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父亲。暑假到了,父亲该回来了,他答应过我暑假带我去龙塘游泳。看见王伯每天在队里收工回来,放下农具便驮着小峰往村东头的龙塘方向走,我就要忍不住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还不回来呀?”
我趁着母亲做饭的工夫,悄悄跑到龙塘边。龙塘像烧开了的锅,我看到麻哥了!我喊着麻哥把身上脱得光光的,跳进龙塘里。我不满足于只在岸边水浅的地方湿湿身,打打水,我一定要知道龙塘的深浅。我缠着麻哥教我游泳,他把我拖进深水区,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让我两只手划水,双脚踢蹬,自己找感觉。我放开手脚,尽情地施展。他突然手一松,我沉入水里,深深地喝进去一口龙塘水。在清澈的水里,我看见麻哥小腹下面黑黑的一团,一条壮实的鱼儿在摇头摆尾。麻哥把我捞出水面,继续用手托住我的下巴让我四肢乱游。又接着放手,接着让我喝水。三番五次下来,我渐渐找到了感觉,会狗刨了。
我刚跟着麻哥在龙塘学会了几下狗刨,每天都心痒痒的想亲近那水。小峰早就会狗刨,吃过中饭就被国华叫走了。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夏日的中午,龙塘是我们小伙伴们最好的去处。
母亲对我说:“既然你不想读书,从这个暑假开始,好好帮我干点活。”
其实我早就开始帮母亲干活了,可以说是从一年级开始,我就在学做饭。尤其是上次母亲去县城见父亲时,我们差一点就饿肚子,小涛更是积极配合我帮母亲做饭。早晨母亲出门去了,我们就在家里做饭。小涛坐在灶门口,负责烧火。我按照母亲教的步骤认真做起饭来。我们都是用甑蒸饭,先用冷水在锅里煮米,煮的过程中要经常用锅铲搅动,以防粘锅。米煮开花后,便用罩篱捞进甑里蒸。蒸上汽后再焖一会儿,饭就好了。我们要是饿了,就用母亲做的辣椒酱下饭先吃了。
母亲要我帮她干重活,她用铁锹挑着一个土坯模子,让我跟着她走进毒辣的阳光里。坐在老屋大门西侧的王奶奶嘀咕着:“太阳正旺,会晒破头。”
母亲回头看一眼身后浑身上下只穿一条短裤的我,回到屋里拿来一只旧草帽。母亲把草帽扣在我头上,草帽明显大了,我的双眼被蒙着什么也看不见。母亲只好从我头上把草帽取下来,扣到自己头上,带着我继续往外走。
太阳正好照在头顶上,我跟着母亲踩着自己的影子朝前走。我家的自留地离龙塘不远,远远地就看见龙塘水面上漂浮着黑色的脑袋。母亲一边走,一边对我说着很严肃的话题:“我们家老屋再不修,我老了也会像王奶奶一样。”
我说:“王奶奶这样很好呀。”
母亲说:“好什么呀?七八十岁了,连自己的窝都没有。”
母亲是一心想着要重修我家老屋。我们家年年超支,也没有钱去生产队窑厂买青砖,只能像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先在自留地里做好新土坯,修房的时候用来砌墙。母亲每天要在队里上工挣工分,只能利用中午的时间,在自留地田里一个一个地做土坯。做土坯一般都是男人做的苦力活,要把田里的土一遍一遍地翻过来捣成泥浆,待收水后再把泥巴挖进四四方方的土坯模子里,用脚踩实抹平,慢慢地把模子退出来,待太阳晒干后用刀一块一块地削平了堆放好,做房子的时候就能用。做土坯不光是体力活,还是技术活,泥巴干稀要适度,干了稀了都做不成。而且每一块的厚薄都要差不多一样,否则将来不好砌墙。
自留地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滚烫,烫得脚生痛。母亲把前几天捣好的泥巴用铁锹切豆腐似的,切成一块块,抄进那土坯模子里,要我站上去用脚使劲踩。我的脚太小了,根本没法把模子里的泥巴踩实抹平。人站在泥巴上东倒西歪,头顶上的太阳烤得我晕乎乎的,身子一个劲地摇摇晃晃。不远处的龙塘里十分热闹,国华、小峰他们,村里的小伙伴都在,在水里玩得欢。
我更没有心思帮母亲干活,我其实也干不了这活。倒是被田边水沟里的一条鱼儿引得奋不顾身扑上去,弄得满身的泥水,好不容易把鱼抱到了怀里。村里四周都是鱼塘,放水灌田时就有鱼儿禁不住游到田里来,稻田里常常能抓到鱼。母亲让我把鱼放在她旁边的一个水窝里,笑着对我说:“累吧?去龙塘洗洗吧。”
