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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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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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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连载

第二十一章 学习

我每天上班没具体事做,仍然是在公司各个科室之间转悠。公司本应该是我贡献才华努力工作的地方,现在成了我随意转悠消磨日子的场所。我从公司办公室出来,在大楼的走廊里晃荡着,想着下一个目标该去哪个股室。正犹豫着,没提防背后响起肖经理的声音:“杨小波,你来一下。”

肖经理这是第一次单独叫我去他的办公室,我跟在他身后往经理室走,心里却在打着鼓:也许他看我上班像他一样往各个科室里转悠,心里不舒服。或者是要亲自分派我做点什么。我没有固定的工作,除了办公室主任李文才安排些日常事务外,公司领导也常常是想起什么就叫我做什么,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摆。

我跟着肖经理走进经理室,走到他的办公桌边,看着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份印着红头的函递给我,说:“你准备去市里学习吧。”

我站在桌边认真看那函,是市燃油公司要举办一个学习班,上面写着:“学习班非常重要,请各县公司务必派员前来参加。”虽说是非常重要,但只说“派员”,没要求什么“员”,也就是只要有“员”参加就行。可能肖经理刚看到函件后还没来得及考虑派什么“员”去,正好在走廊里碰上我这个“员”。我欣然接受肖经理的差遣,我是打心眼里开心接受,人活到老学到老,不管学什么,有机会多学些总是有好处的。就像习武之人多掌握几套拳路,总是更能应付得了不同的场合。总比成天在公司里无聊转悠好得多。

我从经理室出来时,在门口碰见小峰,他神秘地朝我一笑,走进了经理室。下班时,小峰扶着自行车在公司大门口等我。路上,他不经意地问我:“肖经理今天找你?”

我朝路边的行人按响了一串车铃,说:“肖经理见我没事做,安排我去市里学习。”

路面上很吵闹,小峰骑在车上大声对我说:“不错,本来这种学习机会就应该是你的,你是我们公司的人才!不错。”

小峰经常出差,有时候单独去,有时候也跟着肖经理或者吴股长去。他不会稀罕这种学习。公司里其他人对这种学习也不会感兴趣,可能也只有我跟学习挂得上号。也只有我空闲着,公司有我不多,没我也不少。派其他人去还得进行临时工作调整,让我去就省了这些麻烦。我本来也想问问他今天肖经理找他什么事,我们到了该分手的路口,便同时按响了车铃奔向各自回家的路。

回到家里,我在饭桌上向家人宣布:“我要去市里学习半个月。”

母亲听了十分高兴,连说:“好,好。”

小涛问:“市里比县里更大吧?”

父亲说:“市里管着县里,管着好多个县。”

小涛说:“那市里一定比县里好玩了。”

父亲不高兴了,说小涛:“你以为你哥是去市里玩呀?领导是派他去学习。”

母亲说:“要好好学,拿奖回来,说不定领导真有别的安排。”

母亲的话不无道理,我从小就很听母亲的话,尤其是在学习方面。我特地上街去商店里买了一个精致的笔记本,要带去好好摘笔记,努力多学点回来。

学习班设在在市公司内部招待所里,主题是有关成品油安全问题。我们燃油公司从来都把安全放在首位,安全问题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个学习班确实很重要。看上去上面也非常重视,举办了开学仪式,有关领导出席并讲了话,讲了一大堆学习的重要性,最后还强调说:“学习结束时要严格考试,把成绩寄回你们单位去!”

我坐在下面情不自禁地要鼓起掌来,见身边的人都无动于衷,又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来。心想这种学习还有点意思。

我一本正经地学习,领导的话不能不听。上课认真听,用新买的笔记本做好笔记,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上完课回到宿舍里还拿着新发的教材靠在床头看,真有几分如饥似渴。同宿舍的其他三个人却不像我,来自兄弟县公司的“眼镜”一回到宿舍就把书往床上一丢,骂骂咧咧:“这鬼天气!学生都放暑假了,我们还来受这份洋罪!”

我说:“这种天气,应该到清凉的风景区去学习。”

“眼镜”看着我笑:“风景区,轮得上你?”

这话像穿心的箭,正中了要害。我心里堵得难受,看不进书了。在公司里好差事确实轮不上我,哪个地方安排不了人的时候才会有人想起我来。宿舍里那台老掉牙的窗式空调能量不大噪音却不小,突突突像开拖拉机,响得人心烦。

晚饭后,“眼镜”不知从哪里提回来一副麻将,很得意地说:“我们房间正好一桌四个角,关起门来玩个痛快。”

几个人便忙开了,抬桌子,搬椅子。一切停当后,听到“眼镜”在喊:“快来吧,这书有什么看头!”

