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峰听说小涛病了,立刻就要和我去看小涛。我看看离下班时间还早,说:“等下了班再走吧。”
小峰说:“下什么班?我跟李主任说说,借你用一用。”
他说着话走进公司办公室,很快就出来了,对我说:“走吧,没事了。”
路上,小峰问我:“十年没见,小涛现在怎么样了?”
我说:“他还能怎么样?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在变化,唯独他永远是老样子。”
小峰说:“也是,他不可能突然间就站了起来。”
我们来到培养巷口,小峰说什么也要买点水果去我家。他走到巷口的水果摊前,同卖水果的女人打着招呼:“秋月姐,买点水果。”
他也不挑,就让那个秋月将苹果香蕉桔子的每样都挑好的来一点。嘴里问:“建民哥最近手气不错吧?”
秋月手里忙乎着,嘴上说:“懒得管他,反正不问我要钱就行。”
我们提着水果走进培养巷,远远看见小巷深处几个女人在打麻将。小峰说:“王建民家门口还是天天摆着麻将桌,那个卖水果的就是他老婆,叫曹秋月。”
我家刚搬来不久,对巷子里的人还不太熟悉。没想到小峰倒是很熟悉,走过麻将桌旁,他冲着桌上其中一个剪着短发的女人打招呼:“铁角,要自摸了吧?”
铁角抬头瞥一眼他,笑着说:“小峰呀,等你来摸哟。”
正说着话,桌上已经有人和牌了。铁角一边稀里哗啦洗牌,一边一本正经地说小峰:“来就来嘛,还提水果。”
小峰说:“你想得美,是给我兄弟吃的。”
铁角看一眼我,那双眼圈都是青的。她双手熟练地码着麻将牌,又抬头看一眼和我站在一起的小峰:“哎呀,真是兄弟,双胞胎吧?”
小峰说:“双胞胎倒不是。”
铁角说:“怎么长得这么像呢?”
我说:“我是有一个双胞胎弟弟,每天在巷子里用两条小凳子走路的那个。”
铁角说:“哦,那个呀,你们家刚搬来吧?”
不等我回答,铁角问小峰:“什么时候我们再去打裸体麻将?”
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人笑着说:“这种话哪能在这里说呀。”
小峰笑笑说:“等我有空了约你。”
我们继续往里走,离开那张麻将桌一段后,我问小峰:“什么是裸体麻将?”
他反问我:“你有兴趣吗?”
我说:“我还不会麻将呢。”
小峰说:“等你会了带你去。”
小峰提着大包小包的走进我家,母亲很是过意不去,连忙让座倒茶,嘘寒问暖。英子正和小涛在绕毛线,她要帮小涛织一件毛衣。小峰问了小涛的病情后,一双眼睛便在屋里东瞧西看,像在寻找什么。看过一阵后,他说:“还好,我家那时候这么多人,我每天晚上都在小厅上打地铺。”
我听了一愣,心里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小峰对小涛说:“好人在家都会窝出病来,要去外面走一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母亲说:“有呀,他每天都要在巷子里几个来回。”
小峰说:“或者可以找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做做。”
小峰的话听来很新鲜,句句在理。母亲说:“你们慢慢聊,我去做饭,今天就在家吃。”
小峰忙说:“我今天有事,以后吧,有的是机会。”
小峰跟在母亲身后,走进做厨房的木板棚里看了看说:“不错,不错。”
他摸着棚子中央那根承重的木柱子说:“还挺结实,当初为了盖顶上的油毛毡,我差一点还从上面摔了下来。”
我尴尬地在一边陪着笑脸。我们从小巷的另一头出巷,走出培养巷后,小峰说:“都来这么久了,也该给你接接风,我们喝几杯去。”
我问他:“你不是说有事吗?”
