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要去一趟县城父亲那里,我想离开学不近了。 母亲头天晚上交待我很多注意事项,说她只在县城住一个晚上就回来,就一个晚上。天亮后,我们起床时母亲已经走了。她是去公和墟赶那一天一趟的公交车去县城的。通了公交车后,母亲去父亲那里偶尔也会带上我,我还想着这次去,要让父亲帮我去新华书店多买几本图书回来。母亲却悄悄地走了。我很失望,小涛却很开心,对我说:“这两天你就放心玩吧,玩什么我都不会向妈告状的。”
看着他得意的样子,我忍不住来气:“你好好玩吧,我还要好好帮妈干活。”
我确实是还有很多活要干,暑假快结束了,我的铲草垫猪栏的任务勉强达标,砍柴的任务还差得很远。我也没有办法,中午见国华从我家门前走过,以为他是来叫我们去玩的,问他:“国华,去哪里玩?”
他说:“找麻哥借个打气筒,给板车加足气,我明天要跟我叔叔他们去紫瑶山那边砍柴。”
我心里一动,若能去远方的紫瑶山脚下砍一次柴,我的砍柴任务就能完成得很好。母亲从县城回来,也能给她一份惊喜。我跟着国华一起来到麻哥家,麻哥正打着赤膊在拉二胡,我问麻哥:“麻哥,你明天也去紫瑶山砍柴吗?”
麻哥点了点头,手里拉着二胡没有停下来。国华要到打气筒后,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往他家走,他以为我想去他家打乒乓球,说:“乒乓球拍还在你家放着呢。”
我说:“不打乒乓球,我想明天跟你们一起去砍柴。”
去紫瑶山边砍柴,天不亮就得出门,天黑后才能回家。起早摸黑来回遥远的路程,砍好的木柴要用板车拖回家来。对一个青壮劳力来说,也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劳动。国华不相信地问我:“你要去紫瑶山砍柴?”
我说:“看麻哥带不带我去。”
国华说:“你先去问问麻哥,实在不行就搭我们的板车吧。”
我回头时麻哥正好弹完一首曲子在往弓毛上擦松香,听我一说,睁大眼睛看我:“你去过吗?”
我说:“是第一次。”
他说:“光走路就是二十多里,来回四五十里路,还得上山砍柴。”
我突生一股豪气,什么都不在乎,说:“我能行,只是想搭你的板车。”
我家没有板车,我也掌握不了拖不动那板车,砍好柴了只能放到麻哥的板车上搭带回家。他说:“好吧,你家里也只有你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了床,带上砍柴刀和头天母亲去县城前煮好的我们吃剩下的饭菜,来到村西的大路口集合。同去的有很多人,都是些大人,好多板车组成了一个车队,在蒙光中往前行进。
我们来到紫瑶山脚下时,太阳出来老高了。面对着从小坐在家门口像看天边的画一般的紫瑶山,我禁不住很激动。也感到又渴又饿,打开带来的本是中午砍完柴后吃的饭菜,想吃几口,头天做的饭菜冒着一股酸味让我直反胃。我来到山脚下的小河边,低头猛喝一气。我感觉浑身乏力,看着同来的人们都散开了往山上去砍柴,我也连忙往山上走。两条腿却很沉重,我跟在麻哥身后,他在哪里砍柴我就在哪里席地而坐。麻哥说:“你不去砍柴,打算空着手回去呀?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
我想站起来,却躺了下去,身上没有一点劲。麻哥见我这样子,慌了,问我:“你不舒服吗?”
我躺着不愿起来,连话都懒得说。麻哥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顾不上砍柴,把我抱上板车,推着往回走。一口气回到家里,母亲也刚刚从县城回来了。母亲从父亲那里拿回来一卷白纸,给我新学期用来包书,或者装成本子。几本空白信笺,上面印有父亲工作过的单位“XXX革委会”衔头。还带回来一卷旧报纸,给了一些春婶。母亲正在清理东西,见我这副样子,吓得一个劲地喊我:“小波,怎么啦?”
我微闭着双眼,脑子很清醒,就是没有力气动,也懒得开口说话。春婶说:“可能是闭痧。”
王奶奶连忙叫小峰把他家的百宝箱拿出来,让母亲从里面拿来清凉油往我身上到处乱涂,再把人丹往我嘴里灌。过了一阵子,我仍然没有什么反应,春婶说:“快背他去大队医疗室看看吧,不能让他睡过去了。”
母亲连忙背起我风一般往外冲,要去大队部医疗室找那个赤脚医生。我的意识里记得那个赤脚医生叫张修坤,是我们张修乾老师的堂弟。大队医疗室在我们民办小学旁边,一路上母亲不停地呼唤着我,生怕我睡过去了。母亲一边紧走一边说:“小波,听话,快起来。妈以后再也不让你干活了,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每天都让你去龙塘痛痛快快玩水。波波,你别吓妈妈,快跟妈妈说说话。波波,乖孩子,听见了妈的话吗?波波,都是妈不好,妈应该带你去爸爸那里,帮你买好多你喜欢的图书。小波你就打妈一下吧,使出你最大的劲来。”
我死活不做声,母亲感觉到我在她背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急得一副哭腔:“波波,你千万别这样呀,妈活着就是为了你呀,你要是有三长两短,妈还怎么活呀!妈有几次都想去死,想到你才没去死,你就不能为妈妈好好活一回吗?”