我回过神来问他:“叫我?”

他有些不耐烦:“不叫你叫谁?房间里又没多一个人!”

我转动着脑袋在房间里打量一圈,面露难色:“我、我不会。”

“眼镜”鼻子一哼:“还有不会打麻将的?……”我看着他嘴巴动了两下,分明还有两个字发出声来。看他的嘴型,那两个字要发出声来肯定不会好听。

“眼镜”急不可耐的出去找角,没几分钟就从别的宿舍叫来一个,还跟过来几个看牌的。几个人兴趣盎然地打起麻将来,没人再理睬我,我成了多余人。这密封的宿舍就像一只巨大的共鸣箱,麻将声唏哩哗啦响得我书看不进,觉也睡不着,只好坐到桌边去傻看。看着“眼镜”打牌时一副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架势,我心想,难道自己真的是个傻瓜?不就是不会打麻将吗?

我很苦闷,很希望能有人和我探讨一番。过去在大学时,遇到一点什么问题总能在宿舍里和舍友争论得不亦乐乎。现在没人有闲工夫来和我争论,那几个人完全沉迷于麻将。麻将声中我迷迷糊糊的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课时我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吃过午饭回到宿舍,那几个又迫不及待摆开阵势打麻将。我只好单独走出去,到外面去寻找安静。

正午时分,大街上遍地阳光,白得晃眼,刺得人头皮发麻。市里的阳光和县里的阳光也没有什么不同。我特地走进一条偏僻点的街道里,街上少有行人,街道两旁的店铺也空荡荡的,那店主人三五成群的聚在门口一块荫凉的地方打麻将。我随意走进一家书铺,里面空无一人。这家小小的书铺是专门卖畅销书的。我一本一本的翻过去,竟然看见不少教人打麻将的书,这些书的价钱还比其它书的价钱高出许多。我看这些书的表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许翻开来里面的东西值钱。我很想买一本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好意思惊动坐在门外专心打麻将的店主。我奇怪那些人做着生意还打麻将打得那么入迷,我就是顺手牵走几本书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学习了几天,我有些糊涂了,不清楚自己到底参加的是什么学习班。每天上课听老师念书本,这个重要那个重要,课余时间耳濡目染的却全是麻将。房间里每天晚上的麻将声都要响到深夜,我听着心烦意乱失魂落魄。我试着用各种方法抵抗,一个人坐在床上像老僧入定,集中意念,意守丹田,努力将自己封闭起来,仍无法抗拒那股声音。一声声直往胸腔里撞,撞得我头皮发麻。我的顽强抵抗无济于事,弄得更加疲惫。我又不能让那股声音消失,只能想办法适应,于是便干脆把身心彻底展开,试着接纳这种声音。顺着声音走,哗哗,哗哗……这声音认真听起来还渐渐有几分悦耳。闭着眼睛听,有如天籁之音,驱散了离家的孤寂。声音停下来了,内心也空落落的。

我被这股声音搅得意乱神迷。看着别人都那么全身心投入,我也不由自主的坐到边上看,不自觉地想着这如今除了傻瓜连一年级小朋友都会玩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奥妙?经历过重点大学熏陶、脑子本来就很善于学习的我,只要用心看,很快就看出一些门道。我花一点心思就把桌上的一百三十六张牌全认识了。再花一点心思就将那些在桌上被四双手搓得一团乱麻似的牌也一条条理清了,东、南、西、北风为一路,中、发、白为一路,筒子、索子、万子各分别为一路。三张连在一起为顺子,和牌要有一副对子做将。什么十三烂,小七对,大对子,我也都能弄清一些头绪,不再像以前,瞎子看天书。要是纸上谈起兵来,我也能说出些门道。这东西其实并不难,说穿了就是很简单的游戏,只要你懂得分门别类排列组合就行。乐趣也全在那排列组合里,一把牌谁先完成谁就赢了。难怪一年级的小朋友也会玩,他们连新出来的电脑都能接受还接受不了这个?关键是要用心。

半个月的学习,在一片哗哗声中眨眼就过去了。最后的考试并没有像开学那天领导说的那么严,大家都开卷抄出了九十多分,回单位足可以交差。结业典礼上,还是开学那天那位领导坐在台上说:“通过努力学习,大家都取得了优异成绩……学习班圆满结束!”

