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锋的头像

刘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3/19
分享
《孪生》连载

第四章 西屋

我和王小峰是在我们六岁那年第一次相遇的。那天英子带着我们在老屋门前的土坪上玩,一起玩的还有国华和国民。村里其他小孩都不愿意和我们玩,当然主要是不愿意和小涛玩。一个站不起来的人能玩什么呢?尽管小涛很想有小伙伴和他玩。那只圆圆的小蒲团早就被英子哥哥杨文兵做的两只小木凳代替,小涛每天用小木凳交替着往前挪,最多也只能在老屋门前的土坪上打转。

英子也不知道该带我们玩什么,见国华带着国民走过,便叫住他们一起玩。国华和国民比我们大,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英子急了,对国华说:“别忘了你家国民小时候张不开嘴,还是去县城找的杨小波爹娘帮忙的,他那嘴巴上的刀疤都还在,忘恩负义!”

我不懂什么是“忘恩负义”,只是听英子这话一说,国华和国民便乖乖地停下来和我们一起。我们也不知道该玩什么,只是在一起追追打打,人多热闹。我们正玩得热闹,只听得国华喊了一声:“爹!”

原来是他爹生产队长杨正发走了过来。杨正发披着一件泛白的蓝卡其中山装衣服,胸前挂着的一只铁皮哨子直晃荡。他身后跟着的中年男人戴一副黑边眼镜,穿着黑色的中山装,头发灰白,两边脸瘦得像被刀子深深挖去了两道。中年男人手里牵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见我们一群孩子在玩,那男孩便要跟我们一起玩。中年男人自己紧随着国华爹杨正发走进了我家老屋。

两个人在屋里看过一阵后走了出来,杨正发对我说:“去把你娘找回来。”

我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而无动于衷,他只好指着我对国华说:“你去把祥珠婶喊回来,队里今天在龙塘边耘田。”

国华答应着往龙塘方向跑了,国民也紧随其后。英子望着那个陌生男孩发呆,坐在门边椅子上的小涛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涛虽然和我一样大,但他那不长大的身子看上去就一直是个小孩子,哭声也总是尖利刺耳。吓得队长杨正发不知所措,忙安慰他:“不哭,你娘马上就回来了。”

小涛根本就不听队长杨正发的话,哭得更起劲。我看见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孩手里分明拿着一块糖,是我印象中的父亲买回来过的那种锡箔纸包着的糖!小涛不至于是为那块糖哭吧,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我们没有看到的东西,那东西触动了他的哭神经。

杨正发见劝没效果,一脸无奈地摇着头:“真是造孽。”

他身旁的戴眼镜中年男人连忙拉过那个男孩说:“小峰乖,糖给弟弟吃。”说着就去掰小峰捏在手里的糖。他剥开糖纸正要把糖塞给小涛,见到一旁瞪大眼睛看着的我,忙将那块糖放进嘴里“咔嘣”一咬两半,一半放进小涛嘴里,一半给了我。

杨正发站在一边像看出点什么,笑着说:“这几个孩子长得还真有些像。”

那个中年男人用手撑了撑眼镜,看看我和小涛,再看看身后自家的孩子,突然间愣在那里:“是长得很像。”

这时候,母亲匆匆忙忙跑了回来,脚上还带着泥巴,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见到中年男人,露出一脸的惊讶。杨正发问母亲:“你们在县城时就认识?”

母亲点点头,又忙摇摇头,她很快想起这个有些眼熟的男人是在哪里见过。一面之缘怎么能说是认识呢?可又是她离开县城时最后一个打交道且让她印象深刻的人,说不认识也不对。母亲答非所问:“世道变化,无奇不有。”

杨正发耸耸肩膀,用手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衣,指了指中年男人,对母亲说:“这是老王,王博韬。”

母亲一脸疑惑,盯着小峰看。杨正发说:“也是下放的,就住你家西屋吧。”

不等母亲答话,杨正发又对老王说:“你回去准备一下,就搬这里吧。”

老王答应着牵着小峰走了。见母亲愣在那里,杨正发说:“老屋里多住些人更有人气,你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也好让他们照应一下。”

看着老王牵着小峰走远了,母亲问杨正发:“哪来的?”

杨正发说:“不是说了,和你家一样都是县里下放的吗?”

母亲不答应:“怎么一样了?我们家是回老家,他们没有老家吗?”

杨正发说:“全国那么多人下放,不是都能回老家的。”

母亲问:“那就是说,那个老王家是有问题的?”

