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朱清海家的晒场里堆着两个高高的大垛。守田和保田正把一场黄澄澄的豆子往一块儿拢。朱清海刚刚停下来,接过香云从茶壶里倒出来的水喝了一口,弯腰脱下一只鞋,往地上一垫,坐下去,顺手从背后抽出旱烟袋,叼在嘴上。朱清海问,晌午我叫你找穴子,找几领?香云说才找三领。朱清海看着快拢起来的大豆堆:三领怕穴不了这一大堆豆子吧。明天你再到供销社买两领。香云说,爹,还要交任务哩。朱清海说,交了任务,三领也穴不完。还是早准备好。张秋石和方玲瑞走过来,两人抓起木锨,就拢起豆子来。守田说,张乡长,你在俺村忙了一天了,坐下歇歇吧。香云倒了一碗水:玲瑞嫂子,来,喝口水。张秋石说,玲瑞,去吧,你跟老海叔说说。
方玲瑞走到朱清海和香云身旁,接过香云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朱清海问,玲瑞,张乡长叫你跟我说啥?催我交公粮、卖任务是不是?方玲瑞说就是呀。朱清海说,玲瑞,不用你催。刚才我正跟香云说呢,我现在就愁打的粮食没地方放。你说粮站啥时开仓,我立马就送过去。方玲瑞说,老海叔,咱毗陵村有您带头,工作就不愁做了。朱清海说,哪还用你做工作?打了这么多粮食,都是党的政策好,谁还能像大轰隆时,打的粮食少,生怕多交了饿嘴。玲瑞,我明天就去交。方玲瑞说,您明天去交,我还不叫您去交呢。这才是刚才秋石叫我跟您说的。朱清海问咋个说法?方玲瑞说,郑部长和秋石都屡次安排,等乡亲们把粮食稳稳妥妥收到家,把下季的麦子种上,才安安心心地去交公粮、交任务。朱清海很欣慰:哎呀,郑部长和秋石想得是真周到啊。守田,咱今天把粮食穴到家里,明天就赶上骡马去犁地。张秋石说,老海叔,收你走在前头,种你也走在前头!朱清海说,那还用说?种完麦子交任务,我还是走在前头!
皇陵前的大道。两边都是刚耕作过的田地,麦子都已经种下地,从麦垄上可以看出耕作的精细认真。大道上走来一队送粮的队伍。朱清海一家赶着胶皮轱辘大车走在最前面,香云和柳英兰也在大车上坐着。朱清海高扬着鞭子坐在车前头,他的身旁插着一面红旗,红旗上写着:皇陵公社毗陵第二生产队。他们的车子后面有拉木大车的,有拉架子车的,有用土牛推的,还有几个人是挑着担子的。我们顺着这个队伍往后看,可以看到另一面红旗。那是以朱宗山为首的送粮队伍。他们的旗子上写着:皇陵公社毗陵第一生产队。朱宗山赶着大车往前走。四虎站在大车上,向后面扬手打着拍子,后面跟着的年轻人一起歌唱着: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歌声依次传到前面的队伍里。柳英兰用胳膊碰了碰香云:香云,你也指挥唱一个。香云说,你来吧,英兰姐。柳英兰说,还是你起个头,指挥合适。香云站起来:姑娘们,小伙子们,咱们也来一个,唱什么?有人故意看了一下保田:咱们唱哥对花,郎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保田连忙说:不行,不行!柳英兰说,香云,就唱公社是棵常青藤吧。香云说,好,咱们就唱公社是棵常青藤!大家一起叫着:好!你起个头。香云说我起不好。大家说叫柳英兰起!柳英兰站起来:我也起不好。那就试试吧。领头唱了一句:公社是棵常青藤……预备——起!
