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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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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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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连载

第五章 上学

王小峰一家搬进西屋后,我家的老屋里一下子多出了那么多的人,正像国华爹杨正发说的,老屋更有生气了。我们这些小孩就像是河里不断流荡的活水,冲击着老屋的各个角落,让老屋活灵活现了。

老屋的半夜里很少听到老鼠放肆的打闹声了,母亲的叹气声也变得短小轻微而难以捉摸到了。母亲夜里睡得安稳,早上醒来得也早。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厅上首点上三支香插进那只西屋翻出来的香炉里,对着上首作揖打躬,微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母亲不再只是初一十五点香敬神,其余的日子里只要有精力顾及,她都会点香敬神。这天母亲在蒙光中点好香正往香炉里插,发现香炉被人擦亮了。母亲敬过神后,把我叫了起来,问我:“小波,香炉是你擦的?”

我一脸懵懂,心里真希望能帮母亲做点什么。习惯早起的王奶奶在一旁说:“我看见香炉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顺便擦了一下。”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把我和小涛托付给王奶奶照看两天,她要进一趟县城去找父亲,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以前母亲也偶尔去县城找父亲,都是英子过来老屋里跟我们做伴。

头天晚上母亲已经悄悄跟我说,她要去县城一趟,找父亲拿钱回来给我交学费,大队民办小学开学后我得上学了。小涛好奇地问母亲:“县城是什么样子?”

母亲想了想说:“县城不用种田,也没有这么多蚊子。”

我说:“那我也要去县城。”

母亲说:“县城在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认识很多字了,就能跟你爸爸一样在县城工作。”

母亲同以往那样只在县城呆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回来了。回来后从箱子里翻出那只小时候背我们用的布袋子,中间剪开,用其中的一边缝成一只书包。原本可以缝出两只书包的,那另一边只能派作别的用场了。母亲让我试着背一下新缝制的书包,我斜挎在肩上,抬头挺胸地走了两步。母亲看着,开心地笑了。小涛也囔着要背书包,他抢过我的书包背在肩上,直拖到地上。母亲说:“这书包是你哥的,快给还他。”

小涛不肯放手:“我也要书包。”

母亲不耐烦了:“你知道学校在哪里吗?你能自己背着书包到学校去吗!”

大队民办小学在大队部所在的上岭村,离我们村隔着一座灰色的山,小涛凭着那两条小木板凳是无法逾越那座灰色的山。

我们祥云村有两条通向外面的路,一条是村西头的马路,通向公社所在地公和墟,再通往更长更远的县城。当年母亲就是跟着父亲沿着那条路走向县城的。村里人一般也就是走到公和墟为止,国华爹杨正发去公社开会,他叔叔杨金发去墟场上的牛肉棚里喝牛肉汤等,都是走村西头的马路到公和墟。另一条出村的路是一条小路,往村东头走过长长的龙塘堤岸,然后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就到了大队所在地上岭村。再往里走就是高高的紫瑶山了。这条小路就是开学后我们村里的小伙伴每天要走过的上学之路。上岭村那个腿有点跛的年轻理发师傅发仔,每个月一次来帮我们剃头,就是沿着龙塘堤岸一摇一晃从这条路进村的。

要开学了,发仔掐着时间来村里帮我们剃头。我们村男人的头都包给发仔剃,每月来剃一次头,年底队里决算时统一付钱,比在外面剃省钱也省事。国华跑过来叫我们去剃头,发仔每次来都固定先到国华家院子里。有远远看见发仔还在龙塘堤岸往村里摇来,便互相提醒着来到国华家院子里等候。记不得大概时间的,国华国民便分头上门去叫,漏掉了只能等下个月再剃。以前国华每次来叫我们,小涛都要抢在我前面动身,用两条小木凳往国华家摆去。这次国华叫过,小涛却没有反应,躺在床上生气,死活不肯去剃头。

我们剃完头再过两天新学期就开学了,英子跟我和小峰一样都是新生一年级,农村的女孩子上学都晚。小芹和国华,还有国民碰上国家教育革命由春季开学年,改为秋季开学,多出一个学期。所以他们都多上了一个过渡学期,等于他们一年级上了三个学期。新学期他们就都上二年级。上学第一天,村里一下子多了很多背书包的小伙伴,队伍浩浩荡荡的。我们走过一段很长的田埂路,走过长长的龙塘堤岸,再走上山路。

