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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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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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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连载

第三十章 母亲走了


母亲说她有一个多星期没解大便了,上次痛痛快快地解记不清是哪天了。在老家她还能望着天上的月亮估算出大概的日子,城里的月亮总是忽有忽无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阴晴圆缺。

我也记不清是哪天离开公司就没有回去过,我该回公司去看看了。回公司前我要把母亲安顿好,送她去医院。我说:“我们去医院吧,医生有办法让你痛痛快快解决的。”

母亲说:“医院病房里那个洗手间是比培养巷的公共厕所要好,可是再好终究还是要回家,不去医院花那冤枉钱。”

我只好说:“你那天不是答应过我和小萍,等小涛的事情落实好后,好好住院治病。”

母亲看着我,突然想起来说:“小萍是个好孩子,我是答应她了。”

我仍然要背母亲去培养巷口等黄包车去医院,母亲不肯,只让我扶着她走。我用手揽着她的腰,像是抱着她往前走。她嫌我手上的劲太大,硌得她身上好疼。我心疼地说:“妈,是你太瘦了。”

母亲笑着说:“千金难买老来瘦。”

我说:“忘记跟英子说一声,让她蹬车过来送你去医院。”

母亲说:“何必麻烦英子,她也过得够累的。”

詹医生正好上班,帮母亲开了一些单子。我先将母亲安顿在内科住院部病床上休息,病房里有两张病床,詹医生尽量不安排其他病人进来。我拿着詹医生开的单子去缴费办理住院手续,看见小萍穿着便服从收费处出来。她见到我忙说:“你来了正好,你爸爸在南门河边钓鱼时不小心摔了,走不了路,正在外科住院部。”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定是她把“你我”搞错了。

小萍继续说:“你爸爸可能是骨折了。幸好在河边装沙子的黑皮看见送过来。”

我跟着小萍来到外科住院部的一个病房里,看到里面靠窗的病床上千真万确是躺着我的父亲杨再兴。天啦,我顿时有些懵。父亲一脸痛苦地对我说:“先别告诉你妈。”

我要是告诉我妈她能承受得起吗?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把母亲住在隔壁内科住院部楼里的消息告诉父亲,小萍把我叫了出去。她说父亲已经拍过片了,主治医生说父亲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摔断了股骨要手术,上年纪的人恢复起来要些日子。

我回到病房里,父亲对我说:“这次我恐怕是要挺不过去了。”

我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间冒出一股火来:“别瞎说!医生都说了,你只要手术换个股骨又和从前一样,该钓鱼还是钓鱼。只是妈……”

父亲忙问:“你妈怎么啦?哎哟。”

看着父亲痛得扭曲着脸,我让他别乱动:“妈没什么,我先不跟她说,你好好躺着。”

父亲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只是可怜你妈,苦了一辈子。”

我想不到父亲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印象中父亲年轻时身体就不太好,退休后更是每年都要住院折腾好几回。好在他享受国家公费医疗,像一架机器终生免费保修,一有毛病就进厂维修。我很想听父亲说下去,也许他要跟我说到我家当年是因为什么下放,还有可能说些别的什么秘密,只是我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情听。我伺候父亲吃了医生开的止痛药安眠药等一些药品,看着他迷迷糊糊地睡下。我想起母亲,连忙跑到隔壁楼的内科病房。

英子坐在母亲病床边抹眼泪,我才几天没见英子,她明显瘦了。英子剪着短发像母亲年轻的时候,穿着完全是一个农村妇女,回到老家了。母亲声音细微地抱怨英子:“你不该耽误时间来医院,还花钱买那水果。”

英子说:“我刚好蹬黄包车带一个客人来医院,顺路。”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面对像自己女儿一样的英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英子擦干眼泪要走了,她现在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个点上她要回家去做饭照顾孩子。

英子走后,病房里安静了下来。母亲说想上厕所,我连忙扶她下床,走到病房里的卫生间门口。她要自己进去,我只好在门口等着。母亲出来时苦着脸对我说:“还是拉不出来,半天只是忍出了几滴尿水。”

我说:“妈别急,我们住院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来的。”

母亲笑了,在我的帮助下乖乖在病床上躺下,对我说:“你回家去看看你爸爸钓鱼回来没有,我躺一躺就好了。”    

母亲说完闭上双眼。她的样子让我害怕,身高一米六三体重却只不足八十斤。年轻时清秀丰满的刘祥珠,老瘦得像根枯柴。母亲不像父亲可以做免费保养,甚至都没有资格生病。有一点小病小痛都得硬挺着,就像一架机器出毛病了还得吱吱运转。

我趁这功夫赶忙跑到外科病房,可能是那吃下去的药起了作用,父亲还睡着。小萍进来见状问我:“我哥哥刚去内科病房了,没看到你们呀?”