皇陵集镇。公社粮站。各个大队、生产队的送粮队伍挤满了院子,一直延伸到通往街里的大道和通往集镇外的大道。社员们兴高采烈地扛着粮食往磅秤上放,又不停地把过了磅的粮食送往仓库中。粮站的工作人员不停地报着数字,开着票据。朱清海和他带领的送粮队伍已经卖完了粮,正在打点用具,准备往回返。朱清海坐在自家的胶皮轱辘大车上,跟朱三喜子一块儿数着刚得到手的钞票。三喜子说,老海叔,我不叫你一下子把钱都还我。留一部分你还用,把下一年的庄稼安排得更好些。朱清海说,下一季庄稼我早就安排好了。这些钱我一时也用不完,也没想好咋用。先还给你,等我用的时候再跟你说。香云说,爹,我跟俺姐和英兰姐,我们到街上去看看。朱清海伸手拿了几张票子给香云:拿着钱,该买些啥就买些啥。香云说,我不要钱,就是去看看。
郑贽、张秋石和方玲瑞从卖粮的人群中挤过来。郑贽问,老海哥,得了多少现钱?朱清海说,一二百块哩。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哩!张秋石说,郑部长,今天乡亲们都卖得了现钱。粮站的工作人员说,粮食质量也格外的好。四虎和朱宗山带着他们的送粮队伍也聚拢了来。四虎说,玲瑞嫂子,你向郑部长和张乡长汇报,你抓的点,我们毗陵大队今天已经超额完成了粮食任务。方玲瑞说,四虎书记,谢谢毗陵村的父老乡亲对我的工作的支持!郑部长和秋石就是我找来的,咱们今天就借这个地方开一个庆祝会议。四虎说,好,好。大伙都找个地方坐好,请郑部长和张乡长给咱开个会。郑贽说,今天这个会,我跟秋石商量了一下,就叫分田到户的经验总结会。自从党的八届九中全会之后,我们认真贯彻执行党中央、国务院关于“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使农村的形势和面貌迅速地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大批农民从饥饿的边缘挣脱出来,到现在,才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有粮吃了,有柴烧了,像今天,大伙手里也有钱花了!老海哥腰里今天就揣着一二百块钱。这在过去他连想都不敢想,但是,现在,这一二百块钱就真的在他腰里揣着……朱清海说,郑部长说的是真的。一拍衣袋里的票子:看,就在这儿!郑部长,只要党的这个政策不变,过年我还请你到家里吃白面肉饺子!郑贽接上说,老海哥说的是一个实际问题。一年前我们还两手空空,肚子里空空,什么也没有。可现在,我们手里有粮有票子了,很多人就怀疑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觉得我们有粮有票子就像是有了错误,不应该……农民朋友们,我们没必要有这种忧虑和担心。我们党的农业政策是会坚持一个时期的,至少明年不会变……四虎说只要不变就好!郑贽说,有人向张乡长反映了一个情况,现在请他讲一讲。张秋石说,我要讲的这个事儿也是分田到户中的一种经验。你们村的魏一毛向我反映一个问题,说贫下中农朱保田赶着他家的胶皮轱辘大车给地主的老婆柳英兰拉豆子,这是帮助地主反革命,没有去帮助他贫下中农。方玲瑞看了一眼柳英兰,柳英兰避开方玲瑞的目光,低下头去。张秋石接着说:乡亲们,我们都知道,柳英兰是地主周玉基的家属,周玉基现在逃亡海外。但柳英兰不是地主,也不是反革命,她是咱毗陵村一个基本群众,是咱人民公社的社员。朱保田帮助她是应该的,没有做错什么。这就带出了我今天要说的一个意思。在土地承包到户之后,咱的生产队并没有解散,咱的集体还存在,生产队里的每一个社员都是集体的一部分。谁有困难,谁家有困难,我们都不能看着不管。所以,我们要提倡朱保田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互相帮助的精神!四虎看了一下朱宗山。