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们公司在哪里?你每天上班都做些什么?上班累吗?”
每天晚上睡觉前,小涛总要问我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过去他关心我上学,现在关心我上班。他心里一定十分向往我这种生活,其实有时候我也想,我要是能像他那样不上学不上班多好。
小涛的那些问题有时候我懒得回答,或者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看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的一副天真样子,还是不得不耐心地给他说一些白天的事,也顺便在他面前发发牢骚。
我们公司在县城南门河边的一栋三层大楼里,大楼四方四整的造型像一个大型半导体收音机盒子,水洗砂墙面,在县城还算时新的楼房。一楼是大厅和卫生间,二楼和三楼分别是办公室。经理室,公司办公室,购销业务股,安防保卫股,财会股,工会,车队等等部门一路过去。
我每天早早到公司上班,在公司办公室门口等开门,我的工作暂时还是由办公室临时安排。主任李文才五十出头,看上去只有四十多一点,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泡茶。有时候顺便也很客气地给我泡上一杯茶,我真是受之有愧。上班大半年了,我今天被安排在这个科室帮帮忙,明天又到那个科室去打打杂,一直没落实具体科室。更多的时候是无所事事,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看看当天的报纸。实在无聊了,我主动问李主任,今天有没哪个科室需要我干点什么?李主任放下茶杯,很优雅地两手一摊,笑着对我说:“没事,你干脆就固定在我这上班算了。”
办公室里正好临时空着一个位子,我每天来了就自然往空位上坐,坐在这个位子上,看着眼前这张褐红色的办公桌感觉确实不错。办公室订了很多报纸,《人民日报》、《工人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江南日报》等等,各种报纸都有。我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这些报纸,我先把所有的报纸版面都浏览一遍,然后挑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再仔细看。
我无意中在报纸看到一篇文章,上面说目前年轻人中患心肌炎的很多,死亡率高,要引起社会重视。看着看着,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小涛上次去医院诊断结果是心肌炎。报纸上说得这么严重的病,他居然靠詹医生开的那么几片药就挺了过去。我进而想到小涛那次在老家脑袋上的虱疮,他真的是命硬。也许正像母亲说的,贱人贱命。
“杨小波,怎么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坐在对面的肖艳萍忽然叫了起来。
我凑过去看她手里正拿着省报的文艺副刊,上面那篇散文《雾中的阳台》不正是我前不久寄出去的吗?我接过她手里的报纸,认真看了一遍,确实是我写的,我对她说:“不好意思,这正是我写的。”
李主任也凑了过来:“哟,看不出来,还上了省报!”
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几分怀疑。我每天在公司上班总这么转来转去也不是办法,就像我的家一样搬来搬去最后总得落到一个地方。想到家我就有一种紧迫感,不能这么转下去了。我不转又能干什么呢?有一次跟肖艳萍的一番高谈阔论,激发了我的一个梦,在大学里我学的文科,梦想将来能成为作家,还在正规刊物上发表过几首短诗。现在正好可以圆圆梦了,此路不通走那路,条条道路通罗马。很快我就找到了上班打发时间的办法,每天到了公司里要是李主任没安排什么事,我就拿着报纸坐在办公室认真看,看到一些很贴近自己生活的文章,就在脑子里仔细琢磨。回到家里就试着写,不停的写,写好后就往外投。我也没想到,《雾中的阳台》算是拨云见月了。
对面的肖艳萍对我说:“你找肖经理说说,以后就固定在办公室这个位子上班算了。”
我正想跟她开一句玩笑,说可惜我不姓肖。耳边传来“啾”的一声,见坐在窗边的李主任端着茶杯遮住大半个脸在认真喝茶,我说:“我说十遍也不如李主任说一遍。”
李主任放下茶杯,忙说:“我说过呀,说过多次。我就喜欢办公室里年轻人多,像你这样有知识的人才我们更需要。”
肖艳萍笑着说:“你现在上班就像肖经理一样,每天在各个科室转转。说不定还真是重点培养嘞,你是公司里唯一有文凭的大学生,是我们的人才!”
我哭笑不得,真希望固定在这里上班,每天面对着青春靓丽的肖艳萍,一定会心旷神怡。李主任能这样永葆青春,肯定跟办公室里有个肖艳萍有关。坐在肖艳萍对面,我有一种交谈的欲望,见她正无聊地翻着一本杂志,我接过来翻了翻,对着上面的一篇文章品头论足,大谈特谈。正谈得起劲,李主任走过来把一叠文件交给肖艳萍说:“拿去经理室吧。”
李主任朝我笑了笑。我坐不下去了,喝完一杯茶,从报夹上取下那份刊登着《雾中的阳台》的报纸,走出了办公室。
我转进购销业务股,股长吴伟扬不在,股里的人一个个都很忙的样子,没人注意我。我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报纸,小峰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点燃了一支烟,对我说:“太忙了,下班一块喝两杯?”