国华始终走在队伍的前头,令人羡慕地背着一只黄色帆布挎包,上面印着一行伟人手写体的鲜红大字:“为人民服务”。

队伍走到山上,走在前面的国华突然挥挥手停了下来,扫一眼我们的队伍郑重其事地说:“我们要选一个路队长,大家集中上下学,一个村的要团结。”

我说:“选英子姐吧,英子比我们都大。”

我见英子脸色通红地看我一眼,国华却说:“路队长应该的男的。”

小芹说:“像你爸一样,那就选你。”

国华一脸为难:“我爹当队长,我又当队长,不合适吧。”

英子说:“那就在杨小波和王小峰两个里面选一个,他们都从县城来的。”

国华看着我和小峰说:“你们两个长得就像一对双胞胎,其实选谁都一样。”

我说:“不一样,我的双胞胎弟弟叫杨小涛!”

“谁还稀罕什么队长?”小峰看一眼国华,忙说:“我说的是路队长。”

我不服气:“你以为我就稀罕!”

英子不愿意看我们争吵,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啦!”

小芹说:“我看还是国华当路队长合适。”

国华不再推辞,笑着说:“那我就暂时当路队长吧。”

国华把那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色挎包移到了身子前面,让我们按高矮次序站好,然后紧盯着小芹宣布:“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排队上学,路队长也就是我走在最前面,谁也不许掉队,谁有事都要跟路队长我说。”

上学回来,我坐在门边摊开学校新发的书和本子,摆开架势学写字。小涛不声不响的坐到我旁边,不停地翻着我的书包,也不知道他翻什么。等我写完字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突然我问:“哥,学校好玩吗?”

“好玩。”我回答说,样子有几分得意。我刚刚上学,什么都觉得新鲜。

第二天一早国华来等我们去上学,英子也来了。小涛竟吵着也要上学,他哭着拉住英子的裤腿说:“英子姐,你带我去上学吧!”

英子正急得不知所措,母亲走过来对小涛说:“你以为你哥他们是去学校玩呀?学校苦着呢!要是学不好,回家我打他!快放手,要不他们会迟到的!”

母亲强掰开小涛的手,让我们快走。我们背起书包跑了起来,把小涛的哭声远远抛在脑后。

晚上,春婶带着英子来我家,春婶和母亲,还有王奶奶在一块唠家常。我家老屋的大厅上,靠西屋的桌上一只煤油灯下凑着小峰小芹他们一家。靠东屋的桌上的煤油灯下坐着我和英子,我做完算术,见小涛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我的语文书胡乱翻着,我对母亲喊:“小涛拿了我的书!”

母亲瞪一眼小涛:“快把书给你哥!”

小涛却把我的书紧紧攥在手里,冲母亲说:“我要读书!”

我不干了,要他把书给我,母亲一把抓住他的手,要硬从他手里把书夺下来。没想到他把书攥得死死的,嘴里只有一句话:“我要读书!”

母亲火了,狠狠心拖着小涛往外走。母亲回来时是一个人,脸上、脖子上都是一条条的抓痕。我隐约听到一阵夜风中龙塘头传来小涛的呼号:“我要上学,我要上学……”

周阿姨担心地问:“会不会出什么事?”

“真出什么事倒好!”母亲看样子横下了一条心。“我这是前世作的什么孽呀!”

春婶说:“千万别这么说,他也是一条命呀。”

我天真地说:“不让他出来多好,什么都爱和我争。”

母亲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谁知道呀,也真是少见,我们家祖上也没听说过谁生双胞胎呀。”

母亲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对春婶她们说:“早知道会这样,生下小波之后我就该紧紧夹住双腿。万万没想到我费了那么大劲把小波生下来后,正想松一口气,下面突然伸出一只脚来,还有一个在后面要跟着出来。他怎么就先伸出脚来呀,那没用的脚。医生急的没办法只好给我开了一刀,把他抱了出来。”

说话时,母亲大概想着那刻骨铭心的一刀,一脸痛苦的样子,苦出了满脸皱褶。

过了一会儿,母亲走了出去,从黑暗中背着小涛回来了,他在母亲背上睡着了。母亲把他放在床上,帮他脱了衣服,擦洗身子。

开学大概有一个多星期了,一天放学回家,小涛悄悄对我说:“国华每天都来喊你们上学,其实是来等小芹姐的。”