朱宗山低头避开张秋石的目光,去吸他的水烟。四虎说,爹,你听到了?张秋石又说:至于朱保田当时没有去给魏一毛拉豆子,那不是朱保田不帮助他,是想激励他,好好劳动,好好干活。魏一毛的承包地里就是没有长出几棵豆子,老海叔在自己场里给他碾豆子,说几亩地在一块还没收二百斤。他今年交任务也很勉强,是三喜子帮他交了一部分。以后日子还长,他和兰花吃啥?大家哄笑说:吃救济!四虎说,张乡长,魏一毛早就跟我说了,今年冬天的救济粮得先给他吃。张秋石说,我们对魏一毛这样的人也要帮助。这个帮助主要是教育他好好种地,让他变得勤劳起来,自己能够养活自己……
皇陵街道。这是一个逢集的日子,又加上卖粮的人手里有了钱,也都到街上来逛逛,所以显得特别热闹。柳英兰、香云和香莲三人一起在人群中挤着走着,她们挤到供销社门前。柳英兰说,香云,你家的胶皮轱辘大车,这秋收秋种忙完了,打算做点儿啥?香云说放家里闲着。柳英兰说,公社粮站今年收了这么多粮食,还不往外调呀?你跟保田说,让他去粮站问问,跑几躺运输也能挣几个钱呀。香云说恐怕我爹不同意。香莲说,我叫三喜子他们一块去说。香云,进去看看吧,三喜子说供销社里进了一批好布,咱爹不是叫你买件衣裳穿吗?香云说,咱爹他连一个钱也舍不得花,吸的烟叶都是自己种的。我哪能舍得花。柳英兰看了看香云的肚子:香云,你咋不显身呀?香云说我也不知道。香莲说,八成是个男娃。你看四虎家,肚子都朝外了。今天卖粮,我看人家就没来。香云说,姐,这话可别跟四虎说。宗山叔就想他生个孙子哩。柳英兰说,我算着再有俩月你也生。去买几尺布吧,给要出生的孩子做几件小衣裳。
街道一角有个卖油条的小摊子。魏一毛和兰花正站在那儿,一人一根油条像啃骨头一样往嘴里塞。柳英兰、香云和香莲走过来。香云说,英兰姐,你看这俩人,交任务刚卖那俩钱,就在这儿吃起来了。柳英兰说,兰花也管不住他,跟着吃一点儿得一点儿。香莲走过去:一毛,你打的粮食卖多少钱?兰花说,香莲姐,就卖十几块钱,我不叫他吃,他非要吃不可。我不跟着吃,这十几块钱我一分也花不上。香云说,现在一下子吃完了,到冬天喝西北风呀!魏一毛死皮赖脸:香云,英兰,我给你们一人一条……说着做个下流的动作。兰花伸手打掉魏一毛手里的油条:吃光了吃你娘的×。走!
初夜。一家人刚吃完饭。香云在灶间洗刷。朱守田去喂牲口。朱保田去把大车盖起来。朱清海说,天就要下雪了,咱没个车屋不行啊。我看,咱今年冬天先把院墙再垒起来;等明年开春,咱再盖两间新屋。香云从灶间走出来:爹,咱家的大车不是没地方放吗?英兰姐给出了一个好主意,她说叫保田到粮站问问,能不能帮他们往县里送几趟粮食。朱清海说,跑运输是经商,咱老朱家不干。香云说那咋不好了?朱三喜子走过来:守田,保田,你们那大车放的不是地方呀,到冬天还不把胶皮轱辘冻坏呀。我看咱去跑几趟运输,也省得把大车闲坏了。朱清海说,这又是柳英兰拱香莲拱的。三喜子说,她拱的对呀。咱放着大车不用,能赚俩钱不赚,就对了?守田说,爹,就让保田和三喜子试着跑两趟。朱清海说,好吧,明天你俩把粪给我送到麦地里,送完再跑。
明王堆。满地麦苗一片青绿。微微的东风吹着,有点儿冷。守田和保田赶着大车把一车土肥一堆一堆地卸到麦田里。朱清海跟在后面把土肥均匀地撒开来,他不时把压着的麦苗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守田和保田卸完了一车土肥,赶着空车往村里跑去。魏一毛穿着件破棉袄,袖着两只手挪到朱清海面前。朱清海说,一毛,你今个儿咋稀罕了。这么冷,该偎在麻将桌上,到这儿来干啥?魏一毛说,老海叔,没吃的了,也没钱了。朱清海说,这冬天还没过完,年也没过,你这么早就没吃的了咋办?魏一毛说有办法还能来找你?朱清海说,找我?粮食管供你一升半斗。钱,不能给你,给你也是输给人家。魏一毛说,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粮食。朱清海说,那你找我干啥?去吧,我可正忙着哩。魏一毛说你不是喜欢土地吗?朱清海惊问啥?魏一毛说,我那几亩地还荒着哩。让给你当春地种,你多上两车粪,来年保准大丰收。朱清海问咋个说法?魏一毛说,我给你地,你给我钱。朱清海说,你要把地卖给我?我可不敢要。魏一毛说,老海叔,你可别后悔。你要是不要,我可就卖给朱宗山了。