我不顾脚下的泥巴打滑,朝龙塘飞扑过去。我想母亲其实并没有指望我能帮她干活,只是要惩罚我,要让我吃苦头,让我怕。 这样我才会好好读书。
母亲给我规定了暑假要干的活儿,主要是铲草打柴茅。我家养了鸡,养了狗,还养了猪。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养了猪,猪养大了就交到公社食品站,按国家牌价收购。食品站再返还几斤牌价肉票,一家人一年到头想吃肉就拿着肉票去食品站买国家牌价猪肉。我们铲草是垫猪栏积肥,一栏肥料送到生产队田里,记二百个工分,相当于一个壮年男劳动力上二十天的工。打柴茅是用来家里烧饭用。 母亲给我假期里的任务是,铲草垫满一猪栏,还要在旁边堆一垛冬天备用。柴茅也要在厨房的后墙堆到齐楼面高,看似容易实则很难。我们的村庄被大大小小的水塘包围着,社官前塘,大门前塘,新华塘,清水塘,梅丘塘,屋背塘,与村东头的龙塘就像一个北斗七星形状,也像是七星拱月。村里水源充足,庄稼长得好。柴草却是还没长成就被大人小孩们弄得精光,肥沃的土地却又是不毛之地。每家每户的青壮劳力常常要推着板车去很远的紫瑶山脚下砍柴,否则家里巧妇难为无柴之炊。
村里的大小伙伴们,大都跟我差不多,暑假里都要帮家里铲草打柴茅。别人家里都有兄弟姐妹一起帮着干那些活,我们家只能是我帮母亲干。我很羡慕小峰没有干活的任务,他家没养猪不用铲草,柴茅也主要是小芹带着小萍出去打。他带着工具陪我们一起出去,只是不想一个人呆着无聊,也可以顺便也弄些柴草回家。有时候他甚至带着陀螺和铁圈出门,我们在寻找柴草的时候,他却在寻找一个平整的地方抽陀螺或是滚铁圈。见他玩得那么开心,我们哪里还有心情干活?反正假期长,先玩了再说。尤其是到了龙塘边上,望着那碧蓝宽广的水面,禁不住丢下手里干活的工具,脱下身上仅有的一条短裤,往塘头那棵老樟树下一扔,站在塘边用手接住小鸡鸡射出来的尿,对着肚挤眼拍打一阵后,扑通跳进水里。
我们在龙塘里纵情地玩,泡得全身乏力,太阳老高的晒得水面有些发烫,我们陆续上岸,到附近的小山坡上,田间地头寻些柴草回去交差。小峰可以空着手回去,他有姐姐妹妹干活。我却不能空手回去,我的兄弟小涛帮不了我,只会监督我。小峰催我一起回家,对我说:“随便弄一点,回家吧。”
我想起坐在家门口的小涛,我每天干活回家,他都紧盯着我的劳动成果,在饭桌上向母亲汇报。母亲干脆也就让他每天监督我,免得我在外面贪玩。想起来我就着急,眼前都是一片片光溜溜的土地,看不到我要的柴草,我有点怪小峰了,分明是他引得我下水贪玩:“你自己回去吧。”
他摆弄着手里的铁圈说:“我琢磨着在我们的屋后修一条路,供我们滚铁圈玩。”
我没好气地说:“你自己修去吧。”
他自觉没趣,滚着铁圈走了。我胡乱地在野地里铲些草回家。果然,小涛远远地看见我挑回家来的劳动成果,对我说:“又在外面玩了。”
我忙对他说:“别告诉妈,晚上我在菜园里给你摘黄瓜吃。”
夏日的中午是漫长的。我从家里拿着一只搪瓷脸盆来到龙塘头的樟树边,小伙伴们都在,却不见小峰。他明明比我更早从老屋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去麻哥那里去了。我懒得管他去哪儿了,龙塘才是我们最好的去处。我急急忙忙脱了身上唯一的短裤,光溜溜跳进了龙塘。水面上漂荡着各种各样的盆子,木制的搪瓷的塑料的,大小不一。每个盆子边上都守着一个比盆子小得多的脑袋。我们各自施展水性钻进水里摸小鱼小虾,从泥里抠出那巴掌大的蚌,放进靠在头边的盆子里。直到那只盆子沉沉的像满载的小船,我们才相继上岸,头顶着盆子排着队回家。
我顶着满满的一盆鱼虾蟹蚌有几分得意的走进家门,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家里很难沾上荤腥,我收获的这些东西正好改善一下生活。小涛看着盆里的东西,一个劲地问我,龙塘水里好玩吗?这鱼呀虾呀蚌呀都藏在水里的什么地方呀?我没工夫理他,我还得抽空完成暑假作业,否则开学时报不了名。我像个大人样的对他说:“别吵我,晚上我去菜园里摘一条大的黄瓜给你吃。”