“没有问题怎么会下放?”杨正发话一出口感觉话有问题,忙说:“当然不能跟你们家比,再兴老弟可是我们祥云村的骄傲。”

父亲杨再兴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当时在城里机关单位是很少有人没有问题的,都必须交待清楚。小涛大病那段时间,正是父亲在单位里交待问题的风头上,交待完组织上查清楚后,仍然留在原单位上班。

杨正发见母亲一脸的认真,只好说:“那是大队见我们生产队开大会时台上少个挂牌的,才通过公社从隔壁大队把老王一家调了过来。”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杨正发看一眼脸上挂着泪痕的小涛,对母亲说:“照顾好孩子,这个叫什么来着?”

母亲说:“站着的叫杨小波,坐着的叫杨小涛。”

杨正发顺口说:“要不然还真难区分。”

母亲恨恨地瞪了杨正发一眼,他意识到又说错话了,忙说:“那一家搬过来后,你帮队里盯着点。”

杨正发摸摸国华的脑袋说:“好好玩,今后又多个伴。”

杨正发匆匆走了。母亲发现我和小涛都在吧嗒着嘴巴,问我们:“你们在吃什么?”

小涛说:“糖。”

母亲莫名其妙:“什么糖?哪来的糖?”

我忙说:“刚刚那个王伯给的。”

母亲没工夫细问,走进了西屋。我家祖上留下来的老屋是一栋三直的土坯屋,中间宽大的一直是大厅,两边稍窄一点的是房间。母亲带着我和小涛住在东屋里。西屋空着,只堆放一些平日用不上的杂物,日积月累的堆得很高,上面都蒙着厚厚一层陈灰。母亲把西屋里胡乱堆放的杂物一件一件清理出来,想丢掉又怕日后用得上。她逐件清扫干净,挪到后屋厨房的阁楼里。母亲把西屋里的杂物都清空后,最后在墙角落里翻出了一只蒙满尘垢的瓷器。她用嘴使劲吹去上面的浮灰,再拿抹布仔细擦了一遍,瓷器露出了本来面目。母亲想不起是哪个年月把这么个东西丢在这里的,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有点像在城里看到过的种花的那花钵。

一旁的春婶看了说:“是一只香炉,可能是你家祖上点香敬神用的。”

母亲盯着钵上一条蓝色的龙像在自言自语:“怎么才出现呢,以前怎么就没有见到过呢?”

春婶说:“说不定是个好东西,我家那对烂花瓶,金发还说是传家宝嘞。”

母亲用抹布仍在不停地擦那只香炉,再用水把香炉一遍一遍地洗,最后用洗脸毛巾擦干香炉上的水。香炉光亮起来。母亲把光亮的香炉放到老屋大厅上首香桌上,点上三根香插进香炉里。母亲要我站在她前面,对着上首肃立。母亲正念念有词,被门外一阵热闹打断。母亲紧忙带着我朝上首作了三个揖,草草收场。

母亲带我走出门外,看见王小峰一家搬了过来,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包裹堆满了老屋门前的土坪。我挤了进去,好奇地看着那一堆堆各色各样的东西。

“小峰,让开,一边玩去。”王小峰的妈妈周阿姨搬着个床架子朝我囔。见我没理睬,仔细一看不对,小峰明明被王奶奶牵在一边照看着。小峰早上穿的衣服也明显不对,身上也从来没有这么脏过。周阿姨放下床架子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坐在一边看热闹的小涛抢着说:“他叫杨小波,我叫杨小涛,我们是双胞胎。”

“哦,双胞胎。杨小涛,杨小波。”周阿姨嘴里念叨着我们的名字,重新搬起床架往屋里走去。

王奶奶颠着一双小脚牵着小峰走过来,问我:“几岁了?”

我回答说:“六岁。”

王奶奶问:“上学了吗?”

我看了看正在帮忙往老屋搬东西的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奶奶说:“我家小峰也六岁了,新学期开学就该上学了。小波几月的?”

母亲答道:“三月的。”

王奶奶说:“我家小峰十月的,应该喊哥哥。小峰跟哥哥玩。”

“我也是哥哥,我和小波一样大。”小涛不甘落后地说。

“你也是哥哥,你也是哥哥。”王奶奶眯着那双昏花的老眼对着我们看了半天,说:“还真都有些像。”

母亲仔细看看我,看看小峰,说:“你家小峰比我家小波的脸要圆些,眉毛粗些。”

周阿姨看一眼坐在门边的小涛,欲言又止。她问母亲:“你男人在县里什么单位工作?”

母亲不想提起父亲的工作单位,故意含含糊糊地说:“好像是什么水利局吧。”

周阿姨问:“他叫什么名字?”

