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盼望着麻哥给我们讲龙塘的故事,更盼望着下雪。年前那段日子里,天空中一直灰蒙蒙的像在酝酿着一场雪,令人充满遐想。我们遥望着天空,想象着云层后面的冰雪世界。那雪就是迟迟不肯降下来,真是让人着急。
我们晚上睡觉特别冷,夜里风从墙缝里灌进老屋来,我们蜷在被窝里仍是不停地抖。小涛那双枯枝般的腿更是整晚上冰凉冰凉的,母亲想了个办法,让小涛睡觉时穿着厚厚的长裤,那裤子只脱下一半裹住他的双脚,被子里那双腿才得以稍暖和些。这种天母亲总是让我们呆在床上,反正我们整个白天只吃两顿饭。母亲起床后过来帮我们压实了一下被子,叹一口气说:“这老屋确实该修了,你爸爸要是能在家里多好呀。”
我说:“等我长大了就修房子,帮我们家修一栋青砖到顶的房子。”
母亲笑了:“小波真有本事,就怕这老屋难撑到那时候。”
我突然间想起一个问题,问母亲:“妈,什么是下放呀?”
上过共大的母亲解释说:“下放,下放就是从上面往下放。”
小涛若有所思:“哦,那就是从楼上顺着梯子往下放。”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你晓得个屁!”
我问母亲:“是不是从县城搬到我们村里来,像小峰家那样?”
母亲说:“我们家才是真下放。我们家跟他们家不一样,我们是回老家,他们家没有老家。”
我不很懂母亲的话,心里只盼着下雪,甚至巴不得能更冷些,那雪才会更快的下来。我们蜷缩在被窝里,总不停地问母亲:“妈,今晚会下雪吧?”
母亲总笑着说:“会的,不落雪不过年嘛。等你们一觉醒来,满世界就会是棉花被一样的白雪,快睡吧。”
我们除了吃饭不分白天黑夜的呆在床上,再一次早上醒来时,母亲已经起床出门了。见窗外亮晃晃的白光,我连忙起身站在床上朝窗外望去,小涛急切地问我:“下雪了吗?”
我家老屋的窗户太小了,矮小的我站在床上只能看到窗外更高的土墙。我胡乱穿上衣服起床后走到门口,终于看到了心里期盼的白雪。门外的土坪真像是覆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花被,满眼都是白晃晃的。西屋的小峰小芹小萍都起来了,我们欢呼着跑到门外,很快就踩得一地狼藉。小涛也来到门口,囔着要一团干净的雪。小峰抓起一把雪,走到小涛身边。小涛微笑着要用手去接,谁知小峰竟然揭开他的衣领,坏笑着将那一把雪塞进了他衣服里。小涛被冻得发出了尖叫声。
有人欺负我的亲弟弟,我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我从地上抓起一把雪,跑过去也塞进了小峰的后背。小峰一只手从地上抓雪,一只手来揪我。我跑开了,小峰便将手里的雪朝我甩来。我一边跑一边用雪块回击他,我们在土坪上转着圈。小峰体力比我好,我跑不过他。我跑到母亲栽的那棵柚子树下,停下来喘一口气。小峰冲了过来,使劲摇了一下这棵树,树上厚厚的雪窸窸窣窣掉落下来,落了我一身。小峰正想笑我,树上一颗熟透了的柚子掉下来砸在了他头上。我故意夸张地拍打着身上的雪高兴得猛跳起来。母亲当初栽下这棵树时,看叶片以为是棵桔子树,没想到结出来的却是柚子。柚子成熟的季节,母亲用竹竿从树上戳下一颗金黄色的大柚子,破开来进嘴又苦又涩根本吃不了。柚子就一直留在树上,到了冬天,经过霜雪冰冻后,味道才变得纯正了,吃起来顺口。正好可以过年吃,父亲咳嗽吃了也好。
我和小峰扭打在一起,两个人倒在雪地里滚得满身是雪,那雪刺激得我们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小芹在一旁急得直喊:“奶奶,快来!”
