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一切全乱了,跟小峰扯上关系的事情全乱了。刚刚对肖艳萍有点感觉了,才知道她是小峰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小峰的妹妹小萍,小时候我把她当妹妹,看来这辈子她也只能做我妹妹了。
只有麻将让我不乱。我什么都懒得想,心里只想着麻将。我走进培养巷,走着走着,渐渐感觉有些冷清,难道是因为天气变冷了?走过王建民家门前时,只见那张桌子翻倒在地上,一地的麻将。铁角一个人蹲在地上很小心地一张张捡起来,那神情像在地上捡金豆豆。我忍不住和她开玩笑:“铁姐,怎么和土地公公过起瘾来了?”
铁角朝我摆摆手说:“别说了,别说了。”
我只好往前走。她站起身来挡在我的面前,手里还抓着一把麻将,悄悄地对我说起了事情原委。原来王建民今天没有上班,在巷子里打麻将,被几个女的打得一直抬不起头来。中午桌上换成了几个男的,他也顾不上给老婆送饭,赖在桌上想扳本。越扳越惨。一直到下午又换成女的上桌,他仍然硬撑着。曹秋月在街边的风口上却撑不住,请人帮忙看摊子,跑回来自己动手弄了吃了。出门时想起摊上的水果不多了,忙回屋去拿钱进货,没想到放在柜子里的钱却不见了。跑出来问麻将桌上的王建民,王建民对她嘻笑着说,晚上回来还你。她愣了一下,感觉一股无名火起,气不打一处来,双手把麻将桌一掀:“我还以为你在厂里加班呢,原来玩得这么潇洒!”
桌子被掀翻在地四脚朝天,麻将唏哩哗啦撒了一地。铁角和两个女的讪讪的站在一边陪着王建民眼睁睁看他老婆发火。老婆很胖,身子非但没有在街口像摊上的水果那样被风缩干,反而像气球一样越吹越胀。老婆咧着一张肥嘴数落说:“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够你一炮点出去了!我可怜巴巴为一分钱跟别人争得口角流血,你不心疼我也该心疼钱呀!”王建民打牌输了一天本来就憋屈,哪里还听得了老婆数落?看着桌上把自己打得灰溜溜的几位女角站在一旁像在看戏,他猛地跳了起来,张开大大的巴掌就要往老婆脸上搧去。铁角一看不出手不行了,这凶狠的一掌要是搧下去,恐怕她们都难脱干系。就在王建民犹豫着这一掌该落在老婆被冷风冻皴了的脸上的什么部位时,那高高扬起的巴掌被铁角四两拨千斤,轻轻挡了下来……
晚饭后,我走进巷子里,远远看到王建民家门口重新摆好了那张麻将桌,只是空摆着没有开打。王建民独自坐在桌旁,对每个从跟前走过的都打一声招呼:“摸两把?”被招呼的人笑笑说:“没空,明天吧。”或者凑近他悄声问:“不怕老婆掀桌子?”王建民很男子汉地吼:“她敢?贱打了!”谁都知道他气壮如牛的时候,老婆正站在大街边吹冷北风,要夜里很晚才能把水果摊推回家来。
我走过时,王建民见了,瞪大一双眼睛夸张地喊:“哟!杨小波,好久不见,哪里发财了?”
我开玩笑说:“你们都不和我打麻将,财路都给断了。”
他说:“想玩?去我们厂里,玩大的!”
我说:“我现在不想打麻将了。”
他笑着说:“改想老婆了?还没结婚就怕上了。”
我都不知道老婆长什么样子,他的话让人来气:“我会怕老婆?像你!”