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在起劲地鼓掌,我却无动于衷。

我学习结束从市里回到培养巷,正是下午的时候。走进狭窄的巷子里,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我回来了,培养巷。

这个时候的培养巷,显得安静,只有铁角和巷里几个闲在家中的女人坐在王建民家门前打麻将。那张桌子好像从来就没有空闲过,一天到晚总有人坐在那里打麻将,这已经成了培养巷的一道风景。上班时间是一些女人坐在那里打。下了班,男人们回家拉完一泡尿,就端着茶杯来接手。女人们便起身,回到家里去烧饭。女人烧好饭了,出来换男人回家吃饭,男人很快吃好饭重新回来把女人换下去,像轮岗一般。只有铁角一直坐着不动,继续陪男人们玩下去,就像铁打的,挤也挤不走。挤她不走的男人就不甘心地说:“真是个铁角!”

我走过时,铁角正在做一副大牌,清一色我已经能看懂了,引得我禁不住伸长脖子往前凑了凑。在女人堆里铁角是大姐大,称得上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她可以不很用心就能打出漂亮的牌来。她一边出牌一边和我打招呼:“杨小波,出差啦?红中!”

自从那天跟小峰在站在麻将桌前看过一阵后,我每次走过,铁角都会和我打招呼。我随口说:“出个屁差,学打麻将了。”

她听了,以为我要跟她学打麻将,忙招呼我说:“来吧,坐到大姐身边来,慢慢调教,以后好凑角,年纪轻轻的别天天家里窝坏了。”

我真的屁股一墩,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像经历过长途跋涉,累了想歇一口气。趁我歇气的功夫,她一边打牌一边给我讲解,怎么吃,怎么碰,怎么听牌了,等别家打出一张牌来就和了。一招一式的很详细。我听得有些晕乎乎的。我感觉她的声音很好听,带几分温柔,她要是去当小学老师一定会深受学生喜爱。

铁角这么打着讲着,讲着打着,好像是她一个人在打牌。那桌上的牌也邪门,全听凭她随心所欲地调遣,想什么牌就来什么牌,顺风顺水,只见她一阵风似的一把接一把和牌。其他三个女人大多数时候在往外掏钱,慢慢地都阴着脸,重重地往桌上摔牌,时而瞄一眼我。我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知趣的站了起来,嘻嘻哈哈的对铁角说:“看我给你带来这么好的手气。再坐下去,人家有意见了。”

“什么意见?教你打牌是好事!”铁角的口气,分明是为了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

回到家里,小涛竟然一个人在桌上摆弄一副翠绿色的小麻将,我问他:“哪来的麻将?”

他说:“是小峰拿来的。”

母亲听见动静,,忙从厨房拿着一把择着的青菜过来,问我:“学习得怎么样?”

我说:“很好。”

母亲坐下来择着菜对我说:“小峰也是怕小涛一个人在家无聊。”

我问小涛:“你是不是准备学会了出去巷子里和人打?”

他目光带着几分惊恐,忙说:“那是赌博,千万不能碰的。”

母亲说:“他哪来的钱去赌博呀。小峰说了,他朋友黑皮想把巷口那个烟摊转了,看看小涛能不能接过来。”

这倒是一件好事,我问小涛:“怎么样?”

小涛反问我:“我能行吗?”

母亲说:“你怎么就不行呀?小峰说了,他姐姐小芹在税务局工作,说要是小涛做,还能免交税。”

我说:“小涛自己做肯定搞不定。”

母亲说:“他每天就坐守在摊上,其他事情我和你爸可以帮忙。我们现在还能动一动,扶持小涛做点正事,要不将来……”

我连忙打断母亲的话:“先考虑一下吧,开弓没有回头箭。”

母亲说:“我上班的事没有着落了。”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你上班?”

小涛抢着说:“就是电影院门口看自行车。”

母亲说:“那个老太太硬是要让她一个亲戚老太太顶上,否则赖着不走。”

小涛说:“鸡没偷到,反丢了一把米。”

母亲说:“你说什么风凉话!”

小涛说:“那袋子花生不是白送给陈老太了吗?”

母亲说:“留着你和老鼠吃呀?管好你自己的事。”

母亲拿着择好的菜,走进了厨房。杨涛继续摆弄着麻将,突然问我:“什么是裸体麻将?”

我很惊讶,看他却一脸神往的样子。晚饭后,我正要离开家往外走,小涛问我:“你去干嘛?”

