归公的,但不宜一下子全部收归公有。可以先让农民拿土地入股 。这样既可以避免一部分农民因贫困而卖掉土地重新沦入困境,同时又可以让农民以土地作为固定资产参加劳动成果的分配,这就可以使农民一直关注着自己的土地。比如有些农民,他自己不会经营土地,或者没有能力或物力财力经营土地,但他的土地在社里,其他的人就可以帮助他经营。经过一个时期之后,他可以看到,土地在合作社里跟在自己手里一样,都被经营得很好,甚至比在他自己手里经营得还要好,这就使他相信合作社好,相信了集体的力量。时间再长一些,他就不再把土地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因为土地在他自己手里与在集体手里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他自己与其他人一样都在使用这土地,管理这土地。朱达说,柳荫梅同志这番话恰恰给郑贽同志的缓建高级社的主张提供了一套最有用的理论依据。但是,这种理论在我国目前推进合作化的具体实践中,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说的重一些,就是反对搞合作化。郑贽说,朱达同志,对于合作化运动,我们每个同志都有自己的认识,这应该是非常正常的,因为大家都是为了改进工作推进工作。认识有差别,有的可能是正确的,有的可能是错误的,这也应该是允许的。但要说反对合作化,恐怕说得太严肃了些。同志们都知道,我是农工部长,我的责任就是推进合作化,难道我会反对合作化?朱达似在警示:在某些时候,话说得严肃些有好处,它至少可以给某些人敲响警钟。柳荫梅说,郑部长,朱区长,认识上的正确或错误,这需要实践去验证;话说得严肃也有好处。我看我们今天都不要计较这些,我们都是为着工作。因此,现在,我再提出一个建议。朱达说,你说吧。柳荫梅说,这个建议只是就我们皇陵这个地方提出的。现在,我们可以留出一些时间,暂不考虑初级社是否升高级社的问题,而抓住我们的皇陵做文章。做什么文章?借助当前国家对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把我们皇陵乡各村的小作坊建立起来,发展农民的商品经济。张秋石说,荫梅同志的这个建议倒启发了我。郑部长,朱区长,我们能否重新启用柳家封闭的工厂,建立我们乡第一家工厂。前些时候,荫梅已经向我建议过,把毗陵村朱三喜子的爹、老歪他们几个原在柳家工厂做过学徒的人召集到一块,起用柳家工厂部分机械,建个小型加工厂。柳荫梅说,厂里的机器如果再闲置,就可能生锈了。朱达说,柳荫梅同志,你是不是想借这个机会为你的哥哥柳荫植翻案?我告诉你,事实是很清楚的,你的哥哥已确定是地主,不是资本家,而且他还是一个有血债的地主。关于这一点,郑贽同志也向李县长反映过,李县长也征求过我的意见。郑贽说,朱达同志,我觉得你把什么问题都看得太严重了。我们应该反省一下,我们现在是不是生活在一种正常的生活中?就像今天我们的这场会议,若干年之后,后人可能认为是有人瞎编出来的,因为有些话,我们每个人本来就不应该这样说。朱达说,这本来就是我们的正常生活,只是有些人不习惯罢了。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斗争,我们叫阶级斗争;而且目前的这种斗争,正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的开始……

初夜。正房里亮着灯。朱宗山在太师椅上坐着,四虎和三虎坐在另一边。魏一毛正拿火给朱宗山点水烟:大哥啥话都跟我说了。这是毛主席、共产党的指示,大社一定要建,还要快。郑部长跟大哥意见不一致,上边支持的是大哥。四虎说,郑部长也没说不建高级社。魏一毛说,宗山叔,你总不能不给大哥争个面子。再说,升了高级社,你又不吃亏,高级社社长你当着……朱宗山说,你就是这几句话。不过我清楚,就算我当社长,老海那二亩明王堆入了大社,它也不是我的。魏一毛说,你当社长你就能当那二亩明王堆的家。四虎说,爹,这社长当不当,反正这大社咱家是入定了。明天我就找人敲锣打鼓向大哥报喜去。朱宗山说,四虎,我知道这都是你跟香云的主意。这头你拱我,那头,香云劝老海。

这个时候,香云和守田也在家劝说朱清海。朱清海就是坐在那儿抽闷烟,一声不吭。香云说,爹,这是形势。咱是翻身的老雇农,不听毛主席和共产党的话,对得起谁?守田说,朱区长都在会上多次批评咱家了,咱总不能老落后吧。朱清海说,就他朱大虎讲的话是共产党的话?人家郑部长就不代表共产党?我看郑部长比他大虎入党还早。香云说现在党内也有斗争。朱清海说,你这话也是他大虎的话。香云说,爹,你也知道这情况?我看郑部长后来也会站在朱区长这一边的,因为他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朱清海说,我不管他们站在哪边,高级社有好处,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就信。守田说,你不入高级社,咋能看到高级社的好处!

县委会议室。李县长在主持县委扩大会议:……同志们,扩大会议到此结束。现在我重申县委的主张,我们这里的反右斗争开展得不严肃,也可以说是不深入,不彻底。这表现在有些地方,有些单位,本来就是右派人物的,就是不打倒,不戴帽。这次会议之后,我们要改变这种被动局面,这是我们今后一个时期的重要工作。散会!许多人陆续走出去。李县长说,郑贽同志,朱达同志,请留一下。人们已经走出了会议室。郑贽和朱达走向主席台。李县长说,我刚才最后强调的话,就是针对你们皇陵说的。你们考虑怎样开展这项斗争?郑贽问,谁是右派人物?朱达说,柳荫梅的那些言论,你不是都听到过,为什么不报告,不制止,不反驳?郑贽说,一个女知识分子,我们对她——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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