英子过来了,在她家墙边拿起一根长竹竿对我们说:“你们别打闹了,我带你们去戳冰流流吃。”
我们听英子的话不再打闹,跟着她用长竹竿去戳屋檐下的冰流流。我们把透明梆硬的冰流流放进嘴里咔嘣咔嘣地嚼,像嚼过年时家里油炸的兰花根。
母亲一大早从外面捡回来很多枯树枝,树上那些枯了的枝杈被大雪压得掉下来,正好捡回家当柴火。
大雪过后便露出了年的光景。过年我们能吃上鸡鸭鱼肉,能吃上番薯片,吃上花生,吃上豆角酥,吃上冻米糖,吃上平时很想吃却吃不上的东西。还能穿上新衣服,过年真好。
过年家家户户都得提前准备点年货,无非就是炒番薯片,花生,再炸一些兰花根豆角酥等油果子。母亲进一趟县城后,除带回我和小涛这对双胞胎,还带回来了做冻米糖的手艺,那是大人小孩都爱吃的又香又甜的东西。每年过年前那段时间,母亲特别忙。白天在队里上工,晚上就有人排着队来请她去家里帮忙做冻米糖。村里人家没钱去商店里买糕点,便都想做点冻米糖过年时拿出来待客。日子精细的人家提前将晚米蒸熟后晒干,年边了再用沙子或盐炒熟,再请母亲去熬糖结块。随便点的人家就省得麻烦,待那爆米花的上门来了,就爆两罐米花,最后一道工序熬糖结块,还得请母亲去帮忙。母亲每天匆匆吃过晚饭后,便跟那等着她的人走了。每次回家时,那请母亲帮忙的人家都要装上一布兜冻米糖,对她说:“拿回家去给小波小涛吃。”
村人们越来越看重做冻米糖,把冻米糖做得好坏看成了新一年运气的好坏,都想请母亲去做头一炮。今年最早请母亲去做冻米糖的仍然是队长杨正发家,国华早早就吃过饭来等母亲。母亲出门时对我们说,回来带冻米糖,小峰小芹小萍也一块吃。我们眼巴巴地等着母亲回来时,却见她空着两手,一脸沮丧地对王奶奶说:“没想到事情做得这样,做了多年的冻米糖也做不好了。”
王奶奶宽慰她说:“人难免会失手的。”
母亲说:“正发队长跟秋婶肯定不高兴。”
周阿姨说:“做冻米糖的关键是熬糖,嫩了结不成块,老了硬得像铁块,吃起来也苦。”
这些理母亲都懂,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她今天熬糖时看着锅里滴里嘟噜直冒泡的糖糊,不知怎么就心里涌起了许多烦心事,思前想后的,第一锅糖熬老了,第二锅糖又熬嫩了。
这时候国华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兜兜,他把布兜兜交给母亲说:“我娘说,这些都给小波小涛吃。”
母亲不吭声,我们眼巴巴地望着母亲打开了布兜兜。我们才不管冻米糖做得怎样,吃起来照样香甜。村人们很快就知道了周阿姨也会做冻米糖,而且更拿手。周阿姨帮人家做冻米糖,熬糖时平心静气,火候掌握的很好很少失手。慢慢地请周阿姨上门的人家多了,那些请母亲去的多半是看在本村人的面子上。
母亲往家拿回来冻米糖的次数少了,我和小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峰小芹小萍吃。小芹要分一块给我们吃,小峰制止不让她给,自己手里拿着冻米糖问我们:“想不想吃?”
小涛说:“想吃。”
小峰掰下一小块给小涛,也掰下一小块给我。小涛接过吃得有香有甜,我白一眼他,我将手里的冻米糖很干脆地丢到了地上。英子家那条老家狗跑了过来,一口叼在嘴里,咔嘣咔嘣地嚼着。小峰气得对我鼓着眼睛,说:“好,你给我记着!”
我说:“记着又怎么样?”
小峰说:“我……我告诉我爸。”
我说:“王博韬!”
小峰回应:“杨再兴!”
我说:“博韬!”
小峰说:“再兴!”
……
我们反复地说着对方父亲的名字,越说越急,比赛着谁说的又快又多。一旁的小芹听了说:“我告诉爸爸去,你们乱说他们的名字。”
小峰一下子转换了话语:“杨小波和王小芹。”
我毫不示弱:“王小峰和王小萍。”
小峰说:“王小萍是我妹妹。”
我说:“妹妹怎么啦?妹妹就不能是一对呀?”
小峰说:“你才和你妹一对。”
我得意地说:“我没有妹妹。”
小峰说:“那你和你弟弟,杨小波和杨小涛。”
小涛也帮忙说小峰:“你连老家都没有,争什么争。”
没想到一剑封喉,小峰脸蛋憋得通红:“谁说我没有老家!”
我故意东张西望紧逼不放:“在哪里嘛?”
