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班仍然只在公司里各个科室之间游荡,公司里人人都很忙,只有我不忙。每转进一个办公室里,我只能在别人空着的位子上稍坐一会就得离开,我不能影响人家工作。我从人事秘书科出来,转到购销业务科。没看见小峰,上班时间我很少看到他在办公室,也可能是他们吴科长派出去办什么重要事情了。毕竟现在都叫“科”了。我想转回安全保卫科去跟龙仲谋聊天,可是办公室的门锁着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我很没劲,转不动了。我干脆一个人在篮球场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独享徐来的凉风。一段时间不见,球场边的野草明显长高了许多,微风一吹,摇摆不停。
好不容易捱到快下班。我走到购销业务科门口,禁不住朝里张望,依然没有看见小峰。只见吴科长独自一人往外走,我连忙招呼道:“吴科长。”
吴科长心情很好,见到我面露喜色:“杨小波,正好借用一下,跟我去陪客人。”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他说:“下班时间,也不用跟李主任打招呼了。”
其实公司里有我不多无我不少,我在不在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哪怕上班时间离开也无所谓。我被吴科长带进一家酒店的包房里,县城里这种酒店很多。我进来时就有几分晕乎乎的,连酒店名称都没有看清。包房里已经坐满了客人,为首的是来自省城的一家航运公司的一位张科长,看样子和吴科长是老朋友。张科长一一介绍他那边的客人,一个个都带着“长”。张科长介绍完后,吴科长也向客人介绍我说:“这是我们的杨……杨副科长,我们公司唯一的大学生。”
我一一和客人握手,脸上滚烫的像已经喝过酒。我清楚吴科长带我来是陪客人喝酒的,很快我就会被淹没在酒里。听小峰说过,前不久吴科长因为喝酒住了院。那天小峰和吴科长一起去的,接待的客人是邻县一个加油站的老板。老板欠着公司一笔油款。欠款的都是大爷。吴科长很小心地陪着酒,喝得差不多了才委婉地提起货款的事。老板听了,酒杯往桌上一顿:“货款?好说!你喝一杯给一万,喝几杯给几万!”吴科长听了,袖子一撸:“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口气喝下四杯后,再也喝不下去了,让身边的小峰喝。小峰正患着感冒,本来开始一阵乱仗已经喝了不少酒,看那满满的一杯烈酒就像毒药,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吴科长说:“再让我喝就是要我的命。”吴科长红着眼吼了起来:“就是死也得给我喝!”小峰正当花一样的年华,怎么愿意死呢?吴科长只好为了公司的利益亲自豁出去了。
我也不清楚我能不能喝酒。我印象中醉过两回,一回是我上中学时的一个周末,我背着一包米和一周吃的干菜刚走出家门,春天的南风将一股浓烈的香味吹进我的鼻孔。我忍不住循着香味往回走,想不到家里还隐藏有这么浓香的东西。在老屋后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一口大缸,被稻草围裹着,香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那是母亲新做的一缸酒娘。我迫不及待地拨开稻草,揭开缸盖,把头埋进去猛吸一口,香甜纯浓,太好喝了!我正准备痛痛快快大喝一顿时,身后传来小涛的声音:“你偷吃,我告妈妈。”我连忙叫他别吭声,过来和我一起喝,好喝。我找来一把大勺从缸里舀起一勺酒娘,和小涛两个人凑在勺边,一人一口来。那甜味和我们喜爱的冻米糖是另外一种,却同样的让我们爱不释手。母亲收工回来时,我和小涛醉倒在那口大酒缸边。还有一回是在我考上大学祠堂里大办酒席的时候,村里人以及那些冒出来的牛亲家马姨娘都给我敬酒,我喝醉了。那以后都没放开喝过,只知道醉酒后挺难受的。
吴科长让我陪客人喝,我只能放开来不顾一切地喝。桌面上我也说不上什么话,只能老老实实喝酒,该陪的都陪到。吴科长很满意我的表现,悄悄拍怕我的肩膀说:“不错,杨小波,有能力,以后小峰不喝你来喝。”
酒足饭饱之后,吴科长对我说:“你今晚好好陪陪张科长他们,明天干脆跟他们一块走,去炼油厂发一趟货回来,公司这边我协调好。”
我酒醉了头脑还清醒,面露难色:“我从没跟炼油厂打过交道。”
张科长听了接话说:“没事,我们公司的小胖长住炼油厂,上上下下哪里都熟悉,去了他帮你搞定。”
吴科长走后,我有些不知所措,第一次陪客人不知道该怎么陪。我自言自语道:“玩什么呢?”
