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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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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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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连载

第一十五章 公和墟

我终于拿到一张奖状,五年级朗诵比赛第二名。第一名却是王小峰。我在台上那长长的《囚歌》,竟然抵不过他的《登鹳雀楼》四句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的《囚歌》背诵起来都要花费很大的精力:“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不敢把小学里获得的唯一奖状拿回家给母亲看。看来小学里我是没有办法跟小峰竞争了。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他有奶奶疼爱,父母照顾,还有姐姐妹妹的温情。我想进了中学后,我们都远离了家庭,再和小峰好好比拼一下。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们就要上中学了。中学在公社所在地公和墟,叫公和中学。我们要离开家里,到公和中学去过寄宿学习生活。

中学开学那天早晨,我醒来时,母亲已经不在房间里。床边放着一只祖上留在老屋里的破旧的老樟木箱子,里面装着些米和菜,还有我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我起床时,天还是蒙光亮。迷迷糊糊的看见大厅上母亲的身边有一个人影也在点香敬神,那个身形比母亲要瘦小。我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王奶奶。我很奇怪,母亲竟然会让王奶奶和她一起在青花瓷香炉里点香敬神。

早饭后,母亲把老樟木箱子提到大厅上。周阿姨也把一只藤条箱提了出来,对王伯说:“二麻子你用扁担一块挑了吧。”

母亲忙说:“路上我们轮流挑吧。”

王伯挑起两只箱子走出了老屋的大门,母亲和我、小峰紧跟着后面往外走。我们走在出村的大路上,我们出门早,一路上我们没碰到什么人。一路上,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出村很远了,母亲说:“今天好像是逢墟日。”

学校在墟场西边的仁善河畔,不用经过墟场就可以直接到学校。到学校后,我们跟着其他前来报名的学生和家长先找到宿舍。其实就是公社粮站搬走后废弃的一个大仓库,全校的男生都住在这里,不分年级和班级。仓库里胡乱摆放着一些双层木架子床,先来先得。我们来得不早也不迟,剩下的架子床不多了,我们占到了一张,后面来的只能在地板上打地铺了。

我们去报名,我和小峰同一个班,负责我们班的是一个年轻的剪着齐耳短发的女老师,这是我上学后遇到的第一个女老师。女老师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她先自我介绍姓曾,曾老师看着我们四个人说:“真是幸福的一家子。”

母亲和王伯都没向她解释,她在我们报出姓名后说:“原来你们一个跟爸姓,一个跟妈姓。名字里一个有山,一个有水,很好。”

王伯和母亲尴尬地对她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曾老师对母亲说:“告诉我,你们在家是怎么区分他们两个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双胞胎学生,有意思。”

母亲说:“老师,他们两个不是双胞胎,是两家人。”

曾老师仔细地看着我和小峰,摇着头说:“不是双胞胎,怎么长这么像?”

母亲和王伯互相看着对方,不知该怎样面对曾老师那好奇的目光。报过名后,王伯本想带我们去逛逛墟场。母亲要赶回去,家里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小涛也在等着她,每次她出门都匆匆忙忙的要想着尽快回家。王伯只好跟母亲一块回去,对小峰说:“你们自己去墟场逛逛吧,以后就要好好读书了。”

村里和我们一起在公和墟上中学的还有国华。国民是不肯离开家这么远上学,他爹杨金发也依了他。我们正要出去逛,国华来了,他爹送他过来后去公社开会了。他跟我们不同班,我们等国华安置好后,一块去墟场。我们早就听麻哥讲过公和墟的故事,麻哥也是在公和墟上的中学。

墟场也就是两个很大的墟棚,旁边几家供销社的商店。墟棚里很少的几个卖猪肉的,卖豆腐的,卖蔬菜的,卖竹器木器等日杂用品的,冷冷清清。倒是那占据了大半个墟棚的几家卖牛肉的,把一口大铁锅烧得热腾腾、香喷喷。不少人围着那口大铁锅只买一块钱的熟牛肉,不断地添着锅里免费的汤,一碗一碗地喝下去,只喝得满头大汗。我们在大铁锅旁碰到了国华的叔叔杨金发,他几乎每逢墟日都来。他也看见了我们,招呼我们过去,再多买了两碗牛肉。国华说:“叔叔,我们是三个人。”