他说:“和你喝酒也是大事。”
他带我来到南门河堤边离公司不远的一家“好再来”餐馆,门上一副对联,左边是:来来来好了再来。右边是:好好好来了就好。坐下来后,他点了四个菜:毛豆炒牛肉,尖椒炒鸡杂,红烧鱼块,炒血鸭。要了一瓶“澄江青”,自从上大学后,我就没喝过酒,今天看样子要不醉不归。
几杯酒后,两个十年没见面的老朋友自然是要叙叙旧,发一番感慨。小峰低头夹菜时,我不敢正视他的头顶。
龙塘怎么样了?窑厂怎么样了?麻哥现在怎么样了?小峰不停地问我。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简直有些招架不住。我告诉小峰,上大学后我只下过一次龙塘,龙塘水没有过去那么澄清了。窑厂现在也不在集体了,谁家需要谁家自己烧去。
小峰指着那盘毛豆炒牛肉,问我:“怎么样?”
我说:“没有老家公和墟的牛肉好吃,公和墟牛肉有一股牛毛的香味。”
我想起那墟棚里支着的大铁锅,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的牛杂牛骨头,墟场上弥漫着那股既刺鼻又馋人的味道。
小峰说:“你不至于说,还不如学校那老鼠屎好吃吧。”
我笑了笑,说:“那时候还是公社,逢五、逢十墟日,刚改为乡政府后又逢一四七墟日,现在是单日逢墟也就是隔天就是墟集。”
小峰说:“我是说毛豆,你还记得那晚我们跟着麻哥去田里偷毛豆吗?”
我说:“麻哥现在很惨,本来老三届的稍微复习一下高考问题不大,可是春婶上年纪了那腿脚不利索。没想到结婚后,那么会讲故事的麻哥偏偏生了个哑巴女儿。你还记得那个语文老师张修乾吗?那年他突然暴病身亡,麻哥就被招去做了代课老师。”
小峰禁不住一阵唏嘘,喝一口酒说:“我倒想起了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在麻哥面前争着要等他结婚时帮他扛旗。”
我们老家男人娶亲时,迎亲的队伍里比自己小的兄弟扛着红旗走在最前面。小峰问我:“麻哥结婚是你扛的旗吗?”
我说:“没有,我正好大学假期里,骑着我爸的自行车参加了迎亲。半路上我和国华还偷偷地打开箱子取走了藏在里面的红鸡蛋。”
我发现当我提到“老家”时,小峰忽然呛了一下,说是吃了一口辣椒。他连忙端起杯来喝了一口酒,吞得很困难的样子。我怕他再提起从前乡下的事,只好跟他谈现在单位里的工作,他安慰我说:“你别急,你忘了报到那天肖经理都说了你是我们公司的人才,你可是公司里唯一的大学生。”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跟他你来我往地喝酒,很快,一瓶“澄江青”见了底。我们摇摇晃晃从餐馆走出来,门口碰到一个叫花子,叫花子一脸脏污。我还能看出来,他端着破碗的右手大拇指缺了。小峰借着酒兴,把买单时餐馆找的两张一元的散钞全塞给了叫花子。小峰对我说:“我带你逛逛县城,今天我们把这县城的大街小巷都转个遍,看看这县城到底有多大多深。”
我感觉别扭,说:“县城就巴掌大,我倒没什么,怕你碰见熟人。钻巷子,多不体面的事,别人看见两条年龄这么大的汉子在巷子里瞎转悠,还以为我们怎么了。”
小峰说:“天黑了,他在明处我在暗处,碍谁?我操!”
我们县叫嘉禾县,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文化古县。县城的东南面环绕着赣江,那高高的护河堤像一条带子环裹半个县城。风从西北方向吹来,沿着河堤一个回旋,让县城的人们感受着气候的冷暖。四条主要街道“井”字形划分着整个县城,“井”口就是县城的中心广场,其余小巷横七竖八、东撇西捺,无规则地躺着,像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我们开始了行动,以城西为起点,沿逆时针方向,钻进一条条小巷。走了一段,小峰突然停了下来,对我说:“想不到我们还被跟踪了,不知道是想劫财还是劫色的。”
小峰把我拉进小巷的暗角落里,待后面跟踪我们的人影走近了,我们两个人一左一右冒出来拦在了那个人影面前。原来竟是在餐馆门前讨钱的那个叫花子。小峰火了,一拳头就要砸向叫花子。叫花子连忙用手护住脑袋,说:“别打我,我没有恶意。”
小峰说:“叫花子,跟着我们干什么?嫌我给的钱少吗?”
