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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到时隔十年后，我还和王小峰走到了一起。有一句老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看来我和小峰还真是一对冤家。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初秋的一天早上。我骑着新买的“永久”包链自行车，从老家祥云村赶了八十多里路来到县城。我是去县燃油公司报到上班的。之前我只知道，县城里有副食品公司，卖油盐酱醋糖烟酒，管百姓吃喝。还有百货公司，卖布匹衣物日用，管百姓穿的用的。再就是五交化公司，卖的五金家电，也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还有一家生资公司，管着全县农村大大小小的生资门市部，卖农药化肥之类农村生产资料。我根本不知道，在县城的南门河边，居然有一家燃油公司，卖的汽油、煤油、柴油、润滑油等等。
我进入县城时大约十点多钟，是县城里一些机关单位做工间广播体操时间，空中飘扬着广播体操音乐。我蹬着自行车穿过县城，朝着县城的南门河边奔去。一路上的风很清凉，骑在自行车上，我总想朝着空中大声唱几句，或随着那广播体操音乐舞动一番。一只灰色的小鸟像是上天派来引路的，在我的头顶上一阵啁啾着向南飞去。追逐着小鸟飞去的方向，远远望见河边那一排耸立着的在阳光下发着银白色光芒的大油罐，我心里竟有几分莫名的神圣。我大学毕业了，被分配了被安排了，那一排银白色铁皮大家伙将是我一辈子的归宿。
这真是非同寻常的一天，我在公司办公室办理报到手续时，正好公司经理肖克喜走了进来。肖经理脸色红润，脸上光滑得没有一丝斑点，只是稀疏的灰白头发显示他年纪已经不轻。我在办公室主任李文才对他毕恭毕敬的招呼中，知道他就是我上班的公司一把手。李主任向他介绍说我是新分来的大学生，他握着我的手使劲地晃：“欢迎呀，欢迎，你就是我们的人才！”
肖经理手晃够了就走了，我的手续也办完了，办公室里很快恢复了安静。李主任一边纠缠着牛皮纸档案袋上的那根白色细线，一边笑着对我说：“你抓住机会回去好好玩两天，再来正式上班吧，到时候要好好安排一下我们的人才。你可是我们公司接受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朝李主任笑着点点头，正要离开，隔着办公桌对面的一个声音突然朝我喊了一声：“杨小波！”
我一愣，朝对面望去，惊奇地就像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镜子里熟悉的人略显黝黑，长长的头发遮挡住了那我在心里十年来想看到的东西，我很快也朝着对方喊了一声：“王小峰！”
“不错，不错。”小峰绕过来拉起我的手，一个劲地说着“不错，不错”，那语气神态像极了记忆里那个小峰。
“你们两个长得真像，像一对双胞胎！” 我听到办公室里的肖艳萍惊讶地叫了起来。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小峰和我长得像双胞胎。李主任也盯着我和小峰看：“像，确实像。”
小峰嘴角上挂着微笑说：“我们本来就是兄弟嘛，不是兄弟不聚头。”
我问小峰：“你也是来报到的？”
“他在隔壁的业务股上班，老石油了。”肖艳萍接口说。我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她长得漂亮有点晃眼，我的注意力只在她身上，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小峰是什么时候进来坐在对面的。肖艳萍一本正经地对小峰说：“你串岗了，还不回去好好上班。”
“回头慢慢跟你们讲。”小峰调皮地朝肖艳萍一笑，和我一起走出了办公室，问我：“你家搬县城来了吧？”
我说：“还在村里，不过那老屋早已经翻修了。”
小峰说：“等有空了回村去看望你爸妈和小涛。”
他看了看手表说：“你稍等一下。”
我看着他像救火似的跑向大楼旁的一座小平房里，很快又跑了回来，对我说：“我去食堂加订了一份饭菜，快到饭点，吃过午饭再回村吧。”
我说：“我本来打算去我舅舅家吃午饭。”