“我爸说在很远很远的北方。”他说:“那里长年都能看到雪,比这里好多了。”
我说:“你就吹吧,那么好的地方干嘛不去?还要住到我家老屋里来。”
王奶奶坐在门边大声喊:“小峰!小波!你们别吵了,快过来,我给你们讲故事。”
一听说讲故事,我们停止了争吵,跑向老屋大门口。小峰使劲往王奶奶怀里拱,表明奶奶是她的。我无所谓,我是来听故事又不是来争奶奶。
王奶奶见我们都围在身边,取下眼眶上老花眼镜说:“你们不要一天到晚总吵来吵去,好好在一起嘛。”
我们眼巴巴望着她讲故事,她说:“你们先答应我一件事,再讲故事。”
小峰问:“什么事?”
王奶奶问:“我问你们,你们两个走出去是不是别人都把你们当成兄弟?”
我说:“我们张老师也总是把我们搞错,把我们当成双胞胎。”
王奶奶再问:“你们是不是同住在一个屋里?”
小峰点点头,王奶奶说:“那你们两个就要像亲兄弟一样,能不能答应我。”
我们急于要听故事,什么都答应。
小芹催促说:“奶奶快讲故事吧。”
王奶奶想了想说:“讲什么呢?给你们讲一个狼外婆的故事。”
我们不做声了,听着王奶奶讲:“很久以前,有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
小峰忍不住说我:“你妈带着你和小涛。”
王奶奶说:“好好听,是姐弟两个。”
我回击小峰:“那是你和小芹。”
王奶奶说:“你们要再吵我就不讲了,让你们吵去。”
小峰忙说:“我们不吵了,奶奶快讲。”
王奶奶想了想说:“还是给你们讲聚宝盆的故事吧。”
小峰摇着王奶奶的手撒娇说:“奶奶快讲吧。”
王奶奶清了清嗓子认真讲了起来:“从前,有个男孩,从小父母双亡,男孩成了孤儿,靠帮财主家放牛为生。男孩一个人过日子,吃尽了各种苦头。一天,男孩在山上放牛,看见一只瓦盆,心想捡回家随便装点什么还能排上用场。便捡回了家,男孩每天只做一顿饭却分三顿吃,他把吃剩下的饭装进瓦盆里留给下顿吃。他干活回来一看,瓦盆里的饭竟然堆得高高的,接连几天都这样。”
我忍不住说:“那就是一只聚宝盆。”
小峰说:“别打岔,谁还不知道呀。”
王奶奶继续讲道:“男孩用瓦盆装别的东西,回来一看也是满满的。他知道他捡回来的是一只传说中的聚宝盆。靠着这只聚宝盆,男孩长成了男人,盖了瓦房娶了媳妇,还生了两个儿子。等他去世后,大儿子就要分家,并霸占了那只聚宝盆。只给老二一间偏房和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老大得到聚宝盆后,马上就关在房里拿出一锭银子放进盆里,很快就变得满满一盆,他不停地放不停地满,银子在房子里堆得高高的,满满的,他还不停地往盆里放银子。没想到房子突然被挤倒了,把老大埋在里面。贪心的老大就这样送了命,老二安心种田过着安稳的日子。”
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王奶奶就说:“讲完了,我要做饭去了。”
王奶奶招呼小芹去帮她烧火,小芹高高兴兴地跟在王奶奶身后走了,小萍生怕错过什么,也跟着走向后边的厨房。我们几个男孩还在老屋门槛上回味着那只聚宝盆,小峰说:“我家要有那么只聚宝盆就好,奶奶就不用天天做饭,就可以专门给我们讲故事。”
小涛说:“我要有聚宝盆,我就放一块冻米糖进去,放得满屋子都是冻米糖,只要一动嘴巴就能吃得到。”
小峰突然想起来说:“忘记问奶奶,聚宝盆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跟脸盆一样。”
小涛说:“至少也有水缸那么大,不然的话怎么能把那个老大压死。”
我说:“你傻呀,只放进去一个东西像鸡生蛋,放呀拿呀,拿呀放呀,可能跟我家那香炉一样大吧。”
小峰说:“肯定要大得多,那个破香炉能和聚宝盆比?”
我们两个互不服气,又要争吵起来。忽听得小涛对着门外喊了一声:“爸爸!”
我终于盼到父亲回来了,父亲回家过年来了。我面对日夜想念的父亲,却始终喊不出那声“爸爸”,眼前的男人分明有些陌生,印象中的父亲总是毫无预兆地在我们眼前闪现一下就很快消失。我仔细看着父亲,父亲十分消瘦,头发梳得很整齐,下巴刮得光溜溜的。父亲走过来抱起我,像小峰爸爸那样把我往空中高高抛起,再抓住我的双臂旋转起来。转过一阵后,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在土坪上转圈。闹够后,父亲拿着一袋水果糖递给我,我这才终于听他的话叫了他一声“爸爸”。叫过之后,父亲要我把糖分给大家吃。我给了英子一颗,我看了看袋子又掏出一颗给小萍,再掏出一颗给小芹,唯独不给小峰。
小峰不服气地说:“你也吃过了我爸爸给的糖。”
我拿出一颗糖,在嘴里咬下一半,把另一半给了他。他接过那半颗糖,没有往嘴里放,而是往地上一丢。英子家那条狗凑了过来,用嘴舔了舔地上的糖。我气得指着小峰说:“好呀,你给我记住了!”
