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抓住参加工作上班前的最后机会,在家好好呆几天。父亲前不久生病住院,出院后身体很虚弱,在家养着。我正好陪陪他,记忆里我和父亲的相处实在是太少了。母亲对我说:“正好你在家照顾一下你爸和小涛,我去一趟县城。”
我对母亲说:“难得爸爸在家,去县城以后有的是机会。”
母亲说:“我就想去看看,尽量赶晚班车回来。”
我提醒她说:“没证据的事,不要轻易去找人家。”
母亲说:“我还没老糊涂,会这样冒失去找人家要那东西。”
我发现母亲确实老了,头发灰白,脸皮打皱,两眼也浑浊无光。和那张旧照片里的母亲相比,简直是两代人。要命的是,她总是把刚刚想好要做的事情很快就忘了,常常自问自道:“我刚刚想做什么来着?”
我不放心地问她:“要不我同你一块去?”
母亲说:“你好好在家呆着,以后都没机会了。你放心吧,我只是出去转转。”
母亲真是难得单独出去转转。她去县城回来后的样子确实很让我放心,喜形于色,对我说:“我见到周阿姨了。”
我问她:“怎么样?”
她说:“比我年轻多了。”
我其实并不是想问周阿姨怎么样了,是想知道母亲有没有那只青花瓷香炉的消息。母亲不说,我也不好再问。母亲高兴地宣布:“我们准备一下,搬回县城去吧。”
“你说搬哪里?”父亲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在县城工作了大半辈子,一场大病使得他要提前办病退,要叶落归根。再说我家的老屋也已经翻修成新屋了,父亲可以在这里安享晚年。父亲退休按政策可以有一个子女顶替参加工作。我不需要顶替参加工作,小涛又顶替不了。母亲和春婶坐在一起聊天聊到这事时,不无惋惜地说:“要是浪费了这个指标真是十分可惜,英子要是我的女儿就好。”
春婶说:“英子没有这么好的福分,再说,也已经嫁人了。”
英子是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嫁给了上岭村那个理发师傅张发生。那年我寒假回家的当天,刚进家门就听坐在门边的小涛说:“快去祠堂,英子姐要出嫁了。”
我匆匆忙忙赶去祠堂时,新郎新娘已经敬过神拜过祖宗完成了一切仪式。我看见麻哥把英子从祠堂里扛出来,放在一辆铺了红毯子的自行车后座上。后面紧跟着胸前带着大红花的张发生,他扶着一辆自行车竟一点也看不出他腿上的毛病。那剃得发光的两鬓让我一直好奇,理发师傅的头发是谁来帮他们剃的,英子怎么就嫁给了张发生呢?
母亲说:“国家政策倒没有说嫁人了就不可以,就像英子这样有小孩也应该不影响顶替。”
母亲问父亲有没有什么办法,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有呀,把英子的户口改一改,改成我们家的。”
母亲问:“能改吗?”
父亲反问道:“你还真想这样呀?”
母亲不高兴了:“这么重要的事,谁还跟你说着玩呀。”
父亲说:“那就应该有办法,送礼没有办不成的事。”
事不宜迟,春婶拖着一条瘸腿去上岭村找英子,她老公张发生听了支支吾吾的一点也不爽快。春婶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英子手里要来户口簿,让麻哥去找人送礼,改了英子的户口,英子成了我和小涛的亲姐姐。英子顶替的一切相关手续都已经办妥, 单等通知去县城上班。春婶还指望着有朝一日跟英子去县城玩上几天。
母亲说:“我再说一遍,我们家准备搬回县城去。”
父亲说:“城里有什么好?样样东西都得掏钱买。”
父亲认为,在村里有祖上留下来的菜园,蔬菜不用花钱买。日常吃的用的水也不用花钱买,还有烧的柴火,另外住的是自家的房屋也不用交房租。更主要的是,父亲还可以在龙塘钓钓鱼打发日子。
母亲态度坚决地-说:“小波在县城工作,英子也要去,看小涛愿不愿意跟着你在这屋里过吧。”
小涛连忙表态:“我也要去县城。。”
父亲尽管不情愿,但拗不过母亲,母亲在哪家就在哪。这个家离不开母亲,父亲更离不开母亲,他离开了母亲生活就不能自理。父亲一脸茫然:“往哪里搬?”
母亲说:“不用你操心,家里的事你也从来就没有操心过。”
我也一脸茫然:“往哪里搬?”