小涛自从我上学后就不怎么理我,我说:“别乱讲,国华是我们的路队长。”

小涛说:“他跟他爹一样也是队长呀。”

小峰听了说:“谁稀罕呢。”

小涛说:“队长可厉害了,村里哪个孩子不听话,就用哨子吹他。”

我闻到小涛头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怪味,看他用手不停地抓头。小涛错过了一次剃头,他的头发长得比我们快,不长个光长头发,天热顶着一头蓬乱的厚发,像戴着一顶棉帽子。母亲忙得没有时间帮他洗,他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怪味。我不愿跟他睡一头,宁愿睡在另一头闻摆在房间墙角上的尿桶里散发出来的尿骚味。他晚上总是不停地抓头,蚊帐被他扯动着,飘散着一股腥臭味。搞得我的头也是痒痒的,夜里还做梦头上爬满了毛茸茸的虫子。我早上起来后,见睡在另一头的小涛没有一点动静,靠头的蚊帐上涂满了脓血。我连忙喊母亲,母亲从床上一把抱起昏睡着的小涛,看着他那颗不断留着脓血的脏乱的头。母亲要我喊来春婶帮忙,她抱住小涛,春婶动手用剪刀帮小涛剪光了头发。头发里全是虱子,春婶说是长虱疮。小涛的后脑勺完全腐烂了,烂出一个洞,里面蠕动着两只蛆一样的虫子。两只虫子被杨涛身上的精血养得白白胖胖的,在一起缠绵着,打开了小涛的脑洞。看着那蠕动的虫子,我感觉自己的脑袋也被钻动,仿佛要开窍。我说:“小涛把这两只虫子养得这么肥。”

母亲说:“瞎说!只有养鸡养狗,哪有养蛆虫的!”

母亲把那两只蛆虫夹出来往地上摔去,虫子还在空中翻着跟头就被一只大公鸡叼走了。母亲用清水仔细洗干净小涛那颗狗咬般的头,从王奶奶手里接过紫药水涂在小涛头上。整个过程小涛像死去了一般,直到最后母亲搽完了药水把他放了下来,他才睁开眼睛。

国华每天早早过来等我们上学,比他爹杨正发催社员上工的哨子声还早。想到杨正发的哨子,我每天都起得很早,积极地催小芹小峰快些出门,一路上我还帮着国华召集村里其他上学的小伙伴,我悄悄对国华说:“哪天把你爹的哨子拿来吹一下。”

国华露出为难的神色:“我爹的哨子每天都要吹,除非晚上睡着了。”

他爹杨正发那只铁皮哨子确实没有离开过脖子,等他睡了,恐怕我们也早就在床上做过好几个梦了。我打消了想吹哨子的念头,心里却想着国华哪天会主动提出避嫌不当路队长。看他每天背着“为人民服务”的黄色挎包走在上学队伍的最前面,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让贤的意思。眼睁睁看着一个学期就过去了。

放假那天我们回家时,王奶奶坐在老屋门口,戴着老花眼镜在缝补一双破袜子。远远地向小峰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快给奶奶看看,小峰拿的什么?哦,是奖状。”

王奶奶小心展开奖状,一字一句念道:“奖状,王小峰同学,荣获本学期三好学生。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王奶奶笑着取下老花眼镜,擦一下眼睛,嘴里连说:“好,好,小峰拿到奖状了。”

正收工回来的王伯和周阿姨,从王奶奶手里接过奖状,轮流看着,奖状在几个大人手里转了一圈。周阿姨冲王伯喊:“王二麻子,快把奖状贴起来。”

母亲回来时见大厅正壁上多了一张鲜亮的奖状,正要夸我,坐在门边的小涛抢着说:“奖状是小峰拿回来的。”

母亲仔细一看,奖状上的姓名确实不对,明明写着“王小峰”,而不是“杨小波”。母亲的脸陡地一沉,说:“我家的正壁上怎么能乱贴东西呢?”

母亲点上三支香,对着上首作揖打躬,嘴里默念着什么,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大中午的母亲竟然也点香敬神,这可是破天荒。我感觉事情有些严重,跟在母亲身后走进厨房要帮她烧火做饭。母亲叹一口气问我:“他哪三好了?你哪一点没他好?”

我老老实实说:“张老师说语文、算术都考优秀了就是三好学生。我的语文只得了‘良好’。”

母亲问:“你做错了题?”