父亲猛睁开眼睛问道:“谁在病房,是老王,还是你妈住院了?”

我没好气地说:“谁都没有住院,就你。”    

小萍忙说:“杨叔放心,你各项体检指标都出来了,可以正常手术,我要医生尽快安排。过一段时间你又可以去钓鱼了。”

父亲问我:“你妈怎么不来看看我呀?”

我反问他:“你不是说先不告诉妈吗?”

父亲说:“这么大个手术,万一……”

我打断他的话:“万什么一?妈在家做饭还要给小涛店里送。”

我问父亲想吃点什么,他摇了摇头说:“我现在除了止痛药,什么都吃不下。”

我说:“我先回家看看,小萍会帮我照看你的。” 

我跑回母亲病房里,小峰正和母亲聊着什么,见了我说:“你先不想上班的事,就在家好好照顾刘阿姨,小涛那边我会照顾好,你们尽管放心。”

小峰说完无意间头一甩,我只见眼前一道亮光闪过,他头上分明亮出了一条伤疤。那正是我十年前飞刀砍下去的位置。我看一眼母亲,她也正看向我,肯定已经看见了小峰头上的伤疤。

小峰告辞走后,母亲问我:“小萍呢?”              

我回答说:“可能下班回家了吧。”

母亲说:“也是,她有自己的事。”

正说着,小萍带着金发叔来了,金发叔手里提着一只蛇皮袋。我以为他又带来了什么花生之类的老家土特产,他却变戏法似的从袋子里掏出一只跟我们家丢失的那只一模一样的香炉,摆在母亲的面前说:“祥珠嫂,这就是你家丢的那只香炉,好好收着。”

母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问:“真是我们家那只,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想起上次金发叔说在省城见到过我,后来他又去了景德镇。知道这事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忙对母亲说:“我们家丢了那么多年的香炉都让金发叔帮着找回来了,妈的身体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金发叔放下香炉,舒了一口气,要赶公共汽车回去。小萍在病房走廊里悄悄问我:“你妈是因为你家的香炉落下的病根?”

我不敢肯定地回答她说:“可能吧。”

小萍说:“你家的香炉在我家,等我回家拿过来,你妈的病就会好。”

我很奇怪,难道说金发叔拿过来的香炉是假的?我不想弄清香炉的真假,只想着母亲能快些好起来。我要小萍先别拿什么香炉,跟医生说说尽快安排我父亲做手术。

小萍说:“我正是来找你时,在走廊里碰见的金发叔。医生说了,你爸各项体检结果都没有大问题,明天一早安排手术。”

我跑到外科病房,告诉父亲明天做手术。父亲问:“你妈呢?”

我说:“她在店里帮小涛,还来不了。”

父亲说:“我做手术,她得签字。”

我说:“我是你儿子,我签不行吗?”

父亲说:“可是……”

我没有工夫跟父亲多说,赶紧跑到内科病房母亲身边,想看看她有什么需要。母亲说想大便,我忙扶她下床,那久躺的身子十分虚弱,有些飘摇。我扶着她走进卫生间,帮助她脱下裤子慢慢蹲下,却不敢离开。让她靠在我身上慢慢使劲,半天了,我被她紧紧抓着的双腿站得有些发麻。母亲抬起头来望着我,一脸的痛苦,那张焦黄的瘦脸被憋得像扭曲的麻花,她朝我绝望地说:“拉不出来。”

我急了,恨不能帮母亲把肠道梳通一遍,让她痛快淋漓。我找来医生给她准备的开塞露,直插她的尾部。没想到就像是插在岩石上,丝毫插不进去。母亲身上的通道被封住了!我来不及多想,伸出手指插进母亲的尾部,使劲地抠,费了很大的劲终于抠出一节黑黑的石头般的东西……直到母亲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母亲对我说:“我没事了,想回家了。”

我说:“妈你说什么呢?”

见我着急,母亲微笑着说:“说着玩的,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好好睡一回。”

母亲要我回家去好好睡上一觉。我真想睡,对母亲说:“我想先回家睡一觉。”

母亲说:“去吧,好好照顾小涛和你爸爸。”

我说:“爸爸要是调回鱼来,明早烧汤带过来给你喝。”

母亲说:“我明天回家喝。”   

我没有精力跟母亲多说,陪客人喝酒打麻将把我的精力消耗得所剩不多。我对母亲说:“妈,我回家休息一下,你好好睡一觉吧。”

母亲朝我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好好睡觉。”

我想让母亲在医院的病房里安安静静地睡一觉,我不能打扰她。我跑到父亲病房里,告诉父亲我已经签过字了,就等着明天手术。我晚上要好好陪父亲,毕竟一把年纪了手术还是有风险。