小峰问：“你舅舅家也在县城？”
我说：“粮食局里，我舅舅是副局长。”
小峰说：“那么些年，也没有见过你家舅舅呀。”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都快不认识我舅舅了，这还不能让我妈知道。”
小峰说：“先吃饭去，正好今天食堂杀了猪。看来你这个大学生到公司来就是不一样。”
说着话小峰带我来到公司食堂，我以为还没到饭点，没想到食堂里热闹得很。小峰告诉我：“一般的话，上班没什么事情大家都会提前来食堂等，何况今天杀了猪。”
这时候公司里人大部分都在食堂，除了小峰，大都是陌生面孔。我对见到的每一张脸都笑着，点点头。大家都围着看师傅分菜，在一块大案板上摆放着一排排的碗，师傅用一把铁勺在一只大盆里舀着红烧肉往碗里分。边上这个说那只碗里肉少了，那个讲这只碗里又多了，旁观者清。等师傅分完了，用铁勺敲了敲那只空了的大盆说，好了。这时候，门外想起一阵急骤的敲击金属的声音。大家就像是听到了发令枪响，不同的手很快抢向那盯好的碗。小峰见我还在一边斯斯文文地等着，说：“钟声响了，快动手吧。”
公司食堂的饭厅里摆着几张脱光了漆的饭桌，都是长条木椅圈着。大家挤坐在桌旁，像一家人，边吃边聊，聊工作，聊闲天，其乐融融。
坐在我右边的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一直对我笑着，我左边的小峰吃着饭向我介绍说：“公司保卫股的龙股长大哥。”
我朝他点了点头：“龙股长。”
他连忙说：“龙仲谋。还是叫大哥好，大哥更亲切。”
我于是又重新叫一声：“龙大哥，以后多关照。”
龙仲谋说：“你太客气了，刚听小峰说，你可是大学生我们公司的人才。”
他见我碗里一大堆肥肉都没动，问我：“怎么，大学生不吃肥肉呀？”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很爱吃肉，也很少吃上这么不加杂的纯粹的红烧肉。那肥嘟嘟的酱黄色的红烧肉吃下去几块就有些腻。从小就爱菜汤拌饭的我倒了些汤油把饭一拌，很快就把饭吃完了。看来碗里那些肥肉只能浪费掉了。我吃完饭正要顺便把碗捡走，龙仲谋说：“我来吧，倒了可惜。”
他说着将筷子伸向了我碗里剩下的几块肥肉，我感觉尴尬。饭后我想着该去看看舅舅，尽管父母跟舅舅从不来往，那都是上辈人的恩怨。再说我大学毕业分在县城工作，再怎么说也该跟当粮食局副局长的舅舅报个到吧。
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县城西边的粮食局宿舍，找到了舅舅家。舅妈和表哥坐在门口的走廊里聊天。在商业局人秘股工作的表哥刘其根，听说我大学毕业去了燃油公司，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商业局八大公司里，燃油公司可是离县城最远的。”
舅妈告诉我，舅舅正在午睡，上年纪的人习惯了午睡。我本想不再打扰他们，舅妈让屋里的表姐刘其苗给我倒了一杯水出来，就在走廊里跟我聊开了：“真是不容易呀，小涛还好吧？”
我说：“小涛就那样吧。”
舅妈禁不住感叹，当年我母亲要是听了舅舅的话读完共大，就不至于如今这样，也不会生出个小涛来。我想，也就不会有我吧。我和小涛是双胞胎兄弟，我只是比他早半个小时来到这个世界上。舅妈说：“要是你舅舅当时不是挨批斗，关心一下这个妹妹的话，你妈也可能不会这么惨。”
舅妈的话都是废话，但很是感人动听，她叹一口气说：“你妈也不该怨恨这个哥哥呀，就这么一个哥哥。”
我不知道我母亲心里是不是会怨恨舅舅这个唯一的哥哥，只知道母亲刘祥珠从小就爹死娘嫁人，跟哥哥刘明源相依为命，可以说是哥哥刘明源把她带大的。刘明源吃苦努力，当上大队书记后，刘祥珠也长大成人。正赶上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西车分校开办，各地推荐选拔学员，刘祥珠从小就失去父母，哥哥当着大队书记，她不上共大谁还有资格上呢？可以想象年轻时的母亲有多么的骄傲。