很快,王伯和周阿姨扛着农具一前一后回来了,父亲看到他们同样十分惊讶。王伯不自然地笑了笑,周阿姨尴尬地点了点头,相互也没说话。母亲紧跟在他们身后进屋。
夜里我被靠里边床上的父母说话声吵醒了,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好像要父亲坦白什么,时不时还提到王小峰的名字。末了,我听见母亲反复说一句:“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们家因为什么下放,因为你什么事。”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后就找父亲,我对父亲刚刚有点感觉。我要他像小峰爸爸一样帮我做陀螺做铁圈做很多很多的玩具。屋里屋外都不见父亲的影子,难道他又像以往一样回来睡一觉起来就消失了。王奶奶看我在焦急地寻找,对我说:“找你爸爸吧?一大早驮着钓竿出门了,可能是去龙塘钓鱼了。”
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各自吃完团圆饭后,两家人围坐在大厅中央的一只火盆边。火盆是王伯用一只破脸盆钉了几根木条做成的,小峰看着那只破脸盆天真地对王奶奶说:“这要是一只聚宝盆多好呀。”
王奶奶说:“这只破脸盆赛过聚宝盆,一个冬天要烧掉一座山!”
冬天里平时的晚上,我们两家凑一些柴火在破脸盆里烧了取暖。年三十晚上是一年中最奢侈的晚上,肯定不能像平时那样烟熏火燎的,我们两家各自提了满满一篾篓木炭放在火盆边。木炭火烧得旺旺的,两家都把过年吃的差不多一样的东西摆出来。父亲早早进房间去了,木炭火熏得他更咳个不停。夜深了,我们吃东西吃得嘴巴都麻木了吃不出味道了,却还是赖在火盆边不愿意去睡。王奶奶对小峰说:“快去房间,先把新衣服换好。”
母亲也催我说:“快去睡觉,初一早上你要早起敬神开财门。”
小峰说:“我也要起来敬神开财门。”
周阿姨说:“你不用这么早起来。”
小峰不愿意:“我为什么不能早起?”
我说:“我家的屋门,当然是我来开。”
王奶奶对小峰说:“你早点起来去捡炮仗。”
王奶奶把新买的起夜用的手电筒交到小峰手里,说明早去捡鞭炮时用。小峰这才拿着手电筒高高兴兴进西屋睡觉去了。
我也回屋去换好新衣服,一年到头我们也只有过年才能穿上新衣服。我们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是,大年初一早上都是男人早起点香敬神,放鞭炮开财门。父亲从来就不碰这种事,他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也不能做这种封建迷信的事。往年都是母亲早起后就把财门开了。我都上学了,大年初一早上开财门的事自然要我来承担了。母亲再三交代我起床后先穿好新衣服,洗干净手脸,用过的水都装在一只大盆子里,不能往外泼。然后点上三根香,拿着香朝上首作三个揖,再朝下首作三个揖。把香插回到上首的香炉里,打炮仗开财门。母亲交代得仔仔细细,我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母亲怕我出差错。
母亲把我们大年初一穿的衣服放在我们床头,小涛一看给自己准备的衣服,对母亲说:“拿错了。”
母亲肯定地说:“没有错。”
小涛说:“我的怎么是旧的?”
母亲说:“先穿这个吧。”
母亲的意思是小涛这副样子,不长个也不上学出门,穿平时我穿旧的衣服过年也可以。小涛却不愿意,气鼓鼓地说:“我要穿新衣服。”
母亲说:“你哥哥明早要早起敬神开财门,不穿新衣服怎么行?”