叫花子忙说:“不是的,看你们两个都长得很帅,你们是双胞胎吗?”
小峰笑了起来:“你这个叫花子还好这一口呀?”
叫花子说:“我只是想问一件事。”
小峰骂道:“还不快滚,真要叫我恶心呀?”
叫花子消失后,小峰说着酒话:“不会又是肖百万的孙子吧?”
我莫名其妙:“谁是肖百万的孙子呀?”
小峰说:“刚刚那个叫花子呀。”
我第一次听到肖百万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个响当当的名字。小峰说白天那个在大街上挑着两个乌黑的蛇皮袋子,浑身脏污的年轻叫花子据说是肖百万的孙子。他爷爷就是当年县里赫赫有名的富翁肖百万,传说肖百万发家就是因为一只聚宝盆。
我奇怪:“聚宝盆?”
小峰说:“那只是传说,说是有一天他家的丫头去河边洗衣服,忽然一只破盆飘过来,丫头推了几次都推不开,便捡上岸想着拿回家做只鸡食盆。丫头把破盆放在鸡舍里,随手抓了两把米放进盆里,看着鸡吃得只剩几粒米了。第二天肖百万早起,见到鸡舍的破盆里竟然满满一盆米。不禁火冒三丈,冲丫头一顿打骂。丫头觉得冤屈,第二天又只抓了两把米看着鸡吃得只剩下了几粒米。次日早起,肖百万看着又是一盆满满的米,气得咬牙切齿,揪住丫头,说丫头存心跟他过不去,一顿毒打。丫头大叫冤屈。肖百万这天亲自抓两把米喂鸡,把米缸都封了,看着鸡们吃得只剩下几粒米在盆里。第二天起来一看,那只盆里又是满满的一盆米。他觉得蹊跷,想起了传说中的聚宝盆,莫非就是一只聚宝盆?他把盆拿进房里,当夜放一串钱里面,第二天早起一看,竟满满一盆钱。他不禁心花怒放。但一想,盆是丫头捡回来的,怕丫头会与他争。就处处看丫头不顺眼,动辄打骂,恨不得置之死地。丫头知道她捡回来的是一只聚宝盆,还真起了挟着盆逃跑的念头。被他发现后,打死了丫头,那盆也失灵了。那一串串的钱也化成蛇溜走了,肖家也遭天火,从此破败,后人落得流落街头。如今的县城里没有人见过肖百万,却大都知道有个肖百万,都说那个挑着蛇皮袋的神经病就是肖百万的孙子。”
看来小峰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故事,我说:“跟你奶奶讲的聚宝盆不一样。”
小峰不以为然:“聚宝盆可以有一千种讲法,还可以是另外一种结局,这就是传说。”
我说:“难怪看那叫花子总在垃圾堆里乱翻,也不知道挑的蛇皮袋里装的什么宝贝?”
夜晚从河岸边吹来的风挟着一股凉意,让人感觉精神振奋。外面行人稀少,各家都关在屋里。从门窗缝里折射出来的光,红的蓝的白的,五颜六色,组成多彩的世界,多彩的生活。整个县城里,人人都在自家屋里忙自己的事,人人都活得很充实。只有我和小峰两个人像孤魂野鬼在外面游荡着。偶尔敞开一道门户,射出一道很强的光来,像打开着一个网眼,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和我们同路,或沿着相反的方向,在同一条小巷里走着,像在一条网绳上攀援着……
走到大街上一处排挡,有人跟小峰打招呼:“峰哥,喝酒,”
小峰拉着我上前坐了下来,给我介绍说:“哥们,黑皮。”
黑皮朝我笑笑,看着眼熟。昏黄的灯光下,黑皮看上去不黑,脸皮焦黄,倒是挺瘦,脸瘦的紧绷绷一张皮,一笑更是皱得让人心疼。身材也很瘦小,板寸头。黑皮细声跟小峰说上次那货出手了,换了多少多少钱。我听得呆了,不会是贩毒吧?