“玩玩麻将算了!”客人中一个叫曾科长的叫了起来,他喝得脸色发青脚步打漂。
我从来没有正式打过牌,心里有些慌乱。吴科长让我陪客人,我不能说不玩。我只好硬着头皮陪客人回到酒店,客房里都摆着现成的麻将桌,我问客人:“怎么玩?”
曾科长眯着眼睛不知深浅地说:“小玩玩吧?”
我连忙应和:“小玩玩,小玩玩。”
我站在桌边仍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坐下去,看看客人正好四个,连忙说:“你们四个玩吧。”
张科长也不客气地说:“好呀,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说:“我就在边上帮你们添茶水,顺便学几招。”
我松了一口气,只是不好离开。想起吴科长交给我的任务,认真坐在张科长身边看牌。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窗外就亮了,我竟然陪看别人打麻将过了一夜。趁张科长他们散场洗漱的工夫,我跑回家去跟母亲打招呼,我怕我失踪几天会把母亲急死。我回到家时,母亲正提着菜篮候在门边,见了我有几分惊讶:“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熬夜后身体严重脱水,脸上紧绷绷的,我对母亲说:“公司要派我出差几天。”
母亲听说我要出差,显得很高兴,说:“好呀,领导上次派你去市里学习,这次又派你去省城出差,好事呀。”
她一个劲的提醒我带好这带好那,活像我是一个未出过门的孩子。最后叮嘱我一句,要注意身体。母亲提着菜篮一直站在门边,看着我走出家门,走出培养巷。
我在车上美美地睡了一觉,被张科长他们懵懵懂懂地直接带到了省城,来到炼油厂的招待所,把我交给了“301”房间的一个胖子。张科长说,小胖是他们公司长住炼油厂的,什么事都可以找他搞定。张科长他们走了,小胖赤膊躺在床上跟电话起劲地亲热,抱着电话嘻嘻哈哈的。我听见他对着话筒囔:“过来吧,过来吧,我房间里刚好来了一位亲爱的弟兄。”
我莫名其妙。小胖子撂下电话,问我:“你以前没来过?”
我老老实实回答:“第一次出来,以前都是王小峰来。”
“小峰呀,好久不见他了。”看样子他跟小峰很熟,只见他点上一支烟,盯着眼前缭绕的烟雾说:“慢慢磨吧。”
我不懂该怎么磨,问他:“货好难发?”
他说:“等个十天半月也正常,反正一打麻将时间很快就过了。”
我一听心里着了慌,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出差办业务就这么麻烦。小胖说:“这几年国家成品油市场放开,各销售公司自采自销,都直接跑来跟炼油厂打交道。真的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别着急,多呆几天也就是多打几天麻将而已。”
我只有点头的份,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我跑过去打开门来,进来一高一起矮两个人。小胖给我介绍说:“这是厂里的史调度和桂调度,专门负责安排发货计划的。”
两人朝我微微点了点头,脸都板得像尊神。我想其实这就是厂里的两尊神,要到厂里发货就得先敬着。一起喝酒时曾听王小峰聊起过,炼油厂发货全靠调度安排。我正不知道明天该怎样去敬这两尊神,没想到小胖子给引来了。
小胖子对我说:“打牌吧。”
我看看史调度、桂调度,说:“打吧。”
我本想住下来后,先好好睡一觉,头天夜里看别人打牌确实是累了。这下只有硬着头皮打麻将了。我是第一次正式上桌和人打麻将,是来真的了,洗牌时不小心好几次把牌碰到了地上。
小胖一边码牌一边问我:“会打水调麻将吗?”
我笑道:“只学过‘水调歌头’,没听说过‘水调麻将’。”
小胖说:“那你就是没打过,你们家麻将怎么打?”