朱宗山和三虎在院子里往大车上装土肥。高玉秀挺着大肚子,自己搬个凳子靠墙坐着晒太阳。王凤霞系着围裙,正在给套在车上的骡马饮水。凤霞说,玉秀,你别走动了,有事儿叫我。玉秀说,三嫂,没事儿,我能动。朱宗山说,这四虎整天东跑西跑,连玉秀也不顾了。三虎说,他是大队书记,事儿多一些。朱宗山说事儿再多也不能不顾家呀。四虎抱着一大捆宣传标语从村街上跑回来。凤霞说,老四,你抱回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纸干啥?四虎说这是宣传标语。朱宗山问又宣传个啥?四虎说,从60年到67 年的全国农业发展新纲要。朱宗山说,67年不是还早着哩吗?四虎说,纲要就得早宣传。朱宗山说,好,那我跟你反映一个事儿,你管不管?四虎问啥事儿?朱宗山说我听说有人又买地了。四虎再问,谁买的?买谁的?朱宗山说,谁买的!咱村现在想买地能买地的有几户,不就是朱老海吗?四虎说,老海叔啥时又买地了?朱宗山说,你也不是没看见?魏一毛那几亩抛荒地,老海他都犁了几天了。四虎说,那是他魏一毛种不了,不会种,往外让,老海叔才帮他种着。三虎说,老四,你是知道得不清楚。魏一毛都跟咱爹说了,他这几天麻将桌上输的钱,都是从老海叔那儿拿的。
皇陵一侧。朱清海在魏一毛的承包田里翻耕土地。他不时停下来拽掉犁头上的枯草,自言自语:一毛这地,真荒成样子了。四虎走来:老海叔,这地你不能犁了。朱清海问这地我咋不能犁了?四虎说这地是魏一毛的。朱清海说,我也没说是我的。他种不好,我帮帮他的忙。他前些时候不是说俺保田帮助地主老婆不帮助他贫下中农了?四虎说,可有人说你买了他的地。朱清海有些气愤是谁告了自己的状:谁说的?四虎说,别管是谁说的。老海叔,要是真买了,你就把地退给魏一毛,这事儿就到这儿为止,我也不向上边反映。朱清海说,你不相信你老海叔,你就去反映。
皇陵集镇的偏僻街巷。小巷简陋,住户稠密。一个很深很深的院落里的一个角上,是一个小型赌场。一群人正围在一张桌子上赌得吵得不可开交。魏一毛两只耳朵上夹着香烟,大声叫牌。一个赌客说,一毛,走吧,没钱了。魏一毛说,我今上午总不能一个回头子儿不见,白输给你们二亩地的钱。赌客说,谁也没掰着手从你手里要钱,你诈唬啥?魏一毛说那张是我的牌!又一个赌客说别耍赖!魏一毛说,谁跟你耍赖了?输不起钱还输不起人是咋着?第一个赌客说,一毛,这是你说的,你能输起人。咱当着大家的面儿讲,今个儿我赢你的钱不要了,叫兰花晚上跟我睡一夜,咱俩的账一笔勾销。大家起哄:值得值得!一毛,女人那东西,用了没记号,也不耽误你用。四虎走进来:都给我滚!第一个赌客说,毗陵大队的书记咋着?你还能管到俺皇陵街上?四虎说,再赌我可要报告了。第二个赌客说,走,走,人家大哥是区长。
一帮人推着挤着往外走,魏一毛跟着也想溜出去。四虎跟过去,一把抓住他:来了几次了?魏一毛说就这一次。四虎说,你还不说实话!钱从哪儿来的?魏一毛说我没输钱。四虎说,没输钱?没输钱人家要你老婆?说,钱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从老海叔那儿拿的?魏一毛说我是跟他借的。四虎说,明知你赌博,老海叔会把钱借给你?你那地是咋回事儿?是不是吐口卖给老海叔了?魏一毛说,我就卖给他皇陵东边的二亩,西边那三亩,我都卖给你爹了。四虎一惊:你还卖给我爹了?魏一毛说,说实话,今天我带来输掉的这些钱,都是你爹给我的。老海叔他怕我赌,钱没给我,说给我存他那儿了。四虎叹了口气:这两个人,都是咋想的!
