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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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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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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孪生》连载

第二章 下放

我从舅舅家出来后,县城里也没有地方好去。我仍然骑着自行车回到了乡下的家里,八十多里路去时只用了两小时多一点。回来时却花了三个多小时,到家时快傍晚了。我们家虽然还住在老家农村,却早已落实政策转为城镇户口了。我不敢跟母亲说去过舅舅家,我说:“没想到去报到公司里还特地杀了猪,肖经理还说我是公司的人才。”

母亲高兴地说:“那赶紧准备一下,早点去公司上班吧。”

我说:“不急,办公室李主任说让我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再去上班。”

母亲明显老了,那齐耳短发有些灰白。总是忙忙碌碌的样子,趁她歇一口气时,我问:“你猜我今天在公司里报到时见到谁了?”

“还能见到谁呀?”母亲肯定想我是去了舅舅家见到舅舅,她可能还希望我是在舅舅直接领导下工作。毕竟是她从小相依为命的哥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我说:“我见到小峰了。”

“小峰?”母亲像是没回过神来。

我指了指西屋说:“王小峰。他也在县燃油公司上班,跟我同一个单位,你说巧不巧?”

母亲问我:“小峰也是大学毕业今天去报到的?”

我说:“那倒不是,听说是当兵退伍分配去的。”

我和小峰从小长得很像,我们只要走在一起就会有人问,你们是不是双胞胎呀?我从小爱听故事,总感觉我和小峰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要不能两个人会长得这么像,还总是能走到一块。过去我也不会多想,现在毕竟是大学毕业生了,会思考了。我忍不住问母亲:“会不会小峰才是我亲弟弟呀?”

母亲一愣,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引导她说:“会不会当年……”

母亲不容置疑地打断我说:“你真是读书读糊涂了,你不知道你亲弟弟是谁呀?是杨小涛!”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亲弟弟叫杨小涛,我们从小就在母亲的肚子里一块长大,是真正的双胞胎兄弟。我只是性子比他急一些,抢在他前面来到这个世界上,做了他哥哥。倒是母亲肚子里带下来的天生急性子救了我,否则的话……仔细想起来真让人后怕。

当年母亲刘祥珠不顾舅舅反对,等不到共大毕业就翻山越岭嫁到祥云村后,跟着父亲杨再兴走进县城,最大的收获就是生养了我和小涛这一对村里绝无仅有的双胞胎兄弟。

母亲常常说,第一次进县城是她这一生中走过的最远的路。完全是凭着自己的一双脚,跟着在县政府部门工作的父亲从老家一路走进县城的。从老家到县城八十多里路,走了整整一天。

在祖上留下来的老屋里的最后一夜,母亲怎么也无法入睡。想到要远离农村进城生活了,她总想跟父亲说点什么,或者干点什么。父亲却兴奋不起来,一副经不起折腾一脸疲惫的样子对母亲说:“好好睡觉,明天还要走一天的路。”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母亲来说,走路算什么?就是不睡觉,路也照样走。何况还是进县城去安家。天还没有大亮,母亲就把父亲叫醒了。说是出远门图吉利一定要早,出门时千万不能碰见那不该碰见的人。走出老屋时,母亲顺手要把门外那把半新的稻草扎的扫把放回屋里,然后锁门。夜里没有休息好的父亲一把抢过扫把,往门外土坪上一扔:“还留着它干什么!”

土坪上那蓬茂盛的细竹丛里窜出一只夜猫,发出一声尖叫:“喵!”

天空中依然繁星点点。一阵凉风吹来,猫那有些凄厉的叫声让母亲身上隆起一层鸡皮疙瘩。猫很快消失在黑暗中,母亲提着一个用旧衣服打的包裹,紧紧跟着父亲离开了老屋。

老家那条通往县城的沙子马路在夜空下像一条灰白的带子伸向远方。母亲跟着父亲朦朦胧胧地朝前走着。离开老屋很远了,母亲回头望了一眼,问父亲:“再兴,你说天亮后隔壁春婶看见我家门上一把锁,会怎么想呢?”