我的意识非常清楚,母亲背着我艰难地走在一条我非常熟悉的路上,先是走过一段田埂路,走过长长的龙塘堤岸。母亲的身子晃荡了一下,一定是迈过去一个高高的田坎。我被母亲背上的骨头硌了一下,闻到母亲身上那股从小就很爱闻的浓浓的汗味。我想对母亲说把我放下来,可我没有力气张开嘴巴。
最后一段是山路,那山不是很高,我们平日上学玩玩闹闹轻轻松松就过去了。日渐瘦弱的母亲背着我分明是很吃力,她已经顾不上和我说话了,嘴里喘着粗气,我感觉到那股汗味越来越浓。
不知过了多久,我离开了母亲的背,平躺着。脚后跟、膝弯节、后脖颈等几处地方,被一双铁钳般的手使劲拿捏着,我痛得终于喊出一声:“哎哟!”
赤脚医生张修坤将艾梗点燃后,灸着我身上被他捏过的几处穴位,我咧着嘴喊痛。站在一旁的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对母亲说:“妈妈,我好饿。”
母亲笑了,对我说:“好,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
张修坤对母亲说:“他这是中暑了,回去吃点热粥,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
我本来是想给母亲一份惊喜,却给了她一场惊吓。母亲每天用酒酿炖鸡蛋给我吃,要让我好好补一补。小涛见我身体好了还享受这种待遇,每餐饭都吃得气鼓鼓的。母亲看着不舒服:“你别心里不舒服,有本事你也去砍一回柴回来!”
暑假剩下的不多时间里,母亲让我随心所欲想玩就玩。大人们都扛着农具上工去了,大厅上坐着王奶奶和小涛。我感觉无聊朝门外走去,小涛问我:“你去哪里?”
我没好气地说:“你管我!”
他说:“妈妈让你在家好好休息。”
我不想跟他纠缠,说:“我转一下就回来。”
我穿过小巷,见隔壁春婶家的门敞开着,我想见到麻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我轻轻走了进去,悄悄溜进了麻哥的房间,我想起了麻哥说过的那一箱子图书。我急匆匆地在床底下墙角落里到处乱找,没有看到图书,只在床边的小桌上看到一本书页发黄的书。我把书卷了起来,塞进了裤兜里,心快跳出嗓子眼了。心里想着看完后再悄悄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那不能算偷吧。
没想到,出门时碰见了春婶,我急中生智,忙说:“春婶,借你家砍柴刀用用。”
村里隔壁邻居之间缺东少西常常互相上门,有人在就开口借,没人在就随手拿去用,用完后放回原处就是。春婶问我:“你还砍柴,身体好了吗?”
我说:“没事了。”
好在春婶没有注意我的表情,也没有注意我裤兜里的东西。就是看到了她也不会多想,读书人裤兜里塞一本书也很正常。我接过春婶的砍柴刀,走出门转角处碰见了小峰,真的是阴魂不散。他紧盯着我鼓鼓的裤兜,我手里的砍柴刀分明遮挡不住。我阴沉着脸压低声音说:“先别告诉麻哥!”
很快,我又一脸无所谓:“告诉了也没关系,我的命都是他救回来的。”
小峰一言不发,两眼仍紧紧盯着我鼓鼓的裤兜。我本来想对他说,等我看完了再给他看,我不想对小峰说软话。小峰说:“国华说,今年中秋烧塔一定要好好烧。去年看隔壁上岭村的塔建的高,烧的红。”
我说:“请麻哥做我们的头,他有办法的。”
午饭后,小峰要我一起去见麻哥。我有点怕见麻哥,但又担心小峰一个人去会说不该说的话。我自告奋勇说:“我去跟麻哥说,他肯定会帮我们的。”
我来到麻哥屋里,麻哥正拿着二胡在调弦。我说:“麻哥,请你帮个忙。”
麻哥问我:“帮什么忙?”
我忙说:“我们要烧塔了,请麻哥做头,做烧塔……烧塔天王!”
麻哥笑着说:“只听说过托塔天王,没听说过烧塔天王。”
麻哥跟我们讲过《封神演义》里哪吒的父亲就是托塔天王,我一急竟然冒出个“烧塔天王”来,我说:“反正天王老子第一,你最大。今年烧塔我们全听你的。”
麻哥说:“你们小孩子的事,我最多只能作指导,算是指导员。”
麻哥算是答应了。 我心里惦记着那本书,我塞在床上的席子下面,还来不及认真看上一眼。我回到家里,见小涛坐在门边手里拿着我从麻哥那里拿来的那本书,旁边站着小峰。我冲上前去,抢过小涛手里的书:“你拿我的书干嘛?”
小涛不服气地说:“我知道,这是麻哥的《薛丁山征西》。”
我看见他手里竟然还拿着一个番薯,问他哪来的?他抬眼看了一下小峰。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对小涛狠狠地说:“以后你再乱动我东西,就别叫我哥了!”