皇陵西侧。绿油油的麦田里明显地横着一块长满枯草的未耕种的土地。朱宗山挎着个粪箕子,走到地头上铲掉几棵枯草,刨起一块冻土,在手里抓了抓:长草的地咋能长庄稼。朱宗山放下粪箕子,踱起土地的长短宽窄。四虎气鼓鼓地走过来:爹,你在人家地里丈量啥?跟我回去。朱宗山说,我看一毛这地有几亩。他说叫三虎给他趁空翻翻,他给钱。四虎说,他给钱?他的钱从哪儿来的,你还瞒我?朱宗山说,你知道了咋着?这地就是我买他的。四虎口气软了点儿:爹,咱是干部家属,私自买卖土地是犯法。再说,你明知魏一毛不成手,钱到他手里,一两天就输光了,拐回来,连地也没有了。共产党就是怕再出现这样的穷人。朱宗山说那是他自找的。四虎说,咱得帮助他那样的人,还要帮助那些种不好地的人。守田和保田帮助柳英兰种地,咱就得学习。朱宗山说,那他老海不是也买了一毛的二亩地吗?四虎说,咱家不能买,他也不能买。这是你给一毛的卖地钱,我现在都给你。回家去。朱宗山说,你刚才不是说钱都让他输了吗?这钱是从哪儿来的?四虎说,我从信用社借的款。跟张乡长说了,不长利息,明年叫一毛自己还。朱宗山有些生气:好,四虎,我回去。你现在到东边看看,他老海就在整一毛那二亩地,看你能叫他再从手里松出来?!
皇陵东侧。朱清海还在翻耕魏一毛的那二亩地。四虎跑到跟前,抓住朱清海手中的犁把和鞭子。朱清海站住:四虎,你敢夺我的鞭子?四虎说,我不是夺你的鞭子,我是接替你把这块地犁完。朱清海说咋用着你来犁?四虎说,老海叔,明说吧,一毛跟我说了,他这块地真的是卖给了你。朱清海说,你知道了又咋着?他卖给我二亩,卖给你爹三亩,你咋管着你爹?四虎说,我刚从西边来,我把他给一毛卖地的钱,一个不少地又给了他。朱清海说,你看,你爹这是真买吧。我还没给一毛钱哩。四虎说,没给你也是真买。你跟俺爹老是往回头路上走。不行,走不通!朱清海说你四虎就能挡着俺俩的道!四虎说,我不挡你俩的道挡谁的道?咱毗陵村不就是你俩想跟过去的大地主周善人比吗?可现在不是时候了,解放了,土地入公了,不兴私有了。朱清海说,好,你咋处置俺俩?四虎说,我也不处置,也不跟郑部长和张乡长报告,错了,咱就改。朱清海不屑:你能改?四虎说,刚才我没说完,我把俺爹给魏一毛的卖地钱全部退给了俺爹,现在,他就要看看我跟你咋解决这件事儿。朱清海口气硬:我没给钱,我没买。四虎说,我现在也不说你买了。你犁人家的地,大家都看到了。我现在想个办法,给你个台阶,咱往回走。朱清海问咋个走法?四虎说,明天我向公社打个报告,就说老海叔你主动帮助魏一毛搞好生产,叫张乡长给你发个光荣榜回来。
朱清海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你个四虎!你犁吧,犁吧,我看着你把这地给他犁完。想了想:光表扬我还不算,还得表扬我的牲口,我的骡马!
