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临当歇,二月临打铁;
三月走忙忙,四月莳田忙。
五月五,过端午;六月六,要晒谱。
七月七,烧纸谥;八月八,齐聚火烧玲珑塔。
九月九,毛豆子哩好咽酒。
十月十,盖棉被。十一月,派整钱。十二月,好过年。
小涛独自坐在门边唱着儿歌,阻挡了我出门的路。我问他:“谁教的呀?”
他得意地对我说:“王奶奶教的。 这才是节气歌,是不是比你们老师教的好听多了。”
我没有心情跟他理论,在这八月里。那牵动人心的二胡声又响了起来,不是熟悉的 《九九艳阳天》 ,也不是熟悉的《渔家姑娘在海边》。是崭新的曲调,那音调欢快醉人,遍地花香。八月,有凉爽的秋风,有美味的中秋节,更有明火执仗的火烧塔!
我和小伙伴们都被麻哥的二胡声搅得在家根本坐不住,也没有心思写作业。天气转凉了,晚上我们也不能去井台边,我们有了更好的去处,去村西头的社官前烧塔去。八月八,火烧塔,我们可以不听父母的话呆在家里写作业了。晚饭后,我们往外面跑,父母要问我们干什么去?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烧塔去!”
头一年烧塔,村里的小伙伴都听我调遣。谁谁负责筑塔,谁谁去上门凑茅凑禾秆,我就是烧塔天王。连国华都听我的,还有谁会不听我的?国华那副球拍中的一块就一直让我掌管着,村里的小伙伴在学校课余时间抢占到乒乓球台都得让我和国华先杀一盘,然后再给其他人玩。
新学期开学后,尽管我的身体早恢复了,母亲还是尽量少让我去外面干活,她再也受不起惊吓。《薛丁山征西》我连看了三遍,书都翻烂了,我想麻哥也差不多忘记这本书了。书烂成这样我也没法给他还回去了,很不情愿地给了小峰看。周末呆在家里无聊,我想去找小伙伴们说说烧塔的事。
往年我们都在村西的社官庙前一块土坪上烧塔,可是去年却无论我们怎么烧,那塔也总烧不红。我想今年是不是该换一个地方烧了。我来到龙塘堤坝那棵老樟树下,看到破砖烂瓦堆了一地,足够筑一座塔。正在塘边转悠的小峰走了过来,指着那一堆破砖烂瓦,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让大家捡的。”
没想到小峰已经在行使烧塔天王的责权,把塔放到了龙塘堤岸烧。我想起在学校那天对他承诺过的话,除了给《薛丁山征西》他看,还得让他做烧塔天王。我于心不甘地说:“关键是筑塔,到时候看麻哥的吧。”
中秋节这天,父亲回来了。父亲是回来过中秋节的。一年里除了过年,端午中秋他一般都带着些单位里杀的猪肉回来。这也是我们过年过节的另一份盼头。父亲回家时,已是日头西斜,人们都在等着月亮出来。父亲常常是以一种让人惊喜的方式,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次更是让我惊喜无比,居然是骑着一辆“飞鸽”载重自行车回来的。听到一串车铃声响,我远远看见父亲骑着一辆自行车朝老屋门前的土坪奔来。父亲是第一个骑自行车回村的人,那姿态跟我听过的故事里古时候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的人物差不多。自行车看上去很旧,钢丝钢圈上都生了锈,转动起来却依然发着剌剌剌动听的声音。父亲把自行车支在门边屋檐下,从车头上取下一只黑色皮革包往门口一放,接着去解绑在后座上的猪肉和一袋面粉。
小峰、小芹和小萍围着站在一旁。我上前按住车头,得意地按响了略有几分沉闷的车铃。然后蹲下身子用手摇动着踏板,看着后轮飞快地转着。这一切都不过瘾,我迫不及待地要骑到车上去。我高度不够,几次都差一点连人带车倒下来。紧靠自行车坐着的小涛不满地说:“别倒下来把爸的车砸坏了哟。”
我不理他,看一眼屋里,父母大概都在忙着,我连忙对站在一旁的小峰说:“我们一起去学骑自行车好吗?”
