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上起床后正要走出门去,小涛却堵在门口。看着他用两只小板凳要摆向培养巷里的厕所,想着他不用为上班,为恋爱等等一些事情烦恼,心里突然很羡慕他。我说:“我来帮你出摊,今天我陪你。”
小涛却不买账,气冲冲地说:“你还是去陪别人吧!”
正在厨房里熬着稀饭的母亲,听着声音跑过来问:“怎么啦?”
我忙说:“没什么,就想今天陪小涛去摆摊。”
母亲说:“巷口不让摆摊了,听说是要拆迁,小涛这几天都没出摊。”
原来是这样,小涛的烟摊摆几天都没有摆出去,我还浑然不知。就算是培养巷不拆迁,很多的健全人都下岗抢饭碗 ,小涛那个样子能抢得过人家吗。母亲抱怨说:“还怕你爸又抽回了烟,别生意做不成,倒把你爸又那个了。”
父亲病退前那次生病住院后,就把烟戒了。他年轻时就有咳嗽的毛病,抽烟如同火上浇油。小涛摆上烟摊后,常常有那卖不掉的快要发霉的低档烟。抽了几十年烟的父亲凭着他对香烟的感情,以及节约的本性,看着那整包的香烟扔了怪可惜,便自己抽了起来。父亲不敢在家里抽,多半是把那烟放在那只带去钓鱼的包里在外面钓鱼时抽。有一天小涛上厕所时父亲替他守了一会儿烟摊,母亲来喊吃饭时发现父亲嘴上叼着一根烟。母亲气得对父亲说,你干脆抽烟当饭算了。父亲只有重新彻底把烟戒了,毕竟命比什么都重要。
母亲跟我说起一件怪事,不再把烟摊摆出去,谁知竟然还有叫花子找上门来。那个叫花子也不是上门要饭。小涛跟他很谈得来,还要留他吃饭。叫花子走时给小涛一只银手镯,说是在小涛摊边捡的,只换走了一包没有卖完的“阿诗玛”。母亲说:“那只镯子上刻了‘长命百岁’,我看就是当年戴在小涛手上被弄丢的那只。小涛给你哥哥看看吧。”
母亲确认那镯子就是小涛小时候丢的那一只。我想起那晚跟小峰碰到的那个缺了右手拇指的叫花子,几十年过去了,那个叫花子靠什么在县城生活了几十年?真是不可思议。我想叫小涛下次碰见叫花子跟他说说青花瓷,走街串巷的说不定也能找到我家那只青花瓷香炉。看小涛的样子,显然这时候跟他说这些不合适。
小涛并没有听母亲的话,把镯子拿给我看。而是像小时候那样堵在门口,让我无法迈开脚步。他气鼓鼓地说:“成天只会在外面喝酒打牌享受,一点都不会关心我。”
我很奇怪,小涛怎么知道我在外面喝酒打牌,我感觉心里一股委屈,看着他哭了起来,我一股无名火起:“我那是上班!”
“上班?”小涛不服气:“小峰上不上班?你比他还忙!”
我哑口无言,憋出一句:“好,小峰是你亲哥哥,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小涛毫不领情:“你本来就没管我!”
我的心一阵隐隐作痛,小涛有没有把小峰当亲哥哥我不清楚,小峰倒是把小涛当成了亲兄弟。我是谁呢?我突然冒出这么个古怪念头,内心十分孤独。我常常感到孤独,我还真不如小涛,他有事可以随便发牢骚,对我们囔。我对谁囔去?
母亲大概从没见我们兄弟俩吵成这样,说:“小涛不能这样说,小波要上班,少说两句。”
母亲想起厨房里煤球炉上还在熬着粥,最近她不论早中晚餐,总要喝粥。小时候在老家,夏天天热,母亲晚上把吃剩下的饭放水煮成稀饭,到第二天早上那稀饭变酸了。出去干活前喝上一碗酸稀饭,感觉别有风味,关键还扛饿。那次我跟麻哥去紫瑶山砍柴,就是因为母亲不在家。若是她在家让我喝上一碗酸稀饭出门,就不至于差一点连命都丢了。
母亲现在当然不会煮剩下的饭了,而是用大米熬粥。母亲的胃不好,喝粥好消化。母亲急匆匆地跑往隔壁木板棚做的厨房,没提防脚下被小涛的小凳子绊了一下,头在门框上磕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我连忙背起母亲往巷口跑去,像小时候母亲背我。母亲太瘦了,硌得我背上好痛。我背着母亲走到培养巷口,英子正好蹬着一辆黄包车进来。
我把母亲放在车上,对英子说:“人民医院,快!”
英子二话不说,蹬起车就往医院方向跑。英子来的正是时候,好久不见她了。我没工夫细想,恨不得换下她让我来蹬车。我扶着母亲不敢放手,我是第一次见到母亲这副样子,吓得我只会说:“妈,你别吓我,我们到医院了。”
医院里,小萍在上早班,见到我们也没问什么,只轻轻地说:“詹医生也在,我让他看看。”
小萍离开后,母亲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说:“小波,我好像听到小萍的声音,这是哪里呀?”