杨涛没有做声,拉起被子把自己连头也蒙在被子里。半夜里就有人家放炮仗,炮仗声此起彼落,都在抢着响。我好几次耐不住想起来,母亲总让我再睡一会儿。身边的小涛一直僵硬着身子,也不理我。终于熬到母亲说可以起床了,我穿上新衣服来到大厅上,按照母亲说的洗手,点香敬神。拆开鞭炮后我偷偷从头上扯下一小截放进新衣服的口袋里,要留着自己慢慢玩。然后打开屋门点燃鞭炮,门口腾起一团浓烟。鞭炮声停止后,小峰已经穿着新衣服打着电筒从西屋里出来,我也晃着父亲带回来的手电筒跟在他后面一起去捡人家没有燃放干净的炮仗。哪里响起炮仗声就往哪里跑,捡炮仗的人越来越多,都是些男孩子,国华和国民也在。奇怪的是,一村的狗也不见叫了。
初一按规矩女人是不能进厨房上灶台的,早饭都是男人做。我们家习惯了母亲做饭,父亲最多也只是进厨房帮着烧把火。早饭后村里的大男人都要去祠堂给祖上拜年和相互拜年,我们小孩便都走巷串户上门去给全村的人家拜年。王奶奶让小峰跟我一起去村里拜年,让他跟着我一起称呼村里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大婶们拜年。每到一户人家拜年时,小峰竟然不要人家给的吃的,而是要烟。过年时年龄再小的男孩子抽烟,大人们也不会责怪。小半个村子转下来,他已经装得满满一口袋烟。我不解地问他:“你要那么多烟干什么?”
他说:“给我爸抽,他平日都抽自己卷的喇叭筒。”
他抓出一把,看着烟上面的牌子挑出一支“壮丽”,随手从一户人家的门边燃着的香上将烟点上,叼在嘴上,学大人的样子吞云吐雾。他走到一家厕所门上撕下一块塑料纸,把烟包好捆好,往腰间一塞,继续去上门拜年。
整个村子拜完一圈年下来,已接近中午了。我们还不想回去,也不饿,口袋里都装满了拜年得到的吃的,一路上不停地吃。过年的时候家里大人也不会管我们怎么玩,只要晚上回家睡觉就行。我们年拜得差不多了要找一个地方放炮仗玩,我们来到村子后面一个小水塘边,往水里丢点燃的炮仗。小峰只有早上打着手电筒在门口捡来的很少几根没燃尽的炮仗,很快就放没了。我掏出口袋里早晨敬神放鞭炮时扯下了的那一小串鞭炮,一个一个的解下来,在小峰羡慕的目光下慢慢地放。
水塘边的一棵树上一只麻雀,从鸟窝里伸出头来叫了两声。小峰恼火地对着树上说:“连狗都不敢叫,一只小麻雀还叽叽喳喳,真要用炮仗炸了它。”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趣,要到树上去放炮仗。只爬上去一节,口袋里拜年时得到的花生哗啦啦溜了出来,落到水塘里,在水面飘着。我连忙捂住口袋从树上滑了下来,任凭麻雀在窝里一阵乱叫。我不想这一口袋花生都落到水里,我还要带回家去跟小涛一起分享。
小峰说:“给我一根炮仗,让我去把它炸了。”
我很小心地摘下一根炮仗交给他,他接过鞭炮,嘴里叼着支烟,一边吐着烟一边往树上爬。他三下两下就爬到了鸟窝边,那只麻雀早就惊飞了,他把炮仗插在鸟窝里,用嘴里的烟头点燃了炮仗。只听得“砰”的一声,那只鸟窝被炸得粉碎。
小峰从树上下来,要我给炮仗他放。我可不会随便给他,独自将炮仗一个一个往水里丢着嫌不过瘾,便在四周寻找稀泥,新鲜的狗粪牛粪。把炮仗插到里面,炸得稀泥狗粪牛粪到处乱飞。
小峰一脸的不屑:“我敢把炮仗抓在手里放。”
我心想他是诈我的炮仗,又想看看他怎么拿在手里放。我给了他一根炮仗,他果然将炮仗捏在手里点燃,炸得红色的纸屑到处乱飞,他却若无其事。
我不服气,看一眼手里一根红色的小小炮仗,想也没想就点燃了。“砰”的一声,我的手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一阵火烧火燎的痛。我打开手掌,掌心一个透明的水泡。
国华正好带着国民一路放着炮仗走过来,见我炸了手苦着脸,笑着说:“炮仗不能像你这么拿,它是从中间炸的,你用手捏着它的屁股,就不会炸到手。”
说完,他示范着在手里点燃了一根炮仗,果然安然无事。我手里的水泡一阵一阵的痛,痛得我真想把小峰狠狠地揍一顿。
第二天年初二是给舅舅拜年的日子,麻哥带着英子,国华国民们都早早出村去舅舅家作客拜年了。早饭时我问母亲:“妈,怎么不让爸爸带我去舅舅家拜年呢?”
母亲说:“你舅舅家在紫瑶山那边,远着呢,你爸要回县城去上班。”
我说:“放暑假的时候爸爸记得回来带我去龙塘游泳。”
父亲高兴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好,暑假一定带小波去龙塘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