父亲反问:“还能怎么想呢?”

母亲说:“春婶肯定会想,刘祥珠真是嫁了个好老公,跟着老公去进城享福了,再也不用在老家乡下种田了。”

“是呀,很快杨正发队长就会吹哨子通知全村人到祠堂里,宣布这一特大喜讯。”父亲像突然间来了精神。母亲感觉父亲成家后就像换了个人,进城安家这么大的事也让他提不起精神来。父亲说:“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们又不是去干坏事。”

天色越走越亮堂了,路在脚下发着沙沙的响声。母亲说:“再兴,唱个歌吧。”

父亲对着前方的路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省点力气吧。”

母亲说:“太安静了。”

父亲说:“要唱你唱。”

母亲咿咿呀呀半天,总也找不着调门。她一直觉得自己作为女人嗓门太粗不敢唱歌,在上共大时也是只参加合唱。这回她是发自内心地想认认真真地唱。想起共大时学唱过的那些歌曲,她哼哼唧唧一阵子,突然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唱道:“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母亲唱着唱着,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黎明前宁静的夜空里格外清朗。

天很快就亮了,母亲跟着父亲继续在老家通往县城的沙子路上朝前走着。看着日出,走到日落,一直走到夜幕降临。筋疲力尽的父亲,看着满脸通红的母亲问道:“还能走吗?”

母亲说:“能,有什么不能!”

父亲再问:“感觉远吗?”

母亲坚定地说:“再远的路,也能走到头!”

父亲看着不远处一排像星星般闪烁的昏黄路灯,说:“不远了,我们快进县城了。”

母亲望着不远处的县城,心里忽然生出几分胆怯,问父亲:“再兴,到了县城我能做什么呢?”

父亲很干脆地回答说:“做饭,生孩子。”

母亲歪着脑袋想了想,很认真地对着父亲点了点头。做饭,生孩子,这都是做女人最简单最起码的事情。共大肄业的母亲对这点还是有信心的,她坚信能做好父亲的女人。

父亲一进县城,又马上来了精神,要带母亲逛逛街。其实县城不大,只有一条主街“工农兵大道”。没走几步就到了县城的中心区,父亲在前面挥舞着双手对母亲说:“左边是人民电影院,以后看电影的地方。右边是工人文化宫,县里开大会和剧团演出的地方。”

母亲见工人文化宫旁边的工农兵照相馆还亮着灯,对父亲说:“我想照相。”

父亲说:“明早过来照吧,现在精神状态很差,晚上的光线也不好。”

第二天不知疲倦的母亲起得更早,让父亲动手帮她把那长长的辫子剪成了齐耳短发。在工农兵照相馆里母亲一口气照了很多相,有的站在布景画前照的,有的依着假山照的,有和父亲一起照的。其中有一张一寸的黑白半身照,照片上的母亲刚刚剪过齐耳短发,看上去面目清秀,清丽端庄,一双眼睛清澈透亮。这是母亲一辈子为数不多的照片中,照得最好也是她自己最满意的一张照片。

到了县城后,母亲真像父亲说的,每天专门在家做着不丰盛但很可口的饭菜,等父亲下班回家。让从小就没娘的父亲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过日子。没有正式工作的母亲,把一个女人做到了极致,竟然给父亲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我和小涛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父亲在县人民医院产房外面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等到一名护士出来对他说:“是儿子。”

三代单传的父亲听了只会对着护士傻笑,看着护士的嘴巴还在动,吐出三个字:“双胞胎。”

