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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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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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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连载

第二十四章 麻将

我回到公司上班,准备继续以往的在公司各科室间游荡。第一站走进人事秘书科,肖艳萍冲我笑一笑,李科长正式通知我去购销业务科报到,我调到购销业务科了。我有点反应不过来,真希望肖艳萍能每天都对着我笑一笑,然后告诉我一个什么消息。我没想到就这么结束了在公司的游荡日子,又是和小峰同在一间办公室了。

购销业务科原来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后来用一排档案柜隔开,吴科长在柜子里面办公,其他人在外面办公。我终于在公司有了一个属于我的办公桌,不用一上班就到处游荡找位子坐。我的办公桌和小峰的靠在一起,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上班,真像是对着一面镜子上班。我刚到业务科,吴科长也不安排我什么具体事做,只是让我先熟悉熟悉。其实公司哪个科室我不熟悉?我经常帮各个科室打杂,一直都把这些科室当成自己的科室。以前每天转悠进来,大家都对我招招呼呼、客客气气的。现在我固定在这里上班,大家都没必要客气了,各忙各的,也不让我插手。我只能坐在位子上喝喝茶,看看报纸。没想到固定下来了反而更无聊,还不如以前可以随意走动,到各个科室去跟人聊聊天。现在不好乱窜了。以前上班怎么转悠一般都不能离开公司,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个科室会召唤我。现在吴科长不给我安排事,也就没人管我了。一天下午我上班没事,吴科长带着小峰不知道干嘛去了。我在办公室实在坐不住,便溜了出来。溜回培养巷,见铁角正一个人坐在王建民家门前的方桌边摆弄着麻将,我忍不住好笑:“铁角真是铁角,一个人也能打麻将。”

没想到她竟来了火:“今天这些角都死光了,凑了半天还是三缺一。”

看着她着急上火的样子,我说:“算我一个?”

铁角忙问:“你也上?”

我点点头。铁角马上兴奋起来,忙起身去叫人,叫来两个女的。

我说:“怎么都是女角?”

铁角听了不满:“女角怎么了,你还不配跟女的玩呢,鸡巴还没硬!”

铁角的话引得那两个女角笑了起来,丝毫不影响我们很快打起麻将来。东南西北风几圈下来,我感觉游刃有余。没吃过猪肉还看过猪跑,我也算是见过大风浪的,和这些娘们玩块把钱一炮,只能说是小菜一碟。打起牌来显得很从容,真像是在玩。心里一轻松,牌风也顺,不停地和牌。

铁角惊讶:“杨波,你小子去哪里修炼了是不是?”

我问她:“硬不硬?”

她忙说:“硬,硬。实在是硬!”

铁角趁对家出牌的工夫打量一眼她下家的我,夸张地叫道:“杨小波,你的手这样是什么意思呀?”

我只是习惯性地,那只闲着的左手拇指插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铁角学我的样子,左手放到桌面上,拇指故意幅度很大地动起来。几个女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松松的却把口袋里那菜米油盐钱掏了出来。我收着这些带着女人体温的钱也觉得奇怪,自己最多也只算是新手,在培养巷里第一次上桌,牌竟打得顺风顺水,怪。

这日子真好,真希望这日子一直这么延续下去。我就这么固定坐在这个位子上,太阳收起巷子里的最后一抹余晖,从巷口吹进来的风令人神清气爽。培养巷里的男人们陆陆续续下班回来了,除了铁角,桌面上那另两个女的换成了男的。我不敢再得意了,认真地打牌,桌面上的牌风却随着角色的转换很快转了风向,那两个男人像是上来替女人报仇的,气势汹汹,力道很沉地往桌上摔着每一张牌。很快,我被打得乱了阵脚,最后一败涂地下了桌。

铁角也输了钱,却兴灾乐祸地说我:“你只有吃女人的本事。”

只有吃女人的本事。是男人听了这话都会义愤填膺,何况我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我不服气,决心同巷子里这些男女大小角们较量下去。每天回到培养巷就急忙忙地到王建民家门前的麻将桌上抢占一个位子,成了第二个铁角。我毕竟还只是一个学艺不精未经历练的新手,每次较量的结果都是惨不忍睹。

我被培养巷的大小角们打得遍体鳞伤,不得不伤心地离开那张麻将桌。要是不尽快离开的话,恐怕我会被打得尸骨全无。离开后黑夜里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必须找地方疗伤,我想起了小萍。小萍不是医院的白衣天使吗?我摇摇晃晃地走在培养巷里,巷子在黑暗中显得悠长。走近巷口,冷不防差一点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的一张瘦条脸被一副镜片很宽的眼镜遮着,几乎看不见脸,那影子竟有点像十几年前的王伯。