我一直把《薛丁山征西》带在身边,一有空就拿出来看一会儿,尽管里面的故事在井台边大都已经听麻哥讲过。看原汁原味的书和听故事完全不同,能一边看一边品味一边想象。书更让我看到了谜底,找到了答案,在我面前展现出另一个真实世界。
一本《薛丁山征西》,我正似懂非懂地看得起劲,还没看完就开学了。开学第一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还是上学期那个张修乾老师,他仍然是我们的班主任。只是新学期头发更稀更白,皮肤更黑人也更瘦了,可能是暑假里帮家里干活累的。
过去上课他都是先念课文,然后在黑板上写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特点,让我们抄。这学期刚开学,新课本还没发下来,张老师站在讲台上翻着一本旧了的书说:“新课本还没有到,今天额外先给大家讲讲鲁迅的作品,中国的读书人不能不知道鲁迅呀。鲁迅先生真的很了不起真的很伟大,笔下的人物个个栩栩如生,打动人心。阿Q呀,祥林嫂呀,尤其是孔乙己,都震撼人心。我们今天就讲讲孔乙己吧。”
张老师大致讲了一下孔乙己这个人物的悲剧性,讲到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我禁不住脸带微笑。我正暗自得意着,突然听见张老师一声喊:“杨小波同学,你上来念一遍这篇文章。”
我心一惊,想到孔乙己窃书,怎么也没勇气站起来走上去。见叫了几遍没反应,张老师扫了一眼教室:“杨小波同学,请站起来!”
我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下站了起来,张老师说:“你上学期还是三好学生呢。”
他分明是又把我当成了王小峰,我分辨说:“张老师,三好学生是王小峰。”
张老师对着下面喊:“好,王小峰同学,你上来念!”
我巴不得小峰跟我一样赖在座位上,不听张老师的话。小峰在大家的目光中站起来走上讲台,拿起张老师的书念了一遍文章。张老师却不再讲鲁迅先生了,而是给我们讲起了另外一个人:“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题目叫做‘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从前有个姓张的屠夫,是姓张,不是姓杨……”
我很喜欢听故事,这次和我有关的故事却让我难过地伏在课桌上,耳朵嗡嗡的听不清讲台上的人在讲什么。我听不下去了,也不想听,心里想着薛丁山征西的故事。我要是有薛丁山的本事,一定让张老师闭上嘴巴。我心里惦记着薛丁山三步一拜去求樊梨花挂帅征西,能移山倒海撒豆成兵的樊梨花会答应吗?张老师的故事讲完后,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什么的时候,我干脆忍不住趴在桌上,从抽屉里拉出《薛丁山征西》埋头看了起来。樊梨花架子搭足了,怨气也出了,终于还是答应出山,毕竟是夫君相求,夫妻吵架也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正要翻页时,不提防一只青筋暴突的手一把将书抢了过去。我看的太入迷了,张老师把要写在黑板上的都写完了,走到我身边我竟然没发现。全班同学的目光再次集中射向我这边,正好下课铃响了,张老师拿着我的书直接走出了教室。
我急了,书要是被缴了,我怎么向麻哥交代?我紧紧跟在张老师身后,他手里拿着课本教案粉笔盒等,那本书页发黄的《薛丁山征西》夹在了腋下。看着他无视我的存在,只顾往前走,我多么希望他一不留神夹在腋下的书掉下来。眼看着就要走进老师办公室了,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紧紧贴上张老师,以为他不注意的时候,伸手将他腋下的书使劲一抽。谁知经常干农活的张老师腋下的劲也很大,把《薛丁山征西》夹得死死的,“哗”的一声,我只扯出了几页。张老师分明没想到我竟敢来这一手,手里的课本教案粉笔盒连同《薛丁山征西》全洒落地上。我吓了一跳,不是为他的惨状,而是《薛丁山征西》被我撕烂了。
我一急,哭了起来,用哭腔只会重复一句:“这书是借别人的。”
张老师训斥我:“借别人的书就可以在上课看吗?这书颜色都是黄色的!”
我心想的是不管书破不破,先拿回来再说,哭着说:“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写保证。”
张老师说:“写什么保证,写保证有用吗?看看人家王小峰,跟你同村的吧,个个学期都是三好学生拿奖。”
张老师说着像突然发现什么,怪异地看着我问:“你们是不是双胞胎兄弟,怎么这么像?”
我的双胞胎兄弟是杨小涛!我差一点喊了出来。我本来还想分辩王小峰不是我们村的,最多只能算是寄居在我们村,还住着我家的老屋。我不敢,我生怕张老师一气之下把书没收了。我哭得死去活来,张老师还算心软,他翻了翻手里的书,很不情愿地把书给还了我,也没让我写保证。
我拿着书走出了张老师的办公室,还在抹着眼泪。看见小峰站在走廊里,我不禁来了气,狠瞪他一眼:“回家不许乱说!”
想想,我又口气和软地对他说:“等我看完了给你看,我让你做烧塔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