父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直接冲进了产房。

我和弟弟小涛来到世上后,母亲刘祥珠才真正从当年朝气蓬勃的共大学生变成了专职家庭妇女。我们快一岁时,一天,母亲把我和弟弟放在地上爬,她去为我们熬米糊。我和小涛每天一左一右夹击,早已把母亲身上的奶水吸干。母亲只能用米糊喂养我们,我和小涛被母亲手里米糊的香味吸引过去,竟然同时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趔趄着就要往母亲怀里扑。母亲十分惊喜,没想到我和小涛就要站起来,走路了!母亲鼻子一酸,想要在第一时间将这个特大喜讯告诉父亲。母亲不顾我和小涛哭闹着要吃,拿起那只自己缝制的像褡裢一样的布袋子,把我和弟弟塞进两个口子里。然后扛在肩上,前面是弟弟杨小涛,后面是我杨小波。

母亲扛着我们来到了县政府大门前,门口那熟悉的门卫不知道何时换成了戴着红袖标的陌生面孔。母亲被拦在了大门口,她用恳切的口气对红袖标说出了父亲的单位和姓名。红袖标不为所动,脸板得比门口那对石狮子还要令人发冷,冲母亲说:“那些牛鬼蛇神在交待罪行,快走开!”

母亲顿时懵了,她心目中向来高大完美的父亲,怎么就成了牛鬼蛇神了。她抬头望望天空,天空中那个太阳依然那样白得耀眼。胸前的杨小涛不安分地晃动着一双肥嘟嘟的小手,右手腕上那只银镯子晃出一道道亮光。那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一对银镯子,我和小涛一人一只。我的戴着左手腕上,这样也正好区分我和弟弟杨小涛。

母亲被那白光晃得一阵晕眩,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母亲完全像是第一天进县城,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这个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意识到了什么,她看看胸前,又回过头看看后面,说:“妈带你们再好好看一看县城吧。”

母亲扛着我们沿着县政府门前的工农兵大道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这是县城的主街道也是最热闹的一条街道,一路上都是红旗招展,到处张贴着红色标语,满眼的红色。满世界都响着高音喇叭,发着声嘶力竭的叫喊。母亲扛着我们一直走到工农兵大道的中点,也就是县城的中心。大道北边的人民电影院门口一个很大的水坑,里面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大道南边的工人文化宫门前的篮球场上,几个年轻的男女在学骑自行车。

母亲把背后的我也调到前面来,一只手抱紧一个,两只手尽量举得高高的。母亲调整了一下方向,对着我和小涛大声说:“你们好好看看吧,左边是人民电影院,右边是工人文化宫。电影院,文化宫……”

小涛特别兴奋,不停地舞动双手,对着工人文化宫旁边的工农兵照相馆方向咿咿呀呀地乱叫。母亲笑着说:“你还真鬼,跟妈想到一块了。”

母亲是想抱着我和小涛再照几张相片,给我们留下一些县城的记忆。母亲扛着我们走到工农兵照相馆门前,只见门上一把锁。母亲纳闷,这时候了照相馆怎么还不开门呢?

小涛依然十分兴奋,不依不饶地对着前方乱囔,情急中还带几分哭腔。母亲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一边哄着他一边朝他小手指的方向走。走到照相馆拐角的墙边,看到一个叫花子坐在地上懒洋洋地翻弄着衣服,很快捉住一只虱子往嘴里塞,咬出咔嘣一声脆响。

叫花子顶着一头脏乱的头发,一脸脏污,仍然看得出年纪很轻,是个小叫花。小叫花看见咿咿呀呀乱囔着的小涛,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冲着小涛咧嘴一笑。也学着小涛的样子挥舞着双手,嘴里咿咿呀呀的。母亲发现,叫花子右手的大拇指没了。小涛望着小叫花,慢慢安静了下来。

“世道变化,无奇不有。”母亲回过头来,发现身后站着一个戴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两边的脸瘦的像被刀子深深挖去了两道。

母亲朝叫花子走去,把随身带的一小筒饼干放在他面前,带着我们转身离开。身后响着中年男人的声音:“世道变化,无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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