他说:“好,有种,现在就跟我走。”
“走就走,我怕谁?”我跟着王建民走,来到城东他们厂里,偌大一个厂子冷冷清清的。这原来是县里规模最大的一个国营工厂,专门用县里的特产乌鸡做乌鸡酒。过去无论白天黑夜从工厂边走过,都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难得现在这么安静。王建民说,县里正打算把厂子卖掉,现在没什么人上班。我听了不禁有几分凄凉。过去在外面碰到这个厂里的人,一个个都牛皮哄哄的,想不到转眼间十八岁的姑娘就成了缺牙少肉的老太婆。
我跟着王建民在黑暗中转了半天,转进工厂角落里的一间破旧的房间里,四周堆满空酒瓶等杂物,当中却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恐怕比当年的生产车间还要红火。一屋子的人,乌烟瘴气。也没有谁注意到我们两人走进来,精力全集中在中间的一张麻将桌上。我正好悄悄地站在边上看,认真看着桌上各人打牌的路数。我心情很好,就像武林中的高手,总是不被人注意地悄悄站在一边,先静观场上争斗,待看清了各人的路数才好出手。
原来这帮人确实玩得挺大,都是大角。工厂这样子,莫非是他们把机器拆了卖了,钱揣进了自己的口袋?要么就是眼看没班上了,都变本加厉想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捞进自己口袋里。
我玩了这么久的麻将,现在才算真正开了眼界。我是第一次见这种大场面,气氛就是不同。旁边看的也都是君子,看归看,没人吭声。除了桌上麻将牌的碰击声,连轻咳声都难得听到。和眼前比起来,我过去打麻将最多只能算玩。这才刺激,看着都让人热血沸腾。这才是真正的搏,这才叫轰轰烈烈。
我移动身形,绕着桌子站在每个打牌的人身边看了一圈。王建民挤过来拉拉我的衣角,悄悄说:“今天没位子,明天早点来吧。”
桌面上打牌的一个人抬头望一眼我,我朝他笑笑,跟着王建民恋恋不舍地往外走。走出厂门,王建民问我怎么样。我说:“确实是大场合。”
第二天晚饭后,我匆匆走出家门,母亲在身后对我说:“叫小萍有空来家里玩。”
我跑到王建民家里,他刚吃过饭,我迫不及待地对他说:“带我去你们厂里吧。”
他笑着说:“我都成拉皮条的了。”
路上我一再叮嘱王建民,千万不要跟这些人提我在培养巷里打麻将怎么样,不值一提的。也不要急着推我上,实在缺角了才上。他看我唠唠叨叨,问我:“你是不是紧张了?”
我说:“第一次上这种大场合还是谨慎一点好。”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怕,我给你壮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我们还是来晚了,还是没有位子。屋里的人却比上回少,显得有些冷。王建民不想看,对我说:“走吧,回巷里找几个角过过小瘾吧。”
我不甘心地说:“你先走吧,我再看看,学几招。”
桌上一个满脸胡茬的别过脸来看一眼我,说:“学招?学招可要交学费哟。”
我憨笑着说:“应该的,应该的。”
王建民走后,我安下心来站在边上看。就像小时候在老家,站在抽干了水的鱼塘边,自己不能下水捉鱼,在岸上看别人捉鱼也过瘾呀。桌上这些角打牌的技艺虽算不上个个都是顶尖高手,那股气势却是非高手莫属。那无声的争斗更是扣人心弦。我看着对面那个满脸胡茬的在不停地揩汗,揩过汗后手又不停地颤抖,像打摆子似的。每一把牌都看见他在翻口袋,后来翻得手上空空的。他“哗”的一声把牌推了:“不打了,憋气!”
我心里暗笑。桌上缺了一角,身边这人问我上不上?我迟迟疑疑地说:“打这么大……”
那个已经败下桌来满脸胡茬的高手不屑地说:“男子汉大丈夫,玩大玩小还不都是玩?”
我显得勉强上桌。一坐下来就感觉到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我赶紧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发上一圈,坐在一旁的大胡茬接过烟,笑着说:“发财烟啦。”
其实上桌发烟是犯麻将之大忌,老手一看就会觉出你是初入此道的角色。来时我在路上特地买了一包“红塔山”放在口袋里,王建民问我不抽烟买烟干什么。我说怕你在边上坐着打瞌睡呀。这包烟本来是为王建民准备的。王建民走了,眼前都是些陌生面孔,偶尔对我显得亲热一点,也都是盯着我口袋里的钱,希望我快点坐下来。我发烟给他们抽,是希望他们初次见面,别盯得那么狠。
虽说是第一次同这些人打牌,但看过两次,也算是见识过了,心里也基本上有谱。我不敢过于张扬,只是小心翼翼地尽量显出不老道,出牌畏畏缩缩的。放不开手脚,自然牌也打得不顺。打了几个小时,出出进进的我估摸身上输的钱也不会很多。接连输了几把后,我故意一摸口袋说,输光了,明天多带些钱来玩,你们真是太厉害了!我再次掏出烟来发了一圈。自己也破天荒叼上一支,向那些人点火。那几个都赢了钱,很悠闲地抽着烟。我输了钱,心里竟显得非常轻松。
第二天,我中午喝了点酒美美的睡了一觉。下午去银行取好了足够的钱放在身上,打麻将最忌讳身上本钱不多,没有底气,打起牌来患得患失。本钱足了就财大气粗,心雄胆壮。晚饭后我去找王建民,说晚上好好干一场,你准备坐在旁边吃红。没想到他瞪着我说,厂里不能去了,县里什么角都来,各行各业,五花八门,像开麻坛群英会,派出所能不盯上吗?