小峰忙说:“我闻不得牛肉那股腥臊味,先走了。”

居然还有人闻不得牛肉的味道,太新鲜了。那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肉汤,容不得我们想别的。国华一边吃着,一边对我说:“我爹说了,以后队里只要到墟场上来杀牛卖肉,便都会叫我们几个在这里读书的来喝牛肉汤,不要钱。”

我喝着鲜美的牛肉汤,心想队里每逢墟日都来墟场杀牛。那是不可能的,每逢五、逢十都是墟日,一个月就有六天。队里哪有这么多牛来杀。队里养的牛都是用来耕田的,只有在冬闲时,才舍得将那些老弱病残的牛杀掉卖肉。

学校的伙食确实是让人十分想念墟场上大铁锅里的牛肉汤。我们只能在每个周末回一趟家,来回走二十多里路,带上一袋米和一大玻璃瓶自家做的辣椒酱、霉豆腐,或者是萝卜干,吃上一周。

在学校里,中餐晚餐还好,早餐就经常让人意想不到地大倒胃口。我们要在头天晚上提前用自己带的大瓷碗盛好米,放进学校食堂蒸饭的大木架子里。第二天早上我们上完自习去取饭时,那白米饭的面上,常常有几颗黑黑的稀软的东西。那是老鼠头天夜里钻进蒸饭的木架子里偷米吃时留下来的。老鼠身上排出来的东西,有一股浓浓的臊味。但我们不能饿肚子,只能用筷子把饭面上那几颗黑黑的东西拨掉,倒点辣椒酱或霉豆腐的汤水进饭里,搅和一下,臊味没了,吃起来照样香。我们都在长身体的时候,饿了吃什么都香。老鼠屎没有毒,还能吃。我们都要在自己的饭碗上做记号,否则没办法找到自己的饭碗,那记号多半是用刀刻上自己的名字或者是自己能认出来的记号。遇到有些用颜料或刚刚用红漆写上去的,高温一蒸,颜料或漆流到下层的碗里,下面那碗饭就没法吃了。

小峰不用吃老鼠屎,他从家里带的是一只带盖的铝饭盒。用小刀在饭盒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只刻了“王小”两个字,那个“峰”字他嫌笔画太多,舍不得刻上去,怕伤了饭盒。

吃饭时他故意问我:“老鼠屎的味道不错吧?”

我没好气地说:“你尝尝看吧。还王小?不如小王。”

“好。”他说着真的把筷子伸了过来,并没有伸向我的饭碗,而是伸进了我的辣酱瓶里。夹出来满满一筷子辣椒吃在嘴里说:“真好吃,我一口气能把这一瓶吃掉。”

国华问他:“你能一口气吃掉一瓶辣椒酱?”

我嗤之以鼻:“你听他瞎吹牛。”

他说:“我要是吃完了怎么办?”

我说:“那我就给你白吃了,后面几天我吃净饭。”

国华说:“我还给两块腊肉你吃。”

我们带的菜里,也只有国华的常常会有腊肉。小峰真的要端起辣酱瓶来吃。我连忙制止他:“你吃光了我的辣椒酱,这周剩下的几天我吃什么?”

国华说:“不就一瓶辣椒酱吗?我的腊肉给你吃。”

我可以放心地看小峰出丑了,我母亲做辣椒酱时,为了能够保存时间长久,放了很多盐。辣椒酱又辣又咸,我吃饭时每餐只是夹一点点下饭,尽管香甜也不敢多吃。我和国华眼看着小峰端着瓶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辣椒酱。很快就下去了半瓶,他被呛了一下,一阵咳嗽之后,吃的速度明显减缓下来,用筷子从瓶子里一点一点地挖出来放进嘴里。还剩小半瓶了,他吃时的表情十分难看,我想他该放弃了。国华在一旁大声地喊:“加油!加油!”