 “葛老师好。”原来是同住在巷子里的葛老师。

葛老师在县二中担任高中的一个班主任,还上着那个班的政治和美术课。二中明显比一中差一个档次,近年来县里中考后成绩好的都被一中挑走,成绩差的放在二中。县里只重视一中的教学质量,保高考升学率。二中则顺其自然,学生打架斗殴,甚至吃喝嫖赌的事也时有发生。人们背地里都说,一中是重点中学,二中是流氓中学,都怕自己的子女考得差落入二中。葛老师平时回家很少和培养巷里的人接触,人们有时候坐在王建民家门口打着麻将,见他夹着几本书一本正经的从门前晃过,就自然谈论起他来。说他的课是这样上的,政治课照书本念,美术课就挂一幅画在黑板上让学生照着画,看谁画得像。詹医生的儿子詹正就是葛老师班里学生。有一回在麻将桌上,正打着牌的詹医生望一眼葛老师远去的背影直摇头说,像他这么教书,真会教瞎人家的子女。铁角在一旁听了搭腔说,你天天打麻将,是不是也把病人治死了?詹医生“呸”一声,说,瞎扯!王建民忙说,他刚看到一张报纸上登,某医院有一位医生错把一个少女的输卵管当阑尾割了,可能就是那医生打麻将熬夜昏了头。气得詹医生把牌摔得啪啪响……

我尽管有些失魂落魄,但毕竟是文化人,仍不失礼貌地朝熟悉的黑影打着招呼。灯影里葛老师古怪地打量着我,脸上似笑非笑的。他把夹在腋下的几本书取下来递给我说:“没事看看书,有好处的。”说完幽灵一样消失在暗影里。

没想到还有比我更神经的神经病!我朝着那幽灵般的背影暗暗骂了一句。葛老师一定是在黑暗中把我当成他的学生了。我真想随手把这几本书丢了,可我毕竟从小爱书的读书人,舍不得糟蹋书。这时巷子里近处一户人家的窗口突然亮起了一盏灯,就着灯光看一眼书的封面。我禁不住一阵惊喜,忙掉头往回走,也不想去医院找白衣天使小萍了。

一天晚饭后,一场暴雨像一阵风似的从巷子里刮过。雨停后,我正在房间里认真看着葛老师给我的那几本书,母亲在我身边惊讶地叫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全换上打麻将的书了?”

我仍沉浸在书中,有几分得意地说:“这好比练武之人的拳经。你看电视里那些武林中人想成为顶尖高手,哪个离得了拳经?”

母亲接过我的书翻了翻,母亲上过共大,只是二十多年来她把所认识的字,都毫无保留地交回给了岁月。书封面上印着的那逼真的麻将,她再怎么老眼昏花也不会看成是麻雀了。母亲不动声色地问:“你打算钻研麻将了?”

我嗫嚅着:“我打麻将也是方便工作。”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房间里很闷热,我脑门上不停地往外冒汗。母亲见状说:“你快出去走走吧。”

我觉得我应该去找找小萍了,也许我真的有些不正常。我走出门外,走进巷子里。下过雨后,外面明显凉爽多了。王建民家门前依然摆着麻将桌,围了不少人。

“哟,杨小波出来了!”王建民夸张地叫了起来。

我有好几天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我都感觉有很长时间了。他们一定以为我是输怕了不敢再上桌了。我走到桌边,只好停了下来。看了一会儿,感觉站在边上看着桌上四个人拼命争斗还真有意思,不光是可以看热闹,还能够对着桌上指指点点,发表高见。我刚好站在四个人中牌技较好的詹医生身边,看他每抓进一张牌就想着他该怎么打,看他打的与我想的是否一致。

不知不觉的看着桌上打完了一束。几个人结帐时,这时候王建民推推我说:“怎么样,过过瘾吧?”

铁角忙说:“别接他的,赢了想走!”