“杨再兴!”母亲这回回答得很干脆。

周阿姨像是没有听清:“杨再兴?”

母亲望着周阿姨:“你们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周阿姨连连摇头,搬东西去了。

晚上,王小峰一家大小六个人,安顿好后,用我家的锅灶做好并在我家老屋大厅的西边热热闹闹吃了第一顿饭。队长杨正发走了进来,看一眼满满当当的西屋,对王小峰的爸爸王伯说:“刚搬来,让女人在家收拾,你随我去祠堂开个大会吧。”

王伯点点头,跟着杨正发身后走了,很快,寂静的夜空响起了哨子声和杨正发中气十足的叫喊:“祠堂开会咯!”

母亲也要去开会,队里开会都记半天工分的,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我吵着要跟母亲去开会,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去祠堂里玩。村里不管谁家的红白喜事,以及重大事情都在祠堂里举办。大人们在祠堂里办大事,我们小孩子就在一旁看热闹,或在楼上东躲西藏开心地玩。母亲以前很少带我去,她说有一次一个小孩跟着小伙伴们玩躲猫猫,躲在祠堂的阁楼里没人能找到他。后来会散了,人都走光了,祠堂门也被锁了。第二天大人才在祠堂里找到那个小孩。祠堂是什么地方呀,晚上多么可怕呀。母亲没有讲那个小孩是怎么单独在祠堂里过的这一个晚上,也没有说出是村里哪个孩子。听起来像个故事。我想母亲可能是吓唬我,要我在家里给小涛做伴。小涛现在可以不用我陪了,西屋里有了小峰,还有他姐姐小芹和妹妹小萍。

小峰想跟我们去开会,母亲连忙拉起我的手说:“小波快走,我们不迟到。”

我跟着母亲来到村中央的祠堂里,男女老少的挤满了人,闹哄哄的弥漫着烟雾。祠堂上廊的大柱子上挂着两盏汽灯,白亮亮的。队长杨正发让王伯站在祠堂中央的天井里,让人找来一块牌子挂在王伯的脖子上。牌子有些旧了,上面几个字“打倒XXX”都褪色了看不清楚。杨正发不知道对大家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什么,男人们在抽烟聊天,女人们带孩子或忙着做针线活。

春婶带着英子也来了。国华和国民等一群小孩在大人堆里玩着躲猫猫,我很快就加入到他们玩闹的队伍中。我们正玩得兴起,耳畔却传来了大人们的呼唤声,散会了。我循声来到母亲身边,随人群陆续散去。我跟着母亲走在回家的小巷里,离祠堂很远了,我问母亲:“西屋的王伯开会时为什么要挂一块牌子站在中间?是不是他家刚刚搬来大家都不认识呀?”

母亲说:“队里开会就是要批斗他。”

我问:“什么是批斗呀?”

母亲说:“他……坏。”

我说:“他坏,不能让他家住在我们屋里呀。”

母亲说:“傻孩子,你正发叔不是说要我们帮队里盯着点吗?”

回到家里母亲带着我和小涛回东屋睡觉时,母亲突然问我:“小波想不想上学呀?”

我感觉新鲜,问母亲:“上学好玩吗?”

母亲说:“上学有很多小朋友在一起,学认字,学算数,还一起玩。”

小涛一听来劲了:“我要上学!”

我说:“你还小,不能上学。”

小涛不服气:“你才小呢!”

我说:“我都六岁了。”

小涛说:“你六岁我也六岁。”

母亲在我们的争吵声中发出了鼾声。半夜里母亲被一阵哭闹声吵醒,她夜里睡觉很容易被吵醒。开始时她还以为是睡在床铺那一头的我和小涛发出来,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里听到这种哭闹声了。黑暗中,她慢慢辨别出那声音是从西屋发出来的,就像是从睡梦中传来的。母亲没有精力理会,翻身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来后,西屋王家的人都在大厅上,小峰穿着长衣长裤,捂得紧紧的。见到母亲,周阿姨连忙撸起小峰的袖子,指着手臂上一个一个的红点说:“蚊子咬的,吵了一夜。”

母亲说:“可得小心哟,我家小涛当初也是被蚊子咬的。”

周阿姨吓得连忙问:“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母亲说:“弄点艾草熏一熏吧。”

王奶奶说:“乡下的蚊子就是多,又毒。”

母亲说:“要不谁都愿意呆在县城呢。”

小峰哭喊着:“我要回县城,我要回家!”

周阿姨没好气地朝他低吼一声:“回不去了,好好呆着!”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