傍晚。香云躺在小房里的床上,正在临产。香莲站在床前守护着她:香云,忍着点儿,你这是头回。香云问英兰姐来了没有?香莲说,守田去叫她了,马上就来。香云说,姐,你总得打听着给我哥再说个人呐,总不能叫他就这样一辈子呀。香莲说,我跟三喜子都操着心哩,只是还没碰上合适的人。香云疼得叫了一声。香莲说,都这时候了,还跟我说别的。
门外。朱守田领着柳英兰走进来。守田说,你进去吧,香莲也在屋里。柳英兰走进小房。香云一把抓住柳英兰的手:英兰姐,真疼,我不想生了。柳英兰说净说傻话!香莲对着门外:守田,烧点儿开水。香云说这保田也不知回来不回来。
朱守田慌忙去灶间烧开水。朱清海赶着牲口从村街上走回来,气呼呼地卸着牲口:这四虎净给我找难看。守田从灶间走出来:爹,四虎给你找啥难看了?我早劝你不要买魏一毛的地,我是大队长,咱俩都是党员,咱还能去违反党的政策。朱清海说,你跟四虎是咱毗陵村的头儿,你俩不说谁知道!守田说,不说人家也知道,到头来我跟四虎也跟着犯错误。朱清海说,算了,算了,你跟四虎一个意思。保田咋不回来?我这两头牲口也没地方用,干脆也给他搞运输去。守田说,爹,小声一些。指了指小房:香云要生了。朱清海喜兴了:真的?那你还不去找保田?守田说,我也不知道他跟三喜子今天回不回集上。朱清海说,那你也得到集上去一趟,打点儿酒,买点儿菜,咱要庆贺庆贺。守田说我就去。朱清海说,等等。看看香云生的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老天保佑,给我生个孙子吧。
香莲叫着跑出来:生了,生了。爹,香云生了个男孩!朱清海差点儿跳起来:男孩?咱老朱家又添一个孙子!守田,赶紧上集去,打酒,买菜!
村街。傍晚。已近年底。家家都在准备过年的东西。孩子们在村街上跑着闹着,不时点燃一只小爆竹。社会和小彬也在村街上跑着。香莲从自家屋里走出来,拿着一包炸好的食物给小彬抱着:小彬,赶快抱回家,你香莲大姨炸的丸子,叫你妈尝一尝。小彬说,大姨,你真好。社会,一会儿去找我。小彬抱着食物沿村街往家跑。
四虎从村街上走回来。几个孩子跟在他身后点然了爆竹。四虎说,今个儿都放完了,过年还放啥?一个孩子说家里还多着哩。四虎说给我放一个。孩子说我才不给你放呢。四虎追着孩子们隐没在村街里。
街角坐着的几位老人开始议论起来:
“朱宗山啥都想跟老海比,这下人家媳妇香云生了个孙子,他四虎家给他生了个孙女。”
“生男生女由天定,哪能想生啥就生啥!按说四虎是个好人,生个闺女也许是福气。”
初夜。朱宗山还在正房里坐着,和三虎说着家事儿:三虎,你明天进城去看看,快过年了,问问你大哥他们一家子回来不回来。四虎从自己房间里抱着孩子走出来:爹,别叫三哥跑这一趟了。大哥想回来他就回来。王凤霞说,叫你三哥去一趟就是了。今年全村老少都高兴,几年都没过过这样欢喜的年了,叫大哥一家人回来团个圆咋不好。三虎说,我明天就去。拉着王凤霞:走,给我找双鞋去。
三虎和王凤霞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高玉秀走出来,接过四虎抱着的孩子:爹,给这孩子起个名吧。人家香云的孩子起名叫丰收。朱宗山说,小女孩,我起不好。四虎看出朱宗山不高兴:玉秀,抱回去睡吧,让爹想想。
高玉秀抱着孩子走进里间。四虎说,爹,你还生我的气?老海叔也把那地退给一毛了。朱宗山说,他退了,他有心情。人家香云给他生了个孙子。你四虎就是不争气。四虎说,爹,这你也怪我?朱宗山说,不怪你怪谁!我不趁这时候置几亩地,还靠谁?靠你,我看这辈子成不了周善人那样的大地主了。四虎说,爹,你还是这思想。朱宗山说,我这思想?他老海哩,不也做着当大地主的梦吗?包产到户这一年,人家就骡马成群了。四虎说,人家勤劳,会操持,劳力多,不富才怪哩。可是咱家,干得也不错呀。朱宗山说,人家来了个孙子,我咋来了个孙女?四虎说,爹,来男孩来女孩咋着?长大了,都是人民公社社员,都有饭吃。朱宗山看看里间:别让你家里听到了,我可没说她啥。可我就是想个孙子。你三嫂来了这几年了……王凤霞正走出来:爹,你说啥?朱宗山忙岔开话题:天不早了,你们睡吧,明天三虎还进城。王凤霞又走回自己屋里。到了里间,走到三虎面前,脸上一红一红的。三虎说,还不明白?爹是说咱结婚几年了,还没孩子。王凤霞说怨你没本事。三虎说谁说我没本事?王凤霞一把抱住三虎:来吧,今儿晚上我就要要你的本事!