母亲说:“你去单位看看能不能找辆车,到时候自然有地方去。”
我来到公司里,李主任听我一说搬家,连忙说:“这是个好事,也是为了你能更好地工作,公司那辆小货车跑一趟够了吗?”
我忙说:“完全够,家里也没有多少东西值得搬过来。”
李主任说:“穷家也有三担嘛。”
小峰过来问我:“需要我帮忙吗?”
我说:“不用的,真没有多少东西值得搬。”
小峰说:“兄弟之间别客气,需要的话说一声。”
我说:“好的,需要帮忙我会提前告诉你。”
小峰出去把小货车司机叫了过来,对我说:“这是陈师傅,就麻烦他帮忙了。”
其实是没有什么东西好搬,那些犁耙锹铲、米筛篾箩的搬到县城也用不上,母亲把那些东西拣往一边,对前来帮忙的麻哥说:“你拿回家去吧,都还能用。”
同样帮忙往外搬东西的春婶说:“这些东西你先在屋里,留着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
母亲坚决地说:“不用了,不可能有第三次了,就是讨饭也只饿死在县城了!”
“呸,呸。”春婶忙说:“什么话呀?孩子都长大了。再说,英子现在也是你的女儿了。”
母亲说:“等英子稳定下来了,就接你去县城。”
春婶说:“我这腿脚,还是呆在乡下方便。”
村里听到动静的父老乡亲,都前来相送。那场景跟我当年上大学时相比,就差那响彻云霄的鞭炮声。车进县城后,母亲问陈师傅:“培养巷知道吗?”
陈师傅说:“老县城里人,谁会不知道培养巷呢。”
母亲说:“我们就是要往那里搬。”
陈师傅说:“培养巷,县城里很有名的一条巷子。”
小货车开进培养巷,巷子弯弯曲曲的很狭窄,我不知道这条巷子怎么会很有名气。小货车艰难地在巷子里往前行进,走到小巷深处的几间小平房前,母亲叫停下来。房子虽然老旧,还算干净,分明被刚刚打扫过的。一共三间,我和小涛住一间,母亲父亲住一间,靠外边一间做客厅兼饭厅用。平房的旁边搭了一间木板棚,做厨房用。
我问母亲:“你从哪里要到的这个房子。”
母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
家安顿好后,母亲对着屋里左看右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母亲的肚子里总有叹不完的气。我说:“现在这样挺好的,你叹什么气呀?”
母亲说:“这个家里,到底还是少了一件东西。”
我心里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那个东西尽管重要,但不影响过日子。日子是从一天的早餐开始,母亲第一次跟着父亲走进县城时,学会了做包子馒头等等面食。父亲早上习惯了吃稀饭馒头,做起来简单,吃起来也方便。关键是他还能带着馒头去县城南门河边钓鱼,饿了当干粮,咬下的馒头屑还可以做鱼饵。小涛可吃得不痛快,对母亲咬着馒头发牢骚:“天天稀饭馒头,也不换点花样。”
母亲问他:“不吃稀饭馒头,你想吃什么?”
小涛十分委屈地说:“馒头很难咽下去,天天吃也会腻。”
父亲说:“你长这么大,天天吃米饭,怎么不说腻呢?”
母亲光是做还容易,时间上却难安排。父亲年纪大了,习惯早起,起床后出门去转一圈,回来就喊肚子饿了。他着急吃了去钓鱼。小涛一天到晚没什么事,起床晚,动作也慢。我上班是踩着时间点的。三个人三个时间点,母亲每天起床后就纠结是该先做好了早餐再去买菜,还是该先去买了菜再回来做早餐。
早餐解决了,母亲又要开始谋划中餐晚餐。母亲把饭菜做好了,摆上桌也要费一番脑筋。菜离小涛的位子远了,他够不着。父亲能吃的菜又必须摆在他面前,他咳嗽厉害,很多菜都忌口。吃饭时,母亲在饭桌上看见父亲或是小涛将筷子伸向哪一碗菜,她立即像魔术师一般快速将那碗菜调整到他们面前。
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吃饭,也是最后一个吃完的。桌上的残羹剩饭她是舍不得倒掉,尽量要吃完。看上去她吃得很多,却瘦得皮包骨。母亲除了吃饭,很少见她坐下来闲着。就像家里那个闹钟,不停地在转。母亲每晚都是家里最后一个睡觉的,睡前她都不会忘记给闹钟上发条,其实那是多余的,每天都是她起床后闹钟才响。
回县城后,家里烧蜂窝煤,烧饭烧水炒菜都在一只煤球炉上,母亲每晚睡前都得记着给炉子换一个煤球。有一天晚上母亲忘记换煤球,第二天早上起来打开炉门,发现炉火灭了。母亲提着炉子放到门外,用木炭重新引燃炉子,费了半天功夫,炉烟也熏遍了整个培养巷。急得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的父亲,冲刚刚起床的小涛发火:“你天天在家没事,也不记着提醒你妈换煤球!”