听母亲说起过，共大毕业的前一年，从小就没有父母管束的母亲也就是共大学生刘祥珠，一天独自来到学校的后山。想着毕业后可能就要永远离开这里，禁不住有些留恋。自从她发现离学校不远的西车水库里有了白鹭，就常常跑到这边来，白鹭细长的腿在水边的石头上一站就是老半天，她也远远地呆看白鹭半天。看着看着，常常会为白鹭的孤独感到心酸。那时候正是夏天，她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光脚穿着一双自己做的黑布鞋。她来到一块背阳的坡地，见这里青草葱葱，十分诱人。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躺下来歇一会儿，突然听得一阵沙沙声响，面前站着一个俊秀的男人。刘祥珠以为是在梦里，今天还没见到白鹭出现却见到一个白衣陌生的年轻男人。这个男人她从来没有见过，可以肯定他不是学校里的同学。学校里人不多，大概也就二百多人，大都是附近村庄推荐选拔过来的。眼前这个男人穿着一件白棉布圆领短袖衬衫，右肩上挎着一只草帽，像个脱产干部。这个男人看了看刘祥珠，很快有些害羞地将目光滑向了不远处的西车水库。
“你是那个谁？从哪里来的？”
刘祥珠很是惊讶，本来这话是应该从她嘴里问出来的，没想到对方抢了先。她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我是共大西车分校的一名学生，是白鹭把我带到这里的。”
说话时她眼睛望向不远处的西车水库。更让她想不到的是那个陌生男人的回答也跟她的一样：“我也是被一只白鹭带到这里的，还以为碰见这个白鹭仙子了。”
刘祥珠脸上一热，忙用双眼去寻找白鹭。可是哪里有白鹭，白鹭在哪里呢？
那个男人告诉她说，他叫杨再兴，家住紫瑶山东边的祥云村。他小时候经常来紫瑶山上砍柴，却从来没有登过山顶。听人说，山的西边有个西车水库，水库里有很多的白鹭。他借着在家休假的机会翻过山顶，没想到就被一只白鹭带到了她的面前。
这个瘦瘦的男人说话这个那个的，真正的“吃糙米饭，讲官话”。刘祥珠对男人的话将信将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叫杨再兴的陌生男人。杨再兴问她：“你说你也是被一只白鹭带到这里来的？”
“是呀。”
“难道这个会是同一只白鹭？”
“怎么可能，一家的倒是有可能。”
“那真是巧。”
“是有些巧。”
“那个肯定不是普通的白鹭。”
“那是？”
“神仙月老。”
刘祥珠没有想到这个男人绕来绕去竟会绕到这个上面。这时候山下传来了学校敲钟的声音，她不好意思地走向了山下，心里却一直在想，这个男人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她脑子里日夜响着这个男人夹带着一两句普通话的本地口音。她没有心思上学了，很快发展得要跟这个男人结婚了。
刘祥珠和杨再兴在成为我的母亲和父亲之前，当然要取得我舅舅刘明源的同意。当刘祥珠带着杨再兴站在我舅舅面前提出要结婚时，大队书记刘明源突然间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妹妹，问她：“你说你想干什么？”
刘祥珠推了推身边的男人说：“我要跟他结婚。”
刘明源大声责问：“你怎么能结婚？怎么能结婚！”
他急得只会重复问这一句话，重复这句傻子都会回答的问话。眼看着妹妹刘祥珠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共大毕业，毕业后国家正式分配就能端上铁饭碗了，这个时候怎么能结婚呢？
刘祥珠紧紧靠着杨再兴，她眼里只有身边这个男人，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管。刘明源想起早逝的父亲和远嫁的母亲，对妹妹说：“我可以同意你跟他好，但必须等到你毕业分配后才能结婚。”
刘祥珠不管不顾地说：“我只想跟他在一起，我们已经……”
刘明源听到这话急了：“已经怎么了？”
其实刘祥珠和杨再兴在一起最多也就拉了拉手。她看到哥哥急得不行的样子，心里反而踏实了，故意轻声说：“我只能嫁给杨再兴。”
刘明源指着妹妹说：“你已经长大了，你的事我以后再也不管了！”
舅舅果然说到做到，憋着一股劲从大队书记到公社书记，直到当上县粮食局副局长把家带进了县城，却再也没有管这个妹妹也就是我母亲的事了。我在舅舅家喝完一杯水，舅舅还在午休。我也不便打扰，便告辞出门。舅妈倒是挺热情，说：“小波在县城上班了，以后常来家里玩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