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干嘛,好像外面有什么事情在等着我。好像又什么事也没有,我把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我想还是好好在家看书写点文章吧,我已经不满足那豆腐块文章,我要写大部头小说。我坐在房间里,拉开架势,摊开稿子,拿起笔来。我试着开始构思人物情节,脑袋里却总有一团火在烤。杨涛撑着两条小木凳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晃得我心里直烦。我对他说:“你也出去巷子里透透风吧。”

小涛望着我,像有什么话要说。我很烦躁,感觉喘气都有些困难,连忙起身往外走,说,家里实在是太热了。

走进巷子里,却是另一番风景,王建民家门口依然热热闹闹,那张麻将桌边围满了人,密密麻麻的围得看不见里面打牌的人,只能听见洗牌时发出的哗哗声。这景象让我有些迷糊,世界上这么多人为那东西着迷,自己是否也应该像他们一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写小说不就讲究贴近生活吗?自己写的小说总出不来,是不是因为关在房间里远离了生活?我这么想着就已经走进了人堆里。其实我离这些人很近。我尽量往里挤,挤到麻将桌前,桌上是几张熟悉的老面孔。 我正好贴在王建民身边看,看到他快要听牌了,正犹豫着打哪张出去合适。我急的忍不住指着一张牌说:“打这张。打这张!”

王建民不满地说:“七岁教八岁,我打牌要你教?”说着“啪”的一声把一张牌拍在桌上,正是我指着的那张牌。

对面的詹医生不高兴,说:“真是看戏的扒到台上了,看牌别吭声。”

王建民像是受了委屈,鼻子一哼:“你也不看看是谁,我用得着他吭声?”

我听了脸上挂不住,堂堂七尺男儿,再说我也不再是门外汉了,我不服气的推了推王建民:“你起来,让我来打!”

詹医生忙说:“别搅和了,一边好好看。”

詹医生输了钱,生怕一搅和这牌打不下去。王建民仍是一脸的不屑:“牌都砌不好,还打牌?”

铁角接口说:“你还别说,没开斋的手能摸到好牌。”

边上有人起哄:“你让他摸一摸?”

铁角说:“摸一摸就摸一摸。来,杨小波,我让你过过瘾。”说着就站了起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有的说,杨小波,快去铁角那里摸一摸,童男子的手开开斋。有的说,杨小波,快到铁角那儿过过瘾。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切地坐到铁角的位子上,那座位还带着她的体温。我虽说对麻将不陌生,但毕竟是第一次上真场子,坐下来后面对着一桌子的麻将,有些紧张慌乱,砌牌,抓牌,打牌,手都是抖抖的。铁角坐在边上给我打气压阵,两眼紧紧看住我手里的牌,嘴里说:“别慌,别慌,慢慢来。把牌理好……抓一张牌上来,插进那里去,把那张挨不着的幺鸡打掉……碰!碰一对七万,把八万打掉。靠不上的牌打掉,别急……和!和三筒。你这是听的三六九筒的牌。”

我在市里参加学习班时很用心地看人打麻将,对麻将仔细琢磨过,已经有些基础,在铁角的细心调教下,我渐渐上路了,心不慌手不抖了,牌也打得顺了,接连和了几把,其中还有一把大牌。洗牌的工夫,铁角得意地对周围的人说:“我说了吧,杨小波从没摸过麻将的手,手气好。”

詹医生沉不住气地说:“当然啰,童男子的手,你在边上别吭声,让他多摸几把。”

我听了脸上一阵滚烫。铁角不管不顾,我每抓进一张好牌,她就要大声咋唬:“杨小波,你的手真大,坎当都抓进来了!”

坐在下手的王建民听了也不高兴,说:“还裤裆呢,坎当!出牌太慢了,你自己上!”

我对铁角说:“你不用吭声,让我自己来。”

铁角仍然在旁边嘟囔着:“让杨小波熟练了,以后多个角也好。”

詹医生不愿意了,他的牌风一直没有好转,我在桌上他就没和过牌,只是不停地往外掏钱。他向旁边看牌的人要了一支烟点上,说要熏一熏晦气。冲我说:“你纯粹是乱搅,乱吃乱碰,像耍迷踪拳,没有一点路数,把好好的场子都搅乱了。”

王建民问铁角:“这牌你到底还打不打?要打就自己上。”

铁角仍然坚持说:“你和牌我掏钱给你就是,让人家杨小波过过瘾。”

王建民说:“过什么瘾?要过瘾晚上你回家让他过!”

我再也不好意思在麻将桌上坐下去了,再坚持下去真的会引起公愤。连忙起身让位给铁角,挤在她边上看,却舍不得离开,有点余兴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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