我说:“妈,这是医院,小萍去叫詹医生了,很快就没事了。”
母亲听说是医院,挣扎着要站起来,说:“我怎么能在医院呢?我要回家。”
“你该早来医院做检查了。”母亲望着我说,“别光想着工作,把脸色搞得这么难看。”
母亲似醒非醒的样子让我心痛,我说:“我年轻,休息几天就好了。”
母亲像在自言自语:“年轻,年轻,谁不从年轻过来呀。”
我说:“妈,只要你没事,我肯定没事。”
詹医生过来翻开母亲的眼睛看了看,用听诊器听了听母亲的心脏后,开了一把单子要我们带母亲先做检查。我忙抢过詹医生开的一些单子就跑去缴费,我背着母亲一圈检查下来,母亲反而清醒了。在候诊室等检查结果的时候,母亲才突然发现英子也在身边,问她:“英子你怎么也来了?”
英子别过脸去,声音很低地说:“我都好久没来看婶了……”
母亲说:“我没什么的,你娘还好吧?”
英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娘很好的。”
母亲说:“你娘好就好。”
母亲要英子先走,别影响了蹬车赚钱,英子的工厂已经关门,县里正刮着一股卖厂风,国营工厂一家一家地卖给私企老板,那些老板买厂大都是买地盘开发房地产。满大街都是找饭碗的下岗工人。英子一家人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夫妻俩轮班蹬三轮车,一个蹬白天一个蹬晚上。母亲后悔当初让英子顶替进城,搞得一家人生计都没了着落。
母亲坚持要我送英子先离开医院,我只好陪同英子走出候诊室。快到医院门口停放黄包车的地方,英子忍不住哭了起来。我问她:“春婶怎么样了?”
英子哭着说:“我娘已经走了,本想来告诉你娘的,没想到……”
原来前几天,英子抱着超生的小儿子回家去看春婶,打算把春婶接出来帮着照看孩子。没见娘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以为上哥哥新盖的房子里去了。她推开虚掩着的门走进熟悉的土屋里,见娘坐在那把破旧的竹椅上像是睡着了,流着脓血的脚下围着一群蚂蚁。英子连喊三声娘没有回应,感觉不对,连忙跑出来去找麻哥。春婶已经落气很久了,全身梆硬冰凉。
英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外推着黄包车。我嘱咐她注意安全,便回头来到母亲身边,我不能让母亲等得太久。在候诊室门口,碰见小萍正过来找我,把母亲检查已出结果的几项给我看。小萍悄悄问我:“你妈什么时候得过结核病呀?”
我回答说:“没有呀。她瘦是瘦,可从来没有生病在医院做过检查。”
小萍指着报告单对我说:“真是奇怪,X光显示你妈以前得过结核,只是早就钙化了。另外心脏也不好。还有几项验血结果要晚些才能出。詹医生说了,先住院。”
我对母亲说要住院,她一听急了,忙对我说:“我不会有事的,带我回家吧。”
我说:“詹医生说了,你难得来一趟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没事的,住几天就回家。”
母亲坚持不让我去办理住院手续,说什么她也不肯住院。要住院也要等小涛的事情落实了,她才能安心住院。我知道这时候怎么劝都不会有用,只好先带母亲回家。
小涛在门口见我陪着母亲回来,问我怎么样。我不想跟他多说,就说没什么。他长舒一口气,说:“小峰来过家里好几次了,他说下周是全国人民都帮助我们的日子,修理店最好就在那天开张。”
原来小峰是要帮助小涛开一家修理店,好像有一次我跟他在一起时聊过这事。小涛这副样子,开店似乎比摆个小摊要轻松一些。前提是都必须要有人帮助,最好是开修理店可以免税。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聊过,我也不知道小涛能修理什么。我当时也没怎么在意,没想到小峰还真在操办这事。看来在县城里就没有小峰办不成的事情。
小涛把小峰帮他办的工商经营许可证给我看,说是小峰用他自己的照片办下来的。我想起小涛的身份证照片就是用的我的,我在派出所办理时,里面一个民警问我是我办吗,我说是弟弟办,那怎么用你的照片,我们是双胞胎,可惜他来不了。
小涛说:“小峰有个朋友以前开过修理店,他说到时候会安排师傅过来做做样子,先开张再说。”
我想起我家刚搬来县城时,小峰带我逛县城的那天晚上碰见的那个小毛,往日的个体户,现如今是大型超市的老板。
母亲回家后的第二天,周阿姨来了。周阿姨问了问母亲的身体。母亲说:“我倒没什么,只是小涛的事情……”
周阿姨打断母亲的话说:“你就别操心那么多,老王跟小涛都商量好了,他们的意思是,下个星期天正是国家助残日,隆重地搞个仪式,顺便小涛的店也那天开张。”
母亲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事还让你家老王操心。”
周阿姨说:“他刚好也退休在家没事。”