大寝室里一些吃过了饭的,那正在吃饭的也端着碗围过来,不少人在帮着喊“加油”。大家看着小峰终于痛苦地吃完最后一口辣椒,上课预备铃铃响了,大家纷纷往教室走去。小峰捂着肚子对我说:“跟曾老师说一下,我生病了。”

小峰睡我的上铺,晚上睡觉前我们都要隔着一块床板,为各种话题争吵一通。总是互相不服输,永远没有胜负结果。只是不争吵一顿,我们就像少吃了一顿饭,睡得不踏实。小峰一口气吃光了我一瓶辣椒酱,他竟然没事一般。我心里很不舒服,难受的竟然是我。那些辣椒分明在我的肚子里火辣辣的烧,我憋着一股火。

他在上铺探出头来突然问我:“你说,曾老师嫁人了吗?”

曾老师就是那位给我们报名的女老师,学校里唯一的女老师。我说:“肯定是孩子他妈了,要不怎么会说起话来这么温柔。”

“胡说!”他大声吼了起来:“她大上海来的知识青年,在这个地方嫁给谁呀。”

“反正不是嫁给你!”我心里憋着的那股火终于冲了出来,我用脚从下面把上铺的床板顶了起来,使得他在上面滚来滚去,睡不安稳。他来气了,从上面冲我吼:“你还不放下!”

我本来双脚顶得有点累,想放下来。他一开口,我更来劲,把他的床板顶的摇摇晃晃,嘴里还念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

他真的恼火了,说:“给我放下,你还以为是在你家老屋呀!”他从上铺翻了下来,和我扭打一团。打架我们同样是永远分不出胜负来,两个人抱在一起,一下子我压在上面,一下子又他压在上面。打着打着,两个人都累了,他不想动了,和我一起躺在下铺不想上去了。眯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突然问我:“你想不想被贴被盖着睡觉?”

我说:“我只有一床被子。”

他说:“我把我的被子拿下来,不就行了。”

我说:“你的被子贴下面,我的盖上面。”

他说:“轮流来吧。”

我们两个家里都只给了我们一床被子带来学校,只有盖的没有贴的,身子下面是光板床。天渐渐变冷了,我们两个人合起来就可以被子贴被子盖了,睡得很暖和。半夜里,小峰窸窸窣窣的把我吵醒。我推了推他,他竟然紧紧捂住下身。我问他:“你是不是尿床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吃辣椒酱吃的。”

我闻到他身上一股异于尿臊味的腥味。第二天坐在床边吃早饭时,我故意问国华:“你闻到了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国华说:“老鼠屎的味道。”

我说:“不是,你仔细闻闻。”

国华夸张地吸了吸鼻子,还是没闻出来。我忍不住把小峰头天夜里的情况说了出来。国华听了,大笑起来:“是跑马,小峰发育了。”

国华比我们大两岁,早发育了。嗓音粗了,胡子也长出来了。他连忙去掀我们床上的被子,果然在小峰睡的位子上有一块明显的印记,像一幅地图。我庆幸那天垫的被子是他的。国华问小峰:“想女人了吧?”

国华满脸通红地连忙否定:“没有、没有。”

国华转过来问我:“你们两个是同年,你有没有跑马?”

我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小峰和我同年,凭什么他连发育都要比我早呢?孽龙长大了,要祸害百姓了,水将军却还没有成长起来,真是急死人。

我盼望着周末,周末可以回家,回家可以吃上新鲜的饭菜,不用吃老鼠屎了。还可以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学校。和小学时一样,开学很久了,我们的课本还没发下来。我们等课本的那段时间,每天上课时间曾老师就教我们唱歌,《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红星照我去战斗》,《打靶归来》,《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什么歌都唱。一周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到了周末,我对小峰说:“我们快点回家吧。”

他一点都不兴奋,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吃辣椒酱吃的?”

他不以为然:“哼,这点辣椒酱算什么。”

我说:“那你怎么不准备回家。”

他说:“回家,我的家在哪里?”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难道你就不想回家换衣服吗?”