我说:“老师说我书写不整洁要扣分。”

我想对母亲解释什么,她对我说:“你以后一定要认真写,拿奖回来!”

我问母亲:“我以后要是拿奖状回来,也不能往正壁上面贴吗?”

母亲说:“你的当然可以,旁人的怎么能往我家正壁上贴呢?”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跑进大厅爬到桌上要把小峰刚贴上去的奖状撕下来。小峰不肯,可也没办法拦我。正壁是我家的,我理直气壮。我本想把奖状完整地撕下来交回给小峰,没想到奖状是王伯刚刚用米汤粘上去的,撕下来就是碎片了。小峰见状大哭起来,王奶奶在一旁劝:“小峰乖,撕了我们下学期再拿新的。”

我们放假了不用上学了,最开心的可能还是小涛。他想和我一起玩,见我总是不开心,问我:“你怎么总像个大人一样,想什么呀?”

我说:“我没有拿到奖状,妈不开心。”

他说:“你干脆也别去上学,和我一起在家算了。”

我不想理他:“瞎说,怎么能不上学呢!”

他说:“妈以前也是一个很大的学生,还有麻哥上了那么多学,还不是呆在家里种田。”

我没有想到小涛能说出这种话来,他把母亲上共大说成很大的学生,母亲要是能把共大读完就不可能回老家。母亲上过学,至少不像春婶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麻哥是英子的哥哥杨文兵,我说:“麻哥不上那么多学,他能看那么书会讲那么多的故事?他能拉那么好听的二胡!”

我话音刚落,麻哥的二胡声就响了起来。听英子说,她哥哥小时候出麻疹时脸上留下的几颗麻子。村里的大人叫他麻子,我们便喊他麻哥。我们喜欢听他讲故事,他脑子里的故事比他脸上的麻子还多。听春婶和母亲聊天时说过,麻哥上学时成绩一直很好,春婶拼死拼活拉扯他上到高中。就在他高中要毕业那年,国家突然取消了高考。不能考大学了,只能在家种田。麻哥分明又不安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蛇皮、马尾、松香等东西,自己动手做了一把二胡。他上工回来,一有空就坐在房间里拉二胡,一把自做的二胡拉得有板有眼。反反复复就拉着两首曲子,像在对人重复着一个永远说不完的故事。

麻哥那二胡声听得我小小年纪满腹心事,想对人诉说。我跑到麻哥家,他家就在我家隔壁,我从小就爱往他家跑。没想到小峰也在麻哥这里。麻哥拉完一曲,伸出那长长的手指弹弹琴弦,摸摸弓毛。见他一脸陶醉的样子,我忍不住问:“麻哥,你拉的什么歌曲这么好听?”

麻哥调调弦,得意地说:“革命歌曲,《渔家姑娘在海边》。”

小峰在一旁抢着说:“还有一首叫《九九艳阳天》。”

我不满地瞪他一眼:“又没问你!”

麻哥没工夫搭理我们,放下二胡就往外走,他要利用生产队上工前的时间帮家里干些活。我见小峰跟着他走,便也紧紧跟在麻哥身边。我们来到了龙塘边,麻哥在塘边铲草,我和小峰在一旁玩泥巴。阳光把龙塘水面照射得发出耀眼的光芒。几只白鹭立在塘头裸露的石块上。麻哥一边铲草一边问:“你们听过龙塘的故事吗?”

小峰忙说:“没听过。”

我急不可耐地说:“麻哥快讲给我们听吧。”

我们停下了手里的玩活,准备听麻哥讲故事。麻哥却只顾忙手里的活儿,一脸微笑。任凭我和小峰怎样纠缠,他就是不开口。我灵机一动,说:“麻哥,你讲故事,我们帮你干活。”

麻哥笑了:“还在捡鸡屎吃的人,会干什么活呀?”

我不服气地去抢麻哥手里的铲子,一使劲,差一点被长长的铲柄反弹得掉进龙塘。吓得麻哥一只手连忙将我扶住,问:“你们会游泳吗?”

我和小峰异口同声:“不会!”

麻哥说:“龙塘边长大的,不会游泳怎么行?等哪天你们学会游泳了,我再讲龙塘的故事你们听。”

麻哥不再理睬我们。远处传来国华爹队长杨正发的哨子声和那中气十足的叫喊:“开工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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