我很失望,上次那些钱算是白丢了,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像那大胡茬说的交了学费,叫人确实于心不甘。王建民一脸轻松地安慰我说:“还怕没麻将打?找机会我帮你约几位大角!”
我想起来我该去公司看看了,我好多天都没去公司认真上班了。走进公司大楼里,我感觉到一股与不同以往的气氛,一切都显得陌生。走进办公室,又一次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办公室里变了样,中间拦着的那排柜子靠墙摆着,又变成了一间大办公室。吴科长的办公桌不见了。那两张以往一直空着的办公桌也坐了人,我的位子也不知道在哪里了。一位年纪很轻的面生女孩,看见我连忙欠身打招呼:“王科。”
我回头看了看,身边并没有其他人,心想她一定是错把我当成小峰了。我尴尬地对她笑笑:“我是杨小波,常常被人认作王小峰。”
她看着我说:“不好意思,我错把你看成了王科长。我是新来的尹志红,以后多关照。”
办公室里不见了小峰,我随口问道:“小峰到哪里去了?”
尹志红反问我:“你还不知道?不会也是新来的吧?”
我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尹志红说:“王小峰现在是我们科长了,吴经理带着出差去了。”
我像是挨了重重的一拳。隐隐约约从她的话里听出来,我没来公司上班的这几天里公司里发生了很多事,肖经理成了肖书记,吴科长成了吴经理,王小峰也成了业务科长。我想不透,这到底怎么回事?
办公室里看来又要没有我的位子了。走出办公室,我就像做梦一般,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只有回到培养巷,我怕走到大街上去,甚至怕见到熟人。独自走在培养巷里,周围冷冷清清的。巷里没人打麻将了。铁角的男人出了事,在去广东的路上连人带猪开进了山涧里。铁角痛不欲生,说千不该万不该那天晚上拖他上桌换手气。那天铁角老不开和,输红了眼,就拖着男人上桌换手气。男人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铁角看了来火,骂他精神不拿出来留着干什么,是不是留在路上好放肆去……铁角真是后悔死了,说凭男人那天上桌几圈都不开和,就应该想到他出这躺车肯定不吉利。铁角哭得昏天黑地,那哭声像冬天凄厉的北风穿过整条培养巷。她发誓再也不碰麻将了,还要死要活的拿一把菜刀要把自己平日用来搓牌的手指剁下来。多亏了巷子里天天在一起打牌的几个女角死死抱住她夺下那刀,才保住她那起着厚厚老茧的手指。
铁角不打麻将,培养巷就没人出面邀角了。巷里打麻将的角就成了游兵散勇,缺少了组织者。巷子里每天只有那阴冷的风穿过,少了一道风景。
我不用再牵挂单位里的事了,日子变得轻松起来,慢慢地我想不起能做什么事情,日子又十分的难过。没办法,我只有坐在房间里构思起小说来。我现在只要坐在那房间里人就变得痴呆,思想像被冻住了。我试着走出家门,在培养巷里来回走动,做一副沉思状,思维稍稍活跃起来,偶尔还能冒出点灵感的火花来。我苦苦冥思着怎样才能写出一篇惊世骇俗的小说来,不提防撞到一个人身上。
“妈的,倒霉,走到哪里都有‘麻将精’!”王建民开口骂了起来,不用说肯定又在哪里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他现在是没班上彻底下岗了,在家又坐不住,成天像条疯狗一样到处找麻将打。总像一个学艺不精的武林中人,到处碰得焦头烂额。
我像是从梦中醒来,望着王建民,心里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朝着他笑。
他奇怪地望着我,突然问我:“刚才在巷口看见几个带工牌的人指指点点的,是干什么的?”
我说没看见。他又问:“会不会是培养巷要拆迁了?”