我周末回家后,见母亲躺在床上不想动。我用手摸摸她的额头,有些发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去给父亲打电话让他回家。打电话必须去公社邮电所打,母亲说,你刚回来,怎么能去。我说,那我明天早点去学校顺便。母亲说,不用了,明天我就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妈妈不会生病的,妈妈还没有资格生病。

周阿姨过来,要买我家一只刚长齐毛的红花公鸡。母亲问她:“一只没长全毛的鸡,你买去做什么?”

周阿姨说:“杀。”

母亲有些奇怪:“不过年不过节的,杀鸡做什么?还是刚发育的公鸡。”

周阿姨说:“要给公鸡血小峰吃,你家小波跟小峰一般大,也可以吃了。”

母亲说:“我家可不卖鸡。”

母亲说着却将周阿姨看中的那只公鸡,一刀把鸡杀了。那血用一只碗装了给周阿姨趁热端走,鸡却留下来做给我们吃。

小涛坐在老屋门槛上问我:“公和墟在哪个方向呀?”

我指着远处青黛的山影反问他:“看到那座山了吗?”

小涛双手撑直身子,努力伸长脖子朝我手指的方向看,然后朝我点点头。我说:“那座山下有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那成群的小鱼儿在水草里戏水玩耍。当年那水将军和孽龙兄弟俩就是每天在那河里洗澡玩水,那河叫仁善河。河边有座墟,那墟叫公和墟。我和小峰,还有国华就在公和墟上中学。”

小涛问:“为什么叫公和墟呢?”

我想,小涛应该早就听说过公和墟的故事,只是想听我给他讲故事。我便一五一十地认真讲了起来:

很久以前,家乡一带物产丰饶,乡亲们想把自家吃不了用不完的富裕的物产拿出去买卖交换。那必须要有个地方,像古时候的集市。仁善河上下游十八庄的族长相约在一天里共同去寻找那么个地方,这天,大家早早聚在仁善河的源头,一起顺着河流往下走,晌午时分来到河的中段,河水在这里拐了个弯,弯出了一块平坦宽阔的土地。大家正好有些累了,就在河边的几棵大樟树下停了下来,各自拿出自带的干粮交换着吃了起来,渴了,就捧起一掬仁善河水痛痛快快地喝。河边这个地方顿时就像一个小小的墟市热闹起来。此情此景,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没必要再往下寻找了。接下来要落实的是必须要选个开墟的好时辰。大家又在第二天结伴去紫瑶山上求问那得道高僧,眉虚皆白的高僧在众人注视下,闭目良久,掐指算道,要在某吉日吉时,凑齐三样:蛇打鼓,鹰唱歌,鲤鱼上树,便可开墟。众族长回去,等到高僧选定的吉日,带领各村乡民杀猪宰羊,敲锣打鼓来到选好的地址。眼看着吉时到了,大家眼巴巴静候着高僧说的奇景出现,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不知谁手里的长铳走火还是故意朝天空放了一铳,发出一声闷响,天空中一只老鹰发出几声惊叫,很快就有人跟着惊叫起来:“鹰唱歌!鹰唱歌了!”那老鹰嘴里叼着的一条蛇趁老鹰惊叫时挣脱了,掉到地面上的一面大鼓上,顿时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很快又有人大叫:“蛇打鼓!蛇打鼓了!”正在河边钓鱼的一位老者刚好一条鱼上钩,惊叫声中显得有些慌乱,用力过猛,那鱼被他甩到了河边的树上,眼尖的人看出是一条鲤鱼:“鲤鱼上树!鲤鱼也上树了!”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各家都拿出事先预备好的物产一团和气地买卖交换,一派买卖公平,和气生财景象,从此就有了公和墟。

我的故事讲完了,小涛意犹未尽,问我:“哥,那县城比公和墟远吗?”

我说:“县城有十倍公和墟那么远。”

小涛说:“那你在公和墟读完中学后才能去县城吗?”

我说:“我读完中学后还要读大学,读博士,去比县城还远的省城,然后参加工作挣钱养妈妈,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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