第二天早上,我把父亲送进手术室后,赶紧跑到母亲病房。推开房门,里面很安静。我想母亲一定睡得很香。只有在这里她才能睡得这么安静。我没有吵醒她,跑去医院食堂里买了一碗鲫鱼汤。我怕那汤凉了,看看时间也不早,便要叫醒母亲。却怎么也叫不醒,我感觉不对劲,连忙跑去叫小萍。小萍来后,用棉签蘸水放到母亲嘴边也喂不进去。小萍跑去叫来詹医生。詹医生过来,还是翻了翻母亲的眼皮,用听诊器听了听母亲的心跳,对我说:“要有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该准备什么,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我不相信母亲会这样离我而去,我等着她睁开眼睛来,开口对我说话。母亲不可能就这么走了,肯定会有什么话交待我们,就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留下临终遗言。

母亲躺在病床,喘气声越来越重,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看着她越来越痛苦的样子,我只有痛恨自己回天无力,甚至后悔早上不该试图叫醒她,让她安安静静睡下去多好。

母亲分明还有什么心事,迟迟不肯走。英子用黄包车带着小涛来了,小涛哭得死去活来。我已经哭不出来了,我说:“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涛,大不了我不上班,陪他开店。”

我不知道母亲能不能听见我说的话,只是她的喘气声越来越重了,分明在拼尽全力跟死神做最后的搏斗。我浑身乏力,只能对母亲说:“妈,你放心走吧,我们会带你回老家。龙塘头我们家祖上留下来的一块菜地,每年我和小涛都会回来看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起了作用,母亲终于平静下来。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就闭上了,彻底地闭上了双眼。

父亲的手术很顺利,出手术室时,母亲已经安安静静走了。面对母亲冰冷的躯体,父亲留下了两行老泪:“你怎么就走了呢?怎么就走了呢……”

快要退休的舅舅终于踏进了我的家门,亲手为母亲写下一幅挽联:为夫为儿难了烦心之事,左思右想还是一走了之。

我心里清楚,其实母亲是惦记着魂归故里。在她心里,其实只有祥云那个她一口一口做出来的土坯砌起来的房子,才是家。我把母亲的骨灰带回了老家 ,安葬在龙塘边我家祖上留下来的那块菜地里。母亲头七那天,我把那只青花瓷香炉拿回到老屋里摆在上首桌上。旁边摆着母亲那张多年前的照片,其中有一张一寸的半身照,照片上的母亲面目清秀,清丽端庄,剪着齐耳短发,一双眼睛清澈透亮,

龙塘里的水没有了记忆中碧蓝,浑浊得看不见倒映的天空。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杂草和鱼粪,满塘里到处都插着一些枝条、树桩,高高的露出水面。龙塘的对岸,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水里把那些腐烂的陈草捞到岸上,再把一拨拨的嫩草撒到塘里。那忙碌的人影也分明看见了我,停下了手里的活,朝着我走来。麻哥比以前黑很多,是真正的黑皮。头上还稀稀拉拉的有了不少白发。 除了当民办老师,还种了责任田承包了龙塘。村里的壮年男子都出外打工,只有他在家守着家,守着一口龙塘。

我给麻哥的孩子带了一套《薛丁山征西》。麻哥说:“你还没成家,别乱花钱。”

我说:“麻哥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说:“我也就背了你那一段,真正救你的应该是张老师的弟弟,那个赤脚医生张修坤。我早就放下了,你可别背一辈子。”

麻哥是和国华爹正发叔一起承包龙塘的。正发叔老得不行了,眼花耳聋,每天坐在龙塘边看守鱼塘的小屋里,他拉着我的手双眼迷蒙地望着我,看了半天,问我:“在单位里当上点什么了吧?”
我回答他:“快了,快了!”
他开心地笑了,很快他又问:“小涛现在怎么样了?”
我告诉他:“很好,小峰帮忙在县城开了个店。”

他问:“小峰还开店了?”

我说:“不是小峰,是小涛开店。”
他连说:“好,好,自食其力。”

正发叔说,龙塘里割草打桩等活基本上全是麻哥出力,他也只是晚上小屋里守守夜。他说等年底干塘了,给我们送鱼。

我看到一只白鹭站在龙塘头裸露的石块上,紧紧盯着某一处,半天不动。

母亲走了,我从此失去了根基,失去了魂魄。我每天都得买菜做饭。一天在菜场,我意外地碰见龙仲谋,他说不想上班了,居委会主任也不想当了,只想在家陪着老婆过。老婆的水泥厂早被县里卖了,已经先下岗回老家。他也不指望公司的福利集资房,正打算回老家去承包山地,老家才是他最好的归宿。他说:“当初要是听了父亲的……”

转眼我在县燃油公司上班有十多年了。想不到的是我是公司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同样也面临着下岗的选择。跟龙仲谋告别后,我想着回家后好好和小涛商量,我今后是不是该到店里给他打工。

一年又快到头了,过了年就是百年难遇的千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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