小涛一声不响的坐在门边这把固定的竹椅上,不停地抓着那双被蚊子叮过的细腿,抓得一道红一道白。家里那条大黑狗躺在他身边睡觉,舌头吐得长长的直喘气。我刚拉开架势要写作业,国华来找我,对我说有事,要我带上一把锹跟他走。我急急忙忙收拾一下拿着锹就跟着他出门了,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一路上,国华把我们一同在大队小学上学的男小伙伴都叫上了。都带着工具,有的带着锹,有的带着锄头,有的还带着刀。
我们像是一只工程队,浩浩荡荡地来到村子后面的后龙山。我看到小峰一个人正在挥舞着一把砍柴刀,披荆斩棘,满脸乌七八黑的。原来他已经在动手修路,已经开辟出了很长一段。国华的胸前竟然挂着一只铁皮哨子,他使劲一吹,我们大家就沿着小峰规划好的路线动手猛干起来。一路砍杀过去,我发现村里原来竟长着那么多的野果子树,鸡爪子,奶果子,杨梅,桑果等等。 还有许多不认识的果子,来不及品尝就被我们砍杀了。我们很快就辟出了一条窄窄的、只能容纳我们小孩行走的小路。小峰说,就叫环村铁圈路。
小峰随身带着铁圈,路刚修好,他就迫不及待地滚着铁圈,在新路上庆祝通车。他手里掌握着滚动的铁圈,发着清脆的响声,我们跟在他后面向前跑着,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直到太阳西斜,我才猛然意识到,下午不能帮家里干活了,我说:“糟了!下午不能再去干活了。”
小峰轻描淡写地说:“家里人都看见我们扛着工具出门,以为是干活了。”
我说:“你有姐姐妹妹帮你干活,我怎么糊弄我妈?”
小峰灵机一动:“我们修路砍下的树枝和挖出来的树根,大家分一分拿回家去交差。”
那些砍伐下来的树枝正好做柴火,我们按人头分好。小峰把自己分得的那份给了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交差?”
他笑笑说:“我有姐姐妹妹帮我交差,再说我们也是兄弟。”
我们白天大部分时间泡在龙塘里,傍晚时还要下龙塘玩水,名正言顺的去洗澡。我还比别的小伙伴多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给家里菜园浇水。这是我假期里最乐意做的一件家务事,也很轻松,直接用戽斗从龙塘里戽水到菜地里。更诱人的是可以摘黄瓜,母亲在菜园里栽了一田黄瓜,她给予我这个权利,藤上结的黄瓜熟了就可以摘,但必须带回家和弟弟小涛一起分享。
我扛起戽斗,和小峰一起走出老屋。小涛在后面对我喊:“别忘了把大黄瓜摘回来!”
我先跳进龙塘,跟大家一起痛痛快快玩够了,天色暗了下来。塘边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给菜园浇水。浇够水了,我在黄瓜藤上好不容易摸到一条大点的黄瓜,摘了下来。我每天都着急摘,那黄瓜都长不过来,还顶花带刺的在长个,就被我毫不手软地摘了。我正要回家,一个黑影挡在前面。我看清是小峰,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家?”
他说:“等你一块回。”
我想起白天他把自己拿一份树枝树根都给了我回家交差,我拿出放在戽斗里的那条黄瓜给他:“吃吧。”
他咬一口脆脆的黄瓜说:“好吃。拿回去给小涛吃吧。”
我说:“我家菜园里每天都有摘的。”
小峰家不是本村人,自然没有祖上留下来的菜园,种不了也吃不上黄瓜。他将咬过的黄瓜的那头掰下一半在手里,另一半给还了我。
快到家时,黑暗中小萍甩着两条小辫子走了过来。小峰回去晚了,王奶奶让小萍出来找他回家吃饭。我把剩下的半条黄瓜给了她,要她在外面吃了再回家。我们回到家里,小峰一家已经围坐在桌上等小峰吃饭。我母亲大概也在厨房里做饭,小涛坐在门边眼巴巴地望着我,问我:“你摘的大黄瓜呢?”
我忙对他说:“今天的黄瓜还没熟,要明天才能摘。小峰也看见了的。”
小峰胡乱点点头,跑回他家饭桌上吃饭去了。我有些迷茫,小峰和小涛,到底谁是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