小峰问他:“今天怎么有闲?”
黑皮说:“不想做,太辛苦了。”
原来黑皮也是培养巷的,明面上在巷口摆着一个烟摊,就在曹秋月的水果摊旁。我平时不太用心,跟自己无关的人事都不留心。
“只能来点啤酒了。”小峰对黑皮说,转过头来对我说:“刚才喝的白酒,现在喝点啤酒解解渴。”
我确实有点渴了,本来还带着醉意,没想到小峰要用啤酒解渴。看来他是经常这样喝酒的,他拿起酒瓶对嘴一口气喝空了,起身对黑皮说:“你们慢喝,我们还有事先走。”
对我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黑皮,都是兄弟。”
小峰带着我继续转着,来到一条街边路口,一座木板棚里从板缝往外射出很强的白炽灯光,散发着响亮的摇滚乐声,把世界搅得摇晃不安,引诱着人想进去胡闹一通。
小峰带着我敲门进去,里面几个人正在打麻将。强烈的音乐声掩盖着,外面一点也听不出里面在打麻将。这是一家电器修理铺,小峰的一位朋友小毛开的。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个体户朋友,烟雾缭绕中,这帮人看上去有几分飘然超尘。哗啦啦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很亲切。我忽然觉得他们这样才是真正的生活,努力挣钱,痛快玩乐。我不禁有些羡慕起他们来。
“大哥,玩几把。”小毛很热情地要起身让位。小峰有些手痒洋的,捅捅我:“怎么样,玩几把?”
我倒真想坐下来玩玩,对着眼前这翡翠色的麻将生出几分特别的亲近感,除了亲切我什么都不会。我不好意思地拖着小峰走出了木板棚,说:“我们不是还有事吗?”。
小毛坐在位子上,朝我点点头说:“兄弟,以后有什么事需要,随时找我。”
真像小萍说的,小峰现在接触的都是些三教九流,喝酒,打麻将。我心目中那个好学上进拿好多奖状的小峰,已经不见踪影。这是不是跟当年我那一刀有关呢?我不记得我们转过了多少条小巷,由西向东在县城刚好划过半个圆。我两条腿已经很沉重了,再也没有兴致划完那另半个圆。小峰问我:“感觉县城怎样?”
我说:“其实现在农村也不错。”
小峰笑笑,那脸上的笑容笑到一半就被他压住了:“那你家还要拼命挤进县城?”
他看着远处不经意地说:“上次你妈来要我妈帮忙找房子。”
我想小峰并无恶意,但我听了心里仍是说不出的滋味,我说:“谢谢你妈。”
他说:“谢什么,当年我家下放还住你们家房子呢。”
不等我接话,他突然问我:“你注意到没有?每条小巷子里至少有两户以上人家在打麻将。”
这我倒确实没注意,我只是觉得别人都活得比我充实。他说麻将是目前最流行的活动,最好打发日子。他细数着麻将的好处,越说越来劲,好像医生在对病人介绍疗病的功法。最后,用一句话总结:“有句话说得是: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在跳舞。”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有女朋友吗?”
他笑笑说:“以后再跟你细说。”
小峰问我,去他家玩吗?不等我答应,他马上又说:“太晚了,我奶奶早就睡觉了,下次去我家吧。”
我走回培养巷时,小巷深处亮着灯光,王建民家门口那张麻将桌上鏖战正酣,没有人注意我的经过。
母亲还没有睡,她总是要等到家里所有的人都回家睡了后才会睡的。母亲再一次提醒我说:“找个时间,请小峰一家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