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峰说,他家在县城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踏板楼梯上楼,楼上楼下电灯亮堂堂的。我相信他的话,相信他是在吹牛。
“还踏板楼梯,有本事爬上我家这个楼梯试试看。”我倚靠着我家东屋长长的梯子边对小峰说。是那种两根长木条,中间一横一横的短木条串起的的只能容身一个人上下的梯子。母亲怕我会趁她不在家时爬上楼不小心摔下来,平时总把梯子翻放着。她越是怕我上去,我就越想上去,楼上让我充满好奇。我没有胆量,小涛又无法和我一同上去。小峰被我一激,跑过来就要动手把梯子顺过来。可是任凭他怎么使劲,梯子总是差那么一点才能翻顺过来。我关起房门,和小峰一起往同一个方向使劲,闻讯赶来的小涛用一只小木凳推开房门时,我们已经爬上梯子。小涛惊讶地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望着我们一前一后,像两只毛毛虫爬在梯子上。我们爬上楼后,小涛在下面说:“好呀,等妈妈回来我告诉她。”
快过年了,母亲趁着我们还在放假要去一趟县城,找父亲置办点年货。我们长大了,晚上英子会来陪我们睡觉,白天吃饭有王奶奶照顾,母亲可以放心去找父亲了。
我对着下面喊:“别告诉妈妈,我找到了吃的也给你吃。”
整个楼上是相通的,只是大厅的楼面高出许多。楼上是一个坛坛罐罐等一些杂物的世界,里面肯定有我们想吃的花生豆子等东西。楼面上也乱七八糟地摆着一些烂盆烂罐烂铁锅,里面都装着半满的脏水。小峰说:“原来你家楼上这么烂。”
我不服气:“你家的楼才烂!”
我的话给了小峰把柄,他说:“你终于承认我家有楼房吧,我家的楼顶都是钢筋水泥的。”
我们争来争去忘记了上来要干什么。我们爬上大厅的楼面继续向前,往另一个方向爬。小峰突然发现了许多熟悉的东西,楼下清晰地传来王奶奶的说话声。小峰奇怪:“怎么到我家了?”
我说:“怎么会是你家?明明是我家嘛,你家不是钢筋水泥的楼吗?”
没想到小峰又被绕回来了。楼下的王奶奶分明听见了小峰和我争执的声音,喊道:“小峰,你在哪里呀,快来奶奶这里呀。”
我听见小涛那尖利的声音:“他们在楼上。”
我跟在小峰身后不出声地往前爬,一阵嘁哩哐啷的声音,肯定是王奶奶推开我家房门发出来的。小峰对着我伸出一根食指在嘴边轻轻一“嘘”,我们发现了一个和我家一样的楼口,一只长长的梯子伸着脑袋等着我们。
“哎哟!”楼下传来王奶奶的叫喊,还有小涛的一惊一乍:“王奶奶摔跤了!”
小峰听见叫喊,连忙顺着梯子往下爬。我也没有多想,跟着他的身后往下爬。从这边下来果然就是西屋小峰家。我们来到大厅上,见王奶奶坐在地上,揉着膝盖,两眼望着楼梯口。小峰连忙跑过去拉起王奶奶问:“奶奶怎么啦?”
王奶奶看着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小峰,和他身后的我,说:“没什么,奶奶不小心膝盖磕了一下。”
王奶奶对我说:“你妈妈去县城了,你们在一起要好好玩。”
小峰连忙跑回西屋,拿来一瓶用了一半的松节油,用一个小棉球蘸着松节油往王奶奶膝盖上擦,王奶奶的脸上很快露出了舒服的表情。
王奶奶要我们好好玩,可是我们不知道玩什么。主要是小涛不知道玩什么,我放假了母亲又不在家,我也不能只顾自己玩完全不管小涛。还是英子好,她晚上伴我们睡觉,白天还带我们玩。她穿着一件短得快遮不住肚皮的花灯芯绒衣服,扎两条长长的辫子,对我们说:“我们来玩踢房子吧。 ”
英子随手捡起一片破瓦埋头在地上画了起来,画得尘土飞扬。一阵忙乱后,她直起腰来,指着地上有圆有方的图形问我们:“像不像一只飞机?”