周阿姨走后,母亲又想起来说我:“你看看,一直说请你王伯一家人吃饭。”
我说:“等小涛的事情办好后一块请。”
确实应该好好请一顿,我怀疑……怀疑什么,我说不清楚,我只感觉头晕。我现在除了麻将,好像对什么都缺乏耐心,不愿意细想,一想就头晕。不管怎样,小涛开店都是大好事。小峰的朋友小毛带着一个年轻的师傅来我家,落实具体时间,和一些相关注意事项。万事俱备,只等东风了。我们全家都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这一天。
这一天在全家人的热切期盼中终于来到了。那是五月的一天,这天是个星期天。天空晴朗,阳光分外明媚,像注定是一个喜庆的日子。这一天是国家助残日,小涛的修理店定在这天开张。母亲头天晚上就开始忙活,翻箱倒柜给小涛挑选衣服,一件一件地给小涛试着问我好看不。小涛那副身坯能穿出什么衣服来呢?母亲正不厌其烦地给小涛试衣服,英子来了,英子从随身携带的手提袋里翻出一件黑白相间的开司米外套,说是她不蹬三轮车时抽空织的,往小涛身上一套,我感觉还看得过去,对母亲说:“就这件吧,你别忙乎了,早点休息吧。”
母亲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凝望着灯影里的小涛,用手揉了揉那双昏花的老眼。
英子问:“明天要不要用三轮车?”
母亲说:“有面包车的,上面都安排好了。”
母亲突然又问:“春婶还好吗?”
英子看我一眼,声音低沉地说:“还好。”
母亲说:“要是春婶能来看看就好。”
母亲要英子早点回去休息,小孩在家需要照顾。英子走后,母亲要我和小涛快些回房间睡觉,明天会很辛苦的。
夜里,小涛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黑暗中他问我:“明天会有很多人吧?”确实会有很多人,方方面面的都有,我怕说给他听了会更紧张,在县城里他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培养巷。我淡淡地对他说,都是些朋友熟人,没事的,你安心睡觉,一切都安排好了。隔壁房间隐约传来母亲的说话声,父亲时而发出一阵咳嗽声,他们同样睡不着。
天蒙蒙亮母亲就起了床,忙忙碌碌的。特地用她半个月前就做好的甜酒酿炖了四个荷包蛋给弟弟吃,就像那年我出远门上大学那天早晨一样。她站在一边看着小涛津津有味地吃,眼里禁不住涌出了泪水……
上午九点左右,培养巷里撒满了金色的阳光。县残联的一辆白色面包车一直开到我家的矮平房跟前,停在那棵秃树干边,那树杈上原本挂满了的破桶烂袋子一早被母亲取了下来。巷子里的一群小孩围着那辆面包车叽叽喳喳的。王建民家门前的麻将还没有开打,巷子两边全是看热闹的人,目光都集中在那辆面包车上。按照有关安排,先用面包车把小涛接到县残联,然后很隆重地让他坐着一辆相关人士捐赠的轮椅,母亲跟在后面推着从县残联往大街上走一圈,一直转到县城中心要开张的店里。本来是要父母亲一起推的,父亲不以为然,说完全没必要这么作秀,甚至觉得很没面子。一大早起来后,父亲就跟母亲吵了一通。父亲的犟脾气一上来,母亲拿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望着父亲驮着钓竿出门,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自己陪着小涛去残联。出门前母亲把我叫住,像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她让我帮小涛梳理一下头发,再打上我平日用过的摩丝。
大约十点多钟,鞭炮声中小涛坐着轮椅从县残联的大门里徐徐转了出来,母亲和残联的一位女干部推着轮椅。后面紧跟着民政局的相关领导,还有残联的,街道居委会的。表哥刘其根带着商业部门一群男女也来了。表哥早就说要好好操办一下,要办得隆重,到时候多拉些人来,越隆重越好。紧跟着小芹把工商税务部门的朋友也拉来了,小峰的朋友小毛和黑皮等,一长串。一路的鞭炮声伴随着敲锣打鼓,在大街上徐徐推进。县电视台一路跟踪录像。县里把这当作助残活动的一件大事,热热闹闹的大势渲染。母亲今天穿戴得整整齐齐,她推着小涛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列。母亲那笑容满面的样子将在晚上通过电视告诉全县人民,她是一个幸福的母亲。
热闹的人流在大街上转了一圈,一直把小涛簇拥到装饰一新的“涛涛电器修理部”门前。柜台里那个小峰的朋友小毛上次带来我家的年轻师傅,正在冒充小涛的徒弟,对着县电视台的摄像机煞有介事地摆弄着一台旧电器。小峰在店门口点燃了一挂长长的鞭炮,“涛涛电器修理部”正式开张了!
炮仗声震得我头皮发麻,母亲也许说得对,我才真正需要去医院做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