詹医生笑着说:“还是你让他摸几把过过瘾吧。”

铁角不甘心:“我输了钱。”

看样子铁角又在和詹医生斗气。两个人就像是冤家,每次坐在一起打着打着,就总看对方不顺眼。牌也斗气,只要是坐在上下手,上手总想方设法拆牌紧跟,坚决不给下手吃牌。下手就来火,见对家打出牌来,只要手上有对子不该碰也碰过来,把上手隔开连牌都没机会抓。常常是两败俱伤,渔人得利。王建民看来就在他们斗气时捡了便宜。

我想不起来除了麻将,我出门来干什么。我硬要把王建民挤起来。铁角还在一片好心地说:“你接赢家,就不怕输?”

我笑一笑说:“打牌总有输有赢嘛。”

我又开始每天到麻将桌上来抢位子了。不同的是赢得多输得少,后来就干脆难得输一回了。人们不禁有些惊讶:原来这家伙有一段时间不出门是在家闭门修炼,修炼得功力深厚,无人能敌。

见我老赢,那些看牌的都挤到我身边来,看到底有什么诀窍。我故意让他们眼花缭乱,我不像别人那样把自己门前这十三张牌分门别类一路理得清清爽爽,而是乱七八糟混成花牌。或者干脆把这十三张牌反扣在桌上一条,自己也不看。轮到我抓牌,便伸手用食指和中指从牌墩上夹起一张牌,拇指在牌面上轻轻一搓,放在面前。然后从反扣着的这条牌中换出一张没用的牌打出去。打到差不多了,别人打出一张牌来。我说等一等,伸手从桌面上把那张牌捡过来,将自己的牌一翻,和的正是这张牌。王建民不服,将我的牌分门别类理好,左看右看,输得心服口服。铁角甚至盯着我问:“你到底是王小峰还是杨小波?”

培养巷里的角都不愿和我打牌了,明知道赔钱的事谁愿意干呢?那些女的干脆直接声明:“只要杨小波在桌上,我们就不上桌!”弄得我真不好意思。都在一条巷子里,天天见面,总赢人家的钱也不好。我只好坐到边上看,望着这窄窄的培养巷,长长地出一口气。我感觉孤独,就像电视里看到的武林高手没有了对手的那种孤独。

我到购销业务科里一天到晚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做。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做,我上班只是为了等下班。下班后,我身心放松,出了公司大门对小峰说:“我们找个地方喝几杯去,好多天没在一起了。”

小峰没有反对,只是不想在公司附近的“好再来餐馆”。我们远离公司,往县城中心走。县城里各种餐馆、酒家越来越多,让我想起了上学时爱用的一个比喻:如雨后春笋般。小峰带我随便走进一家,看上去他跟老板很熟。

小峰的样子有几分憔悴,在我面前强打精神。难道他也跟我一样,几天几夜没睡觉?我想起上次出差在省城江南文博宫看到的那个影子,借着几分酒劲我问他:“你上个月也去省城了吗?”

小峰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反问我:“我去省城干嘛呀?”

其实我不记得上次是不是上个月了,只是随口一说。我怕我那天真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产生幻觉了,我故意发牢骚说:“没想到出一趟差就是打了几天麻将,简直是生生地被人强奸了一回,我还爱上他了。”

他喝一口酒,一本正经地说:“你肯定是在外面没有休息好,出现了幻觉。或者是把镜子里自己的影子看成了我,我们两个长得太像了。”

我们不光长得像,就连想的都一样。他说得很对,那几天我确实是没有休息好。直到现在我依然有点神思恍惚,对自己看到过的听到过的甚至做过的事,都深表怀疑。小峰一支接一支地吞云吐雾,让我想起六岁那年在村里拜年时他第一次抽烟的模样。二十多年过去了,影像清晰在眼前。

小峰告诉我说,他这几天在家里生病了,哪里也没去。只去了一趟姐姐小芹单位,打听小涛接手黑皮的烟摊手续要具体怎么办理。小峰的话很让我感动,饭后我要去买单,小峰拖住我。我说:“这酒是我要喝的,自然是我买单。”

小峰说:“你也别抢,我签单就行,招待兄弟公司客人用餐。”

我只知道公司附近那家“好再来餐馆”是公司定点招待场所,没想到这里他也能签单业务招待。出来后,小峰指了指前方说:“离我家不远,过去坐坐吧。”

这是他第一次邀请我,他终于邀请我去他家里。我想起母亲的话,想起那只青花瓷香炉,看来人顺心起来样样事都顺心。我跟着小峰走进城东巷的一幢三层小楼,我只是上次来过一回。小峰当年在我们面前确实没有吹牛。一楼的大厅里,周阿姨和几个妇女正在打麻将,见到我忙里偷闲地跟我打招呼:“杨小波,上次来我家你王伯的生日蛋糕也没有好好吃。”

她说完这话,又专心打麻将。小萍大概上班没有回来。王奶奶坐在一旁看打麻将,人老得不成样子,头脑倒是很清醒,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叫你妈来玩,叫你妈来玩。”

小芹回来了,人胖了许多,一头的短发。我盯着小峰家上首桌上的那只香炉发呆。小峰问我:“是不是像你家老屋里那只香炉呀?”