小芹说:“我们又没见过真飞机,课本上的飞机也不是很像。”
英子说:“反正就是像飞机。”
她指着地上的图画比划着说:“最顶头的是一个半圆形的飞机头。接下来是飞机翅膀,左右翅膀上各一个方格子就是房子。下面是飞机的腰身,也是房子,再接下来又是飞机的翅膀,左右各有一间房子 。最后是飞机的尾巴,尾巴上有两间房子。 ”
小峰说:“为什么叫‘踢房子’?还不如叫‘踢飞机’。”
我说:“飞机在天上飞,你有本事踢到?”
英子从里面的衣服里掏出一只百雀羚盒子,准确地丢进飞机尾巴上的第一间房子里。然后将盒子踢进下一间房子里,不压线,不超界。她一口气将盒子一间房一间房地往前踢,那只右脚一直悬着不落地。直到把盒子踢进飞机头顶踢了出来,她才双脚落地松一口气,高兴地拍着双手:“胜利了!”
小芹捡回那只百雀羚盒子,学着英子往飞机尾部最后的一间房子里扔,那圆圆的盒子真像一只鸟雀滚出了界外。英子捡回来说:“不行,重来!”
小芹连扔了几遍,终于将盒子扔在了第一间房子的正中。她迫不及待地左脚单腿跳了进去,身子摇晃了几下没站稳,右脚也落在了地上,嘴里说:“不行,不行。”
英子又捡起那只盒子从头至尾熟练地踢了一遍,问我们:“谁来?”
我跟小峰两个人拉拉扯扯互不相让,争着要试一试。不提防一旁的小涛抢先一屁股坐了进去,也不管地上的灰尘。他坐在一间房子里双手捉住一条枯枝般的细腿,就像捉着一条梆硬的棍子,瞄准那只盒子狠狠地朝下一间房子扫去。然后又将身子撑进下一间房子。我们看着都很惊讶,英子也呆了,想不到还能这样踢房子。
英子除了带我们踢房子,就是玩丢沙包,跳皮筋等等,大都是女孩子玩的游戏。我渐渐不喜欢这样的游戏,小峰也跟我一样没多大兴趣参与。我们又爱凑热闹,不甘心在一旁闲着,便总想着捣乱。每次小萍在玩沙包时,看着她光滑通红的脸蛋,我总忍不住趁她不注意时偷走一只小沙包。急得在一旁盯着小芹玩的国华直喊:“小波拿走了,小波拿走了一只沙包!”
小峰也在小涛踢房子时,看准他撑起身子往前挪时,悄悄拿走那只百雀羚盒子。英子看到了,不客气地对小峰说:“快放回去,别做坏事。”
小芹紧接着斥责小峰:“别欺负小涛!”
小峰不甘心地指着我说:“杨小波还偷小萍的沙包呢。”
小萍却不买他的账,跟着说:“你不要欺负小涛。”
小峰觉得没趣,拖一把国华说:“走,我们玩别的去。”
国华看一眼英子,再看看小芹,说:“我……我……”
小峰跑回西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只木陀螺和一根麻绳做的鞭子。很快土坪上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抽打声,夹杂着小峰得意的吆喝声。我和国华国民等几个男生很快被那痛痛快快的抽打声吸引过去,土坪被抽打得尘土飞扬。小峰没玩多久就不玩了,我眼巴巴看着他把陀螺收起来,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走向西屋。西屋里并排摆着三张床,隔着门缝我看见他把陀螺塞进最里边那张床底下的一只纸盒里。
小峰放了陀螺,又拿出了一只铁圈,在土坪上“哐啷哐啷”玩起了滚铁圈。我被他的铁圈滚得心痒痒的,想起他藏在床底下的陀螺。我悄悄走向西屋,王奶奶坐在大门边打瞌睡,没有人会注意我。我心想,自己家的西屋为什么不能进去?我抬头挺胸走进西屋,轻车熟路地从床底下的拿到陀螺和鞭子,独自在土坪的一角抽打起来。
小峰滚铁圈也许是累了,也可能是一个人玩得没劲,停了下来。他见我在一边狠劲地抽打陀螺,想到什么似的拿着铁圈跑回西屋。很快又冲了出来,直接来抢我的陀螺:“你偷我的陀螺,是我爸刚给我做的。小偷!”
我乖乖地被小峰缴械,样子十分难堪。看着小峰不可一世的神气,我想象着自己的样子。都说我和小峰长得很像,我看着他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常常会幻想成是同一个人。可实际上我就是我,小峰就是小峰。他有一个会帮他做好多玩具的父亲,还有姐姐妹妹。我可以把英子当姐姐,可我没有小萍那样的妹妹。我只有一个站不起来的弟弟,凭什么呀。
我正胡乱想着,身后响起了小涛的声音:“不就是一只陀螺吗?”