小峰扭捏着说:“快要吃饭了,先和你一起去玩一会儿吧。”
他看上去不情愿似的,其实心里也早就痒痒的,我看得出来。我推着车按响着车铃,小峰在后面扶着,一路磕磕绊绊地来到村后那条我们修好的环村铁圈路。很可惜,人们都在家里忙中秋节的团圆晚餐,外面没有什么人。
我让小峰在后面扶住自行车,我骑上车去。车太高我人太矮小,只能从三脚架下面伸脚过去踩踏板,让扶的人更累。我一遍一遍地骑上去,摔下来。我正要找到一点感觉时,小峰却不干了:“太累了,我要歇一下。”
我连忙对他说:“你来骑,我扶。”
他果然像是打了一针兴奋剂,重新来劲了。他骑在车上,我在后面扶着。看上去他跟我差不多高,没想到腿竟然比我的长,坐在车座上脚尖刚好够着踏板。他得意地按响了一串车铃声,我心里很不舒服,愈发感觉得累。没骑出多远,我说:“我累了,你已经歇了一下。”
他很不情愿地跟我换回了角色,我重新骑到了车上。再次把车头掌握在手里时,我想我再也不会放手了。小峰却不想一直扶着我骑下去,很快就对我说:“我要歇一下。”
我明白他说的“我要歇一下”,其实就是“我要骑一下”。看看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说:“我再骑一下。”
他在后面不停地说:“我要歇一下。”
我骑在车上总对他说:“我再骑一下。”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我要歇一下”和“我再骑一下”,没完没了地较着劲。夜色降临了,小峰感觉无望了,撒手说:“不玩了,我要回家去吃团圆饭了。”
小峰一个人跑了,我只好独自推着自行车回到家里,一路上嘁哩哐啷的引来一阵阵狗吠。我急匆匆往家赶,不提防国华爹杨正发拦在了我面前。我急忙刹住车,心想他这队长当得也太尽责了。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忙团圆,他依然扛着锹到处转悠。他问我:“哪来的自行车?人还没有车高。”
我说:“我爸骑回来的。”
“哦,你爹回来了。”他让开身子说:“那快回家去吃饭吧。”
父亲正站在我家门前的土坪上等着我,接过我手里的自行车,要我快进屋吃饭。节日的晚餐有肉有鱼,还有鸡有蛋,很丰盛的。我看着靠西屋的饭桌上的小峰,埋头吃的很快,我也吃的很快。
“烧塔去啰!”小峰很快放下碗,故意喊着走了。他走后我也连忙放碗出门了,我要叫麻哥去,不能让小峰瞎指挥。麻哥早就吃过饭正拿着二胡在调弦,我一喊他便放下手里的二胡爽快地跟我走,也不问我怎么走向龙塘边。麻哥来了,自然我们都得听麻哥的。麻哥指派小峰带人去上门凑柴茅禾秆,我带人负责捡砖头瓦块,在麻哥身边和他一起筑塔。麻哥在生产队窑厂做过砖瓦,懂泥瓦活,筑这么个小塔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先用砖块做了一个高高的塔基,底部南北对流做了一对灶门。再用瓦片一层一层往上垒,塔身中空,墙垒成网格状。我和几个小伙伴在一旁做帮手,递砖递瓦。很快,一座塔就跟麻哥一样高。塔呈锥形,越往上越小,顶上留了一个小口。
麻哥用最后一块瓦片盖住了塔顶上的小口,直起身来站在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得意地说:“八级大风也吹不倒的。”说完,拍拍手走了。
月亮升起来好高了,小峰带人去挨家上门凑禾秆还没有回来。远远就能听到他们敲着破脸盆,嘴里喊着:“八月八,凑茅凑秆火烧塔!”
看着眼前这座高高的塔,我有些急不可耐。终于等到小峰带人把凑到的一些茅草禾秆先拿过来了,丢在我们筑好的塔旁边。他再次敲着手里的破脸盆,一路喊着走了:“八月八,凑茅凑秆火烧塔!”
我望着小峰的背影消失在暗影里,迫不及待把火点燃了,火苗从塔身上的网格处噼噼啪啪往外蹿,像火蛇吐信。呼呼的风声从龙塘头吹过,堆放在塔旁的茅草禾杆很快就烧完了,可是小峰他们还没回来。我一眼望见月光下生产队收割后的稻田里码着的稻草垛,像座塔一样,我发一声喊,冲过去把稻草垛拉开了,国华犹豫着,分明是怕他爹。我说:“烧塔用,怕什么!”
火势顿时很猛,很快就烧得整个塔身从顶红到了底,红彤彤的玲珑剔透,煞是壮观。等小峰他们满载而归时,烧塔的火焰已经熄了。我抱怨说:“你们怎么才回来!”
小峰一听来火了:“你这么烧,凑一晚上的茅草禾杆都烧不好,要等凑齐好多了再点火烧,才能烧得透。”
我说:“麻哥早就把塔筑好了。”
小峰咄咄逼人:“麻哥让你先烧了吗?”
我说:“够了!不烧了!”