我想了想说:“我们那边麻将带宝的,那宝可以随意当牌。三元、四风的字牌也可以吃进来做顺子……”
小胖打断我说:“这里就不行了,只能作对子碰过来,除非你做十三烂牌。记住,字牌只能碰不能吃。”
我嘴里念着:字牌能碰不能吃。像背师傅教的口诀。
小胖说:“麻将各地有各地的打法。其实万变不离其宗,各门派也有相通的地方。我们‘水调麻将’就是各地来的业务员住在这里等货时无聊,相互取长补短凑出来的。可以说是自立门户,独创一派。因为大家都从水路走货,我们就称它‘水调麻将’。”
我陪他们打起了“水调麻将”。每人发二十个子,二十个子为一束,打断了一家就结帐。五块钱一个子,也就是一百块钱一束,差不多我一个月的工资,有大和超过二十个子还要束外算。我这是第一次单枪匹马上桌和人较量,面对着的又都是些新门派的高手,显得很紧张。每打出一张牌都要先盯着手里的牌看半天,然后又指着桌面上的一张牌问一句是谁打出来的,再想一想才把一张牌打出去。坐在我下手的桂调度很不耐烦,频频的点烟,催我快点出牌,急出我一身汗来。
我出牌慢,打得却没有一点章法,活像一个楞头小子,桌面上有吃就吃,有碰就碰。一阵瞎打猛撞,竟然让我打出了一片天地,呼呼呼一阵风似的赢进了几束。好光景没撑多久,到了下半夜就显得后劲不足,光看着别人和牌,自己当相公。
接连几天我都是在麻将桌上度过的,饿了打电话叫招待所服务员送方便面过来,实在困了就在床上稍微靠一靠。满脑子“东南西北风”乱转,还要时刻记住“字牌能碰不能吃”。我真犯迷糊了,弄不清自己干什么来了,怎么就一直跟这三副陌生的面孔有日没夜的在一张桌上厮磨呢?我好不容易想起了吴科长在我肩膀上那轻轻的一拍,人又已经坐到桌子边上。趁着桂调度赢钱的时候,我悄悄问他:“我的货什么时候能帮忙发?”
他看一眼史调度说:“问问他吧。”
“急什么?玩两天再说。”史调度起劲地搓牌,一副金枪不倒的架势。
我不敢多说,只好把心思放在牌上。也不清楚过去了几天,打着打着,毕竟是新手,渐渐有些吃不住劲。又不好说出来,勉强应战,穷于招架,牌也吃不住劲了。那口袋也渐渐地泄气,瘪了下去。我真撑不住了,像被人一把顶到了墙上,不得不推牌认输。
史调度说:“那就算了,下次再玩。”
我可怜巴巴的问他:“我的货什么时候能帮忙发?”
他一边清点着钱,一边爽快地答应:“你身上没钱也呆不下去了,明天就安排你的货先走,好吧小胖子?”
小胖子说:“都是兄弟,你说了算。”
发走了货就算是圆满完成了这次的出差任务,我心里也轻松了,尽管人很累。脑子还是十分清醒,想到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出差来省城,应该给父母和小涛买点什么东西回去。走在省城的大街上,面对花花绿绿的店铺,我不知道该走进哪家该买什么,口袋里也没钱了。我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逛。逛到一条老街,见街道两旁很多地摊,都在卖古旧文物。我丝毫不懂这些古旧的玩意儿,走过一家“江南文博宫”时,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家里那只莫名其妙消失的香炉,我毫不犹豫花五块钱买了一张票走进了文博宫。里面的人不多,我不得要领的在里面瞎逛。逛到一处,隔着玻璃柜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熟悉的身影正对着一只青花瓷香炉入神。我喊了一声:“小峰!”
那张熟悉的脸和我对视了一眼,待我绕过去时,却不见了人影。我环顾四周,哪有小峰的人影。我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要不就是把玻璃里面反射才出来自己的影子当成了小峰。我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看什么都像在梦里。我看着玻璃橱里那只香炉有点似曾相识,与我家丢失的那只很像。边上一块铭牌上写着:青花瓷,龙耳香炉,大宋宣德香炉,标价200万。
我感觉像在梦游,满屋子的无价之宝都与我无关,我索然无味,疲惫的身子抵挡不住那古董散发出来的森森阴气。我逃离了文博宫,去寻找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