小涛很不爽:“我就该天天记着换煤球!”
父亲反问他:“那你该记什么大事情?”
小涛狠狠剜一眼父亲,用两条小板凳挪向门外。母亲看一眼柜子顶上的闹钟,赶忙动手做早餐。吃饭时母亲对我说:“看你哪天有空,请周阿姨一家吃顿饭。”
我茫然地望着母亲,不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
小涛不大适应县城的生活, 县城比老家祥云大得多,他却感觉空间变小了。老家至少有一条可以倚靠的大门,和一块属于他的土坪。这里只有一扇小门,每天面对着人来人往陌生的一切。窝在家憋气,他总是看家里这不顺那不顺的。他成天无事可做,一天中惟一的一件大事就是上厕所。家里没有厕所,刚搬进来时,母亲买回来一只搪瓷高脚痰盂,让他在厨房的角落里解决大小便。他坐在那只花痰盂上,半天使不上劲,憋得难受,什么也拉不出来。这分明是做吃的地方,他怎么能拉得出来呢?他不想再跟那只新的高脚痰盂较劲,用两条小木凳交替着朝门外培养巷尽头的公共厕所摆去。
每日清晨,母亲出门去买菜,门外行人稀少,那清凉的风迎面吹来,小涛用两条小木凳朝门外摆去。两条不足一尺高的小木凳前后交替着,扑哒,扑哒,把培养巷里的空气敲打得雾气沉沉的。两条枯枝般的细腿在培养巷里拖出两道长长的印痕,像清晨的清洁工用扫把扫出来的一般。一群学龄前的顽童簇拥在他身后,嘻嘻哈哈的像看猴子把戏。那早起送蜂窝煤的老头从培养巷公共厕所里拉完尿出来,也停下来歇一口气,看着小涛艰难地朝着厕所移。
遇上雨天,母亲便打着一把伞跟在小涛身后,他朝前摆一下,母亲便往前挪半步。头顶上的雨伞被雨水敲打得“卜笃、卜笃”响。母亲佝着腰,护着小涛,雨水顺着母亲的脊背往下流……
家里搬到县城不久,小涛病倒了。起初家里人都以为他不过就是感冒头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那原本弯曲的身子更蜷缩得像一坨泥。母亲见他不吃不喝、不哼不哈的,于心不忍,毕竟是她身上下来的一坨肉而不是一坨泥。那天我在单位里上班没什么事,一直心神不宁,心还有点隐隐的疼。我悄悄溜回家里,见英子也在。英子顶替被安排在县纺织厂上班,三班倒。可能是头天上的夜班,白天休息。母亲正在门口对英子诉说:“一天到晚也不做什么事,怎么就会生病呢?”
我打断母亲的话说:“赶紧送医院吧。”
我用自行车驮着小涛,母亲和英子在后面扶着,一路紧赶着来到县人民医院。医院里人很多,我把自行车停在大门外,背着小涛走进诊断室。我看那坐诊的医生有点眼熟,好像和我们同住一条巷子的,我想起是摆在巷子拐角处那张麻将桌上经常看到这张脸。这张脸此刻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最好是住院。”
一听说住院,母亲吓得拖着我走到门外的走廊上小声说:“你爸上次住院要了我半条命,他还能住院吗?”母亲的意思是小涛不能住院,她再也经不起一个病人躺在医院里折腾了。小涛要是躺在医院里不光折腾她,还折腾钱,他不像父亲的医药费能让国家报销。
我说:“还是听听医生的意见吧。”
我们重新回到里面,母亲忙跑到医生身边:“医生,请问你贵姓?”
医生一脸茫然地望着母亲:“免贵姓詹,怎么啦?”
母亲套近乎说:“詹医生,我们好像住一条巷子。”
詹医生脸上挤出一点笑意,指着小涛说:“见过他。”
母亲忙说:“詹医生,麻烦你给开些药,我们回去让他先吃着。”
詹医生看了看小涛说:“好吧。”
我想起小时候小涛头上生虱疮,母亲完全可以提早采取措施,避免小涛的脑袋生蛆开洞。那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我不敢想下去。母亲形销骨瘦的样子,让我很担心她也会很快病倒。
我拿着詹医生开的药方,要去批价交费取药。那些地方都排着长队等了好多人。我让母亲先回家,父亲在家里习惯了到点就要吃饭。我拿着詹医生开的处方仔细看,龙飞凤舞的我一个字也看不明白。
“杨小波!”我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穿护士服的漂亮女子。见我发愣,她又问了一句:“你是杨小波吧?”