朱清海在半颓的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和几条长板凳,全村的人差不多都聚集到这个院子里。小孩子手里拿着红纸,有的打着未点燃的灯笼,跟在大人身旁。朱守田和三喜子忙着把桌凳擦干净。守田说,大伙在这儿等一会儿,四虎和保田去公社给咱请张乡长去了,张乡长一来,就给大家写春联。几个孩子抢着说:先写我家的!先写我家的!三喜子拉着小孩:不要争,来,站这儿排队,谁听话,先写谁家的。
四虎和保田推着两辆自行车,张秋石和方玲瑞在后面跟着,一起走了来。大家说,张乡长来了,玲瑞也来了。四虎说,张乡长和玲瑞嫂子都来了,现在就开始给大家写春联。上午我请客。朱清海站在牲口棚门口:四虎,哪能让你请客!这写春联的阵势摆在我家院子里,我请。张秋石说,老海叔,你咋站那儿,过来呀。朱清海说,张乡长,你写你的。我正照看我的马哩,它可要生了。几个人跑过去:真的。八成再给老海叔生个马驹子贺新年吧!
朱保田把围在桌子旁的小孩子赶离开:张乡长,写吧。张秋石说,好!来,先写谁家的?一个孩子抢上前:先写我家的!大家说,先给老海叔家写吧。朱清海说,先写大家的,我最后写。张秋石说,玲瑞,你跟四虎按各家的要求把纸裁一裁。四虎接过一个孩子手中的大红纸:二叔,你家门上的写多长多宽?一个人说,张乡长先给我家写,那好!我家那门高,你就尽着纸面给我裁个最大的春联吧。四虎和方玲瑞裁了一张很大的春联交给张秋石。方玲瑞说,纸我们裁好了,看你写什么内容吧。
守田和三喜子已经磨好墨。张秋石蘸饱了毛笔,自如挥洒,一副春联写了出来。又一个人说,四虎,张乡长写好了,念一念。四虎说,张乡长写的,我还认不全哩。咱村的小孩子,都要好好学习了。玲瑞嫂子,你念念吧。方玲瑞说,上联是:春风杨柳万千条;下联是:六亿神州尽舜尧。这是毛主席的诗。张秋石又写出一副五字联。四虎说,这副我认识: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香云抱着孩子领着柳英兰和小彬走了来。小彬看到桌子周围围着一群孩子,也挤了过去。张秋石又写好一副。小彬张口念出来:改天换地辞旧岁;移风易俗迎新年。方玲瑞说,呀,小彬识字不少啊。是英兰姐教的吧。张秋石说,小彬,社会,还有你们这群孩子,都是咱毗陵村的未来。各家的家长,都要把孩子送到学校去读书。四虎,香云,你们这群年轻人,虽说都有了孩子,也要抓紧时机学习。春节过后,我叫玲瑞来咱村还组织农民夜校,就算接着柳荫梅原来的事儿往下做。今年我给大家写春联,明年这时候,咱毗陵村要有自己能写春联的人!三喜子说柳英兰现在就能写。方玲瑞说,真的?英兰姐,你过来。柳英兰说,三喜子那是说笑话。我没摸过毛笔,就是钢笔这些年也没摸过,哪能会写春联?张秋石也说:英兰,你过来呀。香云推推柳英兰:英兰姐,张乡长叫你呢。柳英兰说我不会。