他常常陪客,有时候吴股长不在他也叫上我,每次喝了几杯后总要对我发发牢骚:“吴股长什么都让我干,太累了。像你这样的人才能安排在我们股就好。”
我怕影响他们工作,连忙起身对小峰说:“你先忙吧。”
从购销业务股出来,安防保卫股、财会股……,然后又办公室、购销业务股、安防保卫股……,一直这么转着,转到下班时间。我就像一个在大街上找不到家的人,不知道何处是归宿。
我当然有自己相对喜欢的地方,除了有肖艳萍的办公室,就是安防保卫股了。这个股里就龙仲谋一个人,他既是股长又是股员。燃油公司安防保卫工作当然是十分重要的,落到实处又不那么要紧,具体事务做不做都影响不大。龙股长不光会吃肥肉,还很会聊天,我很喜欢听他说话。他对面的一张桌子虚位以待,我每次进去就坐在他对面的空位子上。看上去他也很喜欢我过来和他聊聊天,一个人的科室好无聊。
他说:“你干脆在我这里上班得了。”
我说:“我很想,你跟肖经理说说。”
他说:“说过,怕你在我这里是大材小用。”
我说:“什么大材小材,根本就是无用之材。”
我只想上班有个固定的位子可以喝茶。龙仲谋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问起我的父亲来,说:“退休了。”
他说:“哦,退休了。”
我们平时也是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地聊,但很少聊到自己的父亲,要聊也是聊别人的父亲。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只听他说:“我当初退伍回来时要是听了我父亲的话,现在就有可能是县里第一批万元户了。”
我说:“你现在也不错呀,大小也是个官了。”
他说:“什么官呀,也就是最基层的村民小组长。”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桌上的灰尘。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在公司里的位子还算满意。每次聊天他都会提到,他现在最想的是公司能建福利集资房。他一家人住着老婆水泥厂的职工宿舍,随着孩子的长大,一切都很不方便。
我们正聊着,肖艳萍过来了。国庆节快到了公司要举办活动,参加者都有纪念品,实际上是工会变相发福利。肖艳萍说:“其他部门都报名了,就安防保卫股没有报名,这么重要的部门哪能漏掉呢,到时候别光看着人家拿奖。”
我说:“我好像也没有报名参加。”
“是呀,可是你以哪个部门的名义参加呢?”肖艳萍说:“都是以部门的名义的对抗赛,只有麻将,唯一的一项个人比赛。”
我为难地说:“我不会打麻将。”
龙仲谋说:“那就代表我们股报名,和我组队打‘拖拉机’比赛。”
肖艳萍说:“我得请示一下领导,应该没问题,就是工会变相发福利。”
肖艳萍离开后,我们又恢复了开始的聊天状态,龙仲谋嘴里重复着那句他的至理名言安慰我:“管他在哪个部门上班,只要每个月工资照拿。”
我十分委屈地说:“至少别人问起我在公司做什么,我要能说得清楚。”
龙仲谋高深莫测地说:“说不清楚才是真正的事业。”
聊天的时间过得快,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我每天上班,最享受的是上下班路上那段短暂的时光,骑上自行车沿着江边走一段,吹着清凉的风,看江里突突突行走的机帆船。下班时,我们公司同事一路同行到县城中心十字路口,然后按响车铃,各奔东西。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饭了,父亲、母亲和小涛都坐在饭桌前,就等着我回来开餐。我刚坐下,母亲就对我说:“过几天我可能要去上班了。”
“上班?”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上什么班?”
小涛抢着说:“就是去电影院门口看守自行车。”
我想起人民电影院门口广场上那一排排自行车,都是前去看电影的人存放在那的,居委会组织一帮老太太在那负责看守,每一场电影一辆车收费一元。
母亲说:“那家打麻雀的王建民的岳母陈老太跟我说,她们看守自行车的里面有个老太太身体不好不想干了,陈老太看看能不能帮我争取到那个位子。”
父亲说:“去了,家里做饭都没人。”
母亲说:“大家动动手,家里光你那点退休工资,我都没办法开销了。看自行车也不累,收的钱每天都当场分掉,好多老太太想去还去不了。”
父亲说:“我当初就说了别搬来县城,什么都要花钱。”
母亲说:“那你搬回老家去。”
吃过饭后,母亲把金发拿来的花生装一些去送给陈老太。小涛说:“好久没有看到小峰了。”
我问他:“你想小峰了吗?”
他说:“上次他说了,我最好能做点事。”
我问:“你想做什么?”
小涛无言以对,两眼茫然地望着门外弯弯曲曲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