我点了点头,两眼茫然地望着她:“你是?”
她说:“我是小萍呀。”
“小萍!”我禁不住有些激动,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连忙找话掩饰:“真认不出来了。”
“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跟我哥小峰还是那么像。”她看着我身边的小涛问:“杨小涛吧?怎么啦?生病啦?”
小涛的样子引人注目是很容易认出来的,他眼里掠过一丝笑意,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小萍说:“快,跟我去找个熟悉的医生重新看看。”
我背起小涛,跟着小苹萍往里走,没想到仍然还是来到詹医生面前。但这回詹医生的态度十分热情,撇下刚看了一半的病人,认真给小涛重新检查了一遍,最后仍然是一脸严肃细声地对小萍说:“可能是心肌炎,不同意住院,只好先吃药了。”
詹医生要过我手里的处方笺,在上面划去了又加进了一些药,向我仔细交待注意事项。小萍不等他说完,扯过他手里的处方笺,领着我们走了出来。
小萍说:“正好省里来了一位专家坐诊,专治疑难杂症,顺便请他看看杨小涛的腿。”
小涛的精神明显好多了,他一直盯着年轻的专家对着他那双枯枝般的细腿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专家捏摸过后,小萍也拿起他的腿来捏摸一阵。专家坐下来对小萍说:“像他这种情况,通过手术,如果手术成功的话,还要加上本人努力配合,积极锻炼,最终有可能达到一个能拄拐棍走路的效果。那是要通过反复好几次手术,需要一笔很大的医药费。”
专家一口气说出了一套完整的医疗方案,就像述说一个渺渺茫茫浩大繁琐的工程。听得我们目瞪口呆。小萍对我说:“回去再商量商量看,是不是?”
我回过神来,忙说:“是,我们回去再商量商量看。”
专家问小萍:“你家什么人?”
小萍指指我说:“他弟弟。”
专家说:“是挺像的。”
小萍说:“双胞胎嘛。”
专家又看看我,看看小涛,没再说什么,忙着去应付那些挂了专家号排队等他看病的人。小萍要我把刚才交过费的药单给她,直接进药房拿好药后,交给我说:“等等我,和你一起送小涛回去。”
我忙说:“不用,我一个人可以,刚刚我妈和英子都先让她们回去了。”
小萍奇怪:“英子也来了?”
我说:“英子在县城工作了,以后慢慢告诉你。”
小萍说:“我们倒班,我去换件衣服,正好可以一路听你说说这些年的事。”
她说着就从走廊里转到后面去了,很快出来时白色的护士服换成了紫色的连衣裙,被护士帽包裹着的长头发此刻披散在脑后。我想起了当年的《卖花姑娘》,妹妹顺姬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黄毛丫头了。
走出医院的大门,小萍问我:“这些年怎么过的?”
我说:“一个很长的故事。”
“又要讲故事了?”小萍的口气有几分兴奋。
我说:“小时候在老家最快乐的事就是听王伯和麻哥讲故事。”
小萍说:“那时候我爸和我晚上也常常躺在床上给我们讲故事,漫漫长夜呀。”
小涛冷不丁说一句:“你家真好。”
我们从县医院出来拐了个弯,到了县城南门河边沿着河堤走,空气好风景好。我推着自行车驮着小涛沿着河堤往前走,小萍在右边扶着。我问小萍:“小峰一贯学习很好,为什么没有上大学?”
小萍说:“他呀?初中毕业后就当兵去了。”
我奇怪:“为何不读书考大学?”
小萍叹一口气:“回县城后,小峰休学了一年。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根本不能再上学了,混完初中毕业,我爸只好找关系让他去当兵。”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想小峰这样难道不是因为我造成的?老天爷为何现在又要让我和他走到一起?
我们走到我家住的培养巷口,我要小萍进去家里坐坐。她望了望深深的小巷,抬腕看了看手表说:“改天吧,今天没有准备,改天来看你爸妈。”
我不知道她去见我父母需要准备什么,我呆想着,她对我说:“哪天去我家玩吧。”
我听了心一动,我是很想去她家看看。小峰不邀我去,我可以跟小萍去。想想又感觉不太合适,应该还是小峰约我去才好。我相信早晚会有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