小峰不依不饶:“我不管,陀螺是我的,你就是偷!”
小涛问我:“你是从哪里拿的陀螺?”
我说:“西屋。”
小涛故意大声问:“西屋是谁家的屋?”
我痛痛快快大声回答:“西屋是我们家的屋!”
小涛关键时刻点醒了我,真不愧是我亲兄弟,我心里十分痛快。国华看我们吵得没意思,带着国民先走了,英子也回家帮春婶烧饭去了。王伯收工回来像往日一样,放下手里的农具就抓过小峰来,用胡子扎他的脸玩,然后将他往空中高高抛起,再落回到手里。或者抓住小峰的双臂使劲旋转起来,逗得他咯咯大笑。过一会儿又让小峰骑在脖颈上,驮着他在土坪上转圈,笑声搅得土坪上尘土飞扬。
吃饭的时候我和小涛就感觉到痛苦,母亲去县城前,把我和小涛的一日三餐已经托付给了王奶奶。小峰既不肯我们坐到他家饭桌上去,也不让王奶奶装饭给我们吃。看着他一大家围着靠西屋的饭桌吃得热热闹闹,我从没有感觉到他家的米饭有这么香。我赌气回到东屋里,小涛也在我身后用两条小凳摆了进来,问我:“楼上找到吃的了吗?”
我气鼓鼓地说:“找个屁,有本事自己找去!”
我很快气消了,感觉肚子空得难受。见小涛一脸委屈的样子,我问小涛:“饿吗?”
小涛说:“不饿吧,肚子鼓鼓的。”
我故意摸摸小涛的肚子,还真是鼓鼓的。我本来想挠他,怕他把气消了之后和我一样,反而感觉肚子空空的难受。我们知道抵抗饥饿最好的办法是上床睡觉,尤其是冬天。我和小涛正要爬到床上去,周阿姨进来了,周阿姨把一个纸包往床上一放说:“快吃吧,别让小峰看见。”
周阿姨悄悄走了出去,像没有人进来过,天上掉下来一包吃的在我和小涛面前。我说:“不会是毒药吧?”
小涛急不可耐地撕开包在外面的报纸说:“管他,先吃了再说。”
原来是一包冻米糖!我们两个实在是饿了,在米饭和冻米糖之间,我们当然宁愿选择冻米糖,又香又甜的冻米糖!我们吃得纸上一点点糖屑都没剩下。我还对着小涛背起了学校里张老师教的唐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小涛抢过我嘴角边沾的一点冻米糖屑放进嘴里,说:“你们在学校就天天读这些呀。”
“当然还有。”我吃了冻米糖人精神多了,嘴里念着:“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杨涛听了不屑:“这歌一点也不好听。”
我说:“不是歌,是二十四节气歌。”
他说:“不还是歌吗?还二十四节呢。”
我说:“我们张老师说,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
他说:“你们张老师会教瞎了人家的子女。”
我说:“你乱说。”
他问我:“你一年有过二十四个节吗?还我乱说!”
小涛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一年之中给我印象的只有端午中秋和过年三节,其他日子自有父亲偶尔回家来才能吃上肉。
母亲是傍晚时分回来的,母亲点上煤油灯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父亲也和她一路回来了。我们睁大眼睛透过晃动的灯影望着母亲身后,生怕错过父亲的身影。可是哪里有父亲的影子?母亲告诉我们,父亲去公社有事,办完事才能回家。印象中父亲每次都是去公社办完公事然后顺便回家。我们左等右等都不见父亲,终于还是忍不住犯困。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在老屋门口王奶奶问我:“你爸爸昨晚回家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了?”
我说:“我爸爸好忙,要过年才能回家。”
王奶奶说:“我一大早明明看见你爸爸回县里上班去了,我还跟他打了招呼呢。我跟他说我家小峰跟你们长得很像,像亲兄弟。你猜你爸怎么说的?”
我问王奶奶:“我爸说什么了?”
王奶奶说:“你爸爸当然很高兴,说过年回来好好看看你们。”
父亲确实是回来过,是在半夜里我们睡着了的时候回来睡了一觉,我们醒来之前又离开了。我印象中父亲的形象也越来越模糊了,我抱怨母亲也不把我们叫醒。母亲安慰我们说:“小波小涛乖,要过年了你爸爸肯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