朱清海突然高兴地大叫起来:生了,生了,生了一头小马驹!二叔和保田等连忙跑过去。二叔说,真的!老海,你家今年真是人财两旺。香云刚给你老朱家生了个孙子,明儿就要过年了,你家的马又给你生个马驹子。老海,今年你可要好好庆祝庆祝。朱清海说,好!我一定要好好庆祝庆祝。保田,你把马棚堵严实,别冻着这一大一小它娘俩。香云,你赶紧去烧锅小米汤,喂喂老马。又走过来:好,现在我请张乡长就我心里这高兴劲儿给我编副新春联,写出来贴在我家大门上。四虎说,好!张乡长你就编吧。张秋石说,叫我写还可以凑乎,叫我编,可就难为我了。玲瑞,你帮着想想吧。方玲瑞说,不是有英兰姐在这儿吗?听说解放前还读过高中呢。三喜子说,英兰,你写不好毛笔字算我瞎说。现在编春联,人家说得对吧。柳英兰说,我会编啥呀,叫玲瑞编吧。四虎说,你跟玲瑞嫂子一块儿编。大家说,四虎这点子出得好,你俩一块儿编。柳英兰说,玲瑞嫂子,咱俩就试试吧。方玲瑞说,英兰,你先说吧。香云说,英兰姐,你先说。柳英兰说,让玲瑞嫂子先说吧,我对下联。方玲瑞说,好,那我就先说了。老海叔,我想的上联是:政策入心家家喜收丰硕果。朱清海说,好,上联编得好。英兰,你对下联吧。柳英兰想了想:老海叔,您听着,我对的下联是:春风暖人户户欢庆幸福年。大家一起喊道:对得好!对得好!朱清海更是高兴:张乡长,今年我家门上就贴这一副春联,你可给我写大些。张秋石说,好!我就给老海叔写一副最大最长的春联。
方玲瑞和柳英兰裁好纸,两人站在桌子旁,分别按住春联的一只边,让张秋石挥笔书写。朱清海说,张乡长,你还得给我往县里打个电话,我说好叫郑部长过年来家吃饺子,他得来!张秋石写好春联的最后一个字:我回去就给你打。初一早五更,我和郑部长准时到这儿来吃饺子!
傍晚。朱宗山坐在正房里围着木炭炉烤着火。三虎和四虎忙着在院子里贴春联。王凤霞在香炉上上着香。高玉秀把正房的方桌擦了擦,开始在桌上摆饭菜。朱宗山看了看四虎刚贴好的春联:这春联是张乡长写的?今天老海那院子里可是热闹。四虎说,爹,你不是怕人多挤坏了咱家的院子吗?朱宗山说,就是。老海那院子哪还叫院子,三面墙头都扒了两面了。四虎说,别笑话老海叔。人家一开春就把院墙垒起来,春上还打算再起两间新屋哩。朱宗山说,他有钱起他的。我看他能不能在咱毗陵村盖个两层楼,跟解放前的周善人比一比!四虎说,爹,你先别这么说。要是国家的政策不变,我看要不了两年,老海叔准能盖起两层楼。高玉秀说,四虎,快吃年夜饭了,别跟爹顶嘴了。三虎说,爹,我看大哥一家今年是又不回来了。朱宗山说,他不回来就不回来。听说郑部长大年初一要跟老海一起吃饺子哩。你大哥他的职务没郑部长高,官僚主义倒比人家大。王凤霞说,爹,别说了,大嫂不是也快生了,现在咋回来?朱宗山说,算了,算了,他不回来,咱照样高高兴兴过咱的年。四虎,正月十五的灯会,我报名参加。四虎又高兴起来:爹,你就应该越活越年轻!朱宗山说,我就是要看看是我朱宗山兴致高,还是他老海兴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