小峰随手捡起一块筑塔时剩下的砖头,朝着仍然通红的塔狠砸过去。塔“轰”的一声倒塌了,升腾起一股青烟,窜向空中。我们期盼了一年的烧塔,就这么结束了。我从东边的龙塘头上看过去,山那一边的上岭村的上空,却是红彤彤的一片。
我兴味索然地往回走,身后小峰踩着我的影子跟了过来。我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向同一栋屋里。老屋门前的土坪上摆着一张桌子,桌子的正中央放着我家那只青花瓷香炉,里面插着几根燃着的香,香烟袅袅。香炉的四周,堆放着月饼、花生、柚子等等。明亮的月光下,父亲和王伯两个男人坐在桌边喝酒。旁边坐着母亲、王奶奶、周阿姨,还有小芹和小萍,一边闲聊一边吃着桌上的食品。小涛独自坐在墙边专心一意地玩父亲的自行车,两只手使劲地摇着车踏板。那车分明被擦洗过,月光下车轮上的钢丝搅动得光芒四射。
我印象中父亲是从不沾酒的,他见我们回来了,举着酒碗很高兴地说:“两个小伙子玩累了吧,一起喝酒。”
一旁的母亲不满地说:“小孩哪能喝酒?也不教点好的。”
父亲便不再管我们,端起了碗:“博韬。”
“再兴。”王伯也端起了碗,同父亲碰了一下。突然,他“啊!”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卡了喉,端起的酒碗悬在半空。父亲连忙放下碗来,问他:“怎么啦?”
王伯声音很低地对父亲说:“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合在一起多么可怕呀!”
父亲“哦”了一声,王伯说:“幸好我的名字不是那两个字。”
父亲说:“可别人听起来就是那个意思。”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剥着桌上的花生吃。月光中生产队长杨正发披着一件衣服走过来了,母亲问他:“是不是队里又要开会了。”
杨正发说:“不开了,大家好好过节。”
母亲说:“现在队里好像开会少了。”
杨正发说:“好像形势又要变了。听说再兴老弟回来了,过来听听看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父亲招呼他:“管他什么消息,来,一起喝酒。”
杨正发挨着父亲坐了下来,说:“你在外面的人,应该更清楚形势。”
父亲说:“今天过节,不谈形势,喝酒。”
杨正发端起刚倒满的碗来敬父亲:“再兴老弟,喝。”
天空中那轮圆月分明也是喝了酒,周身笼罩着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没有先前那么明亮。小涛仍然在墙边不厌其烦地玩着父亲的自行车。母亲让他别玩了,吃点东西回屋去睡觉,他仿佛没有听见,摇动得车轮飞快地转着,发着剌剌剌的声音。我和小峰都玩饿了,争抢着桌上的东西吃,就连敬月亮神的月饼柚子等等也抢过来吃。王奶奶看我们吃得有点急,忙说:“别抢,慢慢吃,都是你们吃的。”
桌上的东西还很多,他们都不吃了,陆陆续续起身回屋去睡觉。我也累了,回到东屋,没等小涛进来,倒头睡在床上。
土坪上只剩下几个个大男人在喝酒,听不见什么声音了。我感觉喝着喝着,月亮不见了,四周围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杨正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只剩下父亲和王伯。两个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竟然都有一副你死我活对决的样子。突然,王伯把酒碗往地上一摔:“杨再兴,你一直在欺负我!”
父亲没有搭话,只是微笑着端着碗在喝酒。王伯却火冒三丈:“杨再兴,说,小峰和杨小波为什么长得那么像,是不是亲兄弟!”
父亲依然只是微笑着端着碗在不停地喝酒,王伯彻底被激怒了,他抄起桌上那只青花瓷香炉,要朝父亲砸去。这一砸,不说父亲要头破血流,母亲视为镇宅之宝的青花瓷香炉,也要化为瓦砾。我一着急,两眼一睁,眼前漆黑一团,意识却完全清醒,原来我刚刚是在做梦。
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伸手摸到了身边杨涛那枯枝般的细腿,确认自己是从梦里醒过来了。耳边传来母亲和父亲的说话声,母亲说:“看见西屋的墙上就刺眼,帖那么多奖状。”
父亲的声音有几分疲累:“贴满奖状是好事呀,谁家孩子还不一样?”
母亲提高声音:“杨再兴,你给我说清楚,西屋的孩子是你孩子吗?能一样吗?”
父亲不再做声了,夜复又安静下来。父亲回来后,常常是在半夜里等我们睡着后,和母亲商量一些大事。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头天夜里睡觉前吃多了,肚子难受。想起昨晚那莫名其妙的梦,我想很快见到父亲。我没有看见父亲,只看见那辆自行车依然立在墙边。我上完厕所回来时,远远听到自行车轮子转动的剌剌声。我跑回门边一看,原来是小涛坐在自行车旁,用手使劲摇着自行车踏板,摇得车轮飞快地转动。看着一旁站着的小峰小芹小萍,我大声训斥小涛:“再摇那自行车倒下来,压住你动都别想动,瞎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