我忙说:“不是的。”

小峰说:“假的,地摊上买的。看上去是不是要比你家那只光鲜呀?”

我只在一楼大厅里站了站就告辞了。王奶奶没忘记对我喊:“叫你妈过来玩。”

小峰送我走出大街上,说:“还早,干脆带你去玩玩。”

我问他:“玩什么呢?”

他看着我问:“你不是说爱上它了,想不想再摸摸?”

他这一问,分明是触动了我身上的某根神经,想起他上次说的裸体麻将,我说:“摸就摸,反正都已经失身了。”

小峰叫了一辆黄包车,带我走过工农兵大道来到了县政府门口。我很奇怪,他不是要带我去打麻将吗?怎么会带我到这里来。这里可以称得上我又爱又恨的地方,母亲跟着父亲来到这里后有了我和小涛,也因为这个地方,小涛永远站不起来了。几十年过去了,这里也没有多大变化,门口那对石狮子依然那样冷冰冰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

门卫老头跟小峰像是很熟悉,问都没问就让我们走进院里。小峰带着我直接绕过政府大楼,轻车熟路地来到后面靠围墙的一间小平房跟前。里面亮着灯,他凑近门边听了听,轻轻敲了敲门。门像是自动打开的。我和小峰挤进去后,门很快就关上了。房间里乌烟瘴气,一股烟味霉味酸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差一点熏得我晕倒。

正好一把牌结束了,坐在靠里边的一个脸长长的,嘴唇厚厚的家伙抬眼看见小峰:“王科长,好久不见。”

小峰也连忙对他说:“知道胡队长回来了,我特地来向你报到。”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以为胡队长一定是保安队长什么的。胡队长望着我,我刚好笑脸对着他点了点头。胡队长看看我又看看小峰,目光有些奇怪:“这位是……”

正好桌上有人在点烟,小峰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兄弟,杨科长。”

胡队长拿起桌上厚厚一沓钱就要起身让位。小峰忙按住他说:“今天主要是带我兄弟来认认路。来日方长,你们好好玩。”

小峰给我介绍除胡队长外,另外几个打牌的和看牌的。居然都是物价局土管局审计局等等职能局的局长科长所长,都带“长”的。都是县里的精英,也都是县里的未来。介绍完后,小峰说:“改天早点过来占位子。”

出门后,门在小峰身后一关,竟然听不出里面有人在打麻将。我问小峰:“那个胡队长是负责这院里保安的?”

小峰说:“忘了给你介绍,他是统计局农调队的,真正是队长。平时多半下乡出差,这个房间就是他的,大家想打麻将了就自己开门进去打。门也不需要钥匙,只用随身的身份证一插就开。房间抽屉里都放着饭菜票,我们打牌饿了就可以去政府食堂打饭吃,困了也可以在房间的床上睡一觉,很方便的。”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时分,又一次不出差也这么晚回家。母亲没睡,听见动静跑到外间,为了让她安心,我忙告诉她我现在被安排在业务科上班,以后可能经常陪客很晚回家。我还告诉母亲,晚上我和小峰在一起陪客。

母亲说:“你金发叔又来了?”

我忙问:“人呢?”

母亲说:“又回去了,现在确实是方便多了,比过去上公和墟还方便。”

母亲问我这么晚了饿不饿。她一问我还真觉得饿了。母亲拿出一个大饼干桶,从里面抓出一把花生给我说:“金发说看到你在省里出差了,说是在省里一个什么博物馆里看到你了,喊了你半天竟然不理人家,他后来又去了景德镇。”

我说:“怪事。”

母亲说:“怪什么怪,肯定是金发了几杯酒认错人了,或者会不会是把小峰当成了你。”

我对母亲说:“很晚了,快去睡吧。”

我花生也不想吃了,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想着金发叔在省城文博宫看到的会不会真是小峰。按推算,那天我应该还在炼油厂招待所里“301”房间的麻将桌上。很快,我的脑子里又想起那回打“水调麻将”时,一把大牌怎么让我打废了,要是现在我会怎么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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