我说:“拆迁好,反正你家门口也打不成麻将了。”
他说:“想过瘾吗?想过瘾明天带你去。”说完匆匆走了。
几天后,我终于在巷子里再次碰到王建民,他脚步匆匆的走到我身边,突然停了下来,对我说:“有几个大角,你想不想见识一下?”
我问他怎么见识?他说要么干脆躲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玩一次大的,轰轰烈烈一回。他的话听起来很刺激的。
我问他:“都是些什么角呀?”
他说:“你都熟悉,知根知底的。”
我想了想,仍不放心的追问:“都是谁呀?”
他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不好再问,笑着说:“不会合伙宰我吧?”
他说:“你放心,我们一条巷的还能害你。”
王建民真像个拉皮条的,各方游走,约定好时间,应带够的钱数。
到了约定的这天,我带好钱跟着王建民出门,天色灰沉沉的,一路上我心里有些不爽。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跟着他东转西转转进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我在县城生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踏进这么条小巷。看上去比培养巷还老,潮湿的石板路,两边的砖墙上爬满鲜苔。小巷幽深,那些古旧的房屋看不见门,门都朝别处开着。
我跟着王建民七转八转不知怎么转进小巷深处一间阴暗的房间里。房间里亮着灯,散发着一股霉味。进去后王建民“啪”一声把门反锁上,先断了退路,说:“这里绝对安全。就你们四个人,放心玩吧。”
坐下来后,慢慢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我才看清对面坐着葛老师。他也好像才看见我,朝我点点头。左手那个理着光头,有点像黑道上的。右手的看上去眼熟,长头发遮住了半边脸,仔细看去,却原来是詹正!我记得上次看到詹正在麻将桌上是在寒假里,现在学校又快放寒假了。那次詹正在培养巷见到葛老师吓得起身尿尿要我顶位子,没想到现在竟坐到了同一张桌上。我从学打麻将到现在经历了快一个学年,一个学年造就了一个麻将好手,培养一个学生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不知要经历多少个学年。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牌局就开始了。麻将,亲爱的麻将,感觉有一个世纪没碰过麻将了。从此以后,我不需要再考虑工作,不用再陪客人了,可以一心一意亲近麻将了。真奇怪,干别的事疲软,一坐到麻将桌前就两眼放光,人也分外精神。真要感谢发明麻将的祖先,麻将的发明真应该与四大发明齐名,载入我们文明古国的史册!
我扫一眼眼前的对手,往日熟悉的面容都有些变了形,变得陌生了。有的还板着脸,红着眼,场面真有些高手相搏的味道。我也很快紧张起来,丝毫不敢松懈。既要认真打好手里的每一张牌,又要时刻留意那三个人会不会有什么小动作。牌打得还顺,只是太紧张,太累了。
王建民在旁边专门负责跑腿,帮桌上的人买水,买烟,买食品,谁和了大牌给他吃红。
打着打着,不知不觉的,一天大概过去了。渴了喝口水,饿了吃两块饼,要方便就对着屋角那只烂桶,牌还继续打。
唏哩哗啦的一夜大概又过去了,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房间里那只昏黄的灯一直亮着。赢了的自然不能走,输了的又不甘心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扳本。就这么胶着。完全是在拼体力,比耐力,真有些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我有些头晕,一屋子的烟熏得我眼睛生痛。那几个竟然都点着烟,贪婪地吸着,从那些发黑的肺里排出来的烟一股股都朝着我涌来,屋里只有我没点烟。
我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开始我还能在砌牌时记住一些牌的位置,能准确地留住手里的牌。慢慢地就不准了,摸到那墩牌时,那牌就会变了样。桌上各人打的牌我也记不大清,纯粹是下意识打牌。脑子里总在提醒自己千万别诈和,诈和就赔得惨。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留意那三个人有没有小动作。
我很少和牌了。常常是刚听牌或者还没听牌,别人就和了。我感觉自己已经在由赢转输,我努力振作起来,想奋力扭转这种局势。可麻将偏偏跟我犟了起来,犟得我更加精疲力竭,越打越输,越输越多。想不打是不可能了,也不甘心。
我强打精神,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闪现出小萍的影子。我奇怪这时候会想到小萍。小时候的小萍在我家老屋土坪上哭喊着:“哥哥”。
我完全麻木了,就像在打斗中被高手制住了穴道,只会机械地出牌,机械地往外数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