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你跟小峰还真是一对冤家,小时候在一起上学,长大了工作也在一起。那时候他总是比你能拿奖状,现在你应该也不比他差,你是大学毕业生。你们公司大学生多吗?”
我说:“李主任说我是公司接受的第一个大学生。”
母亲松了一口气。她听我说在工作单位报到时遇见小峰,一点也不惊讶,似乎这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轻描淡写地问我:“你问过我们家那只青花瓷香炉吗?”
我上大学的第一年,母亲请来泥瓦匠把我家老屋拆了,用她在自留地里一块一块亲手做出来的土坯砌成一栋新屋,不再漏雨漏风。新屋建好后,母亲心里念念不忘那只青花瓷香炉。她对我大学毕业后的出路甚至很内疚,老是说,若不是那只青花瓷香炉没了,她一直点香敬神求菩萨保佑,我就有可能留在省城不会回到小县城里来了。我想,这也许就是命里注定我要和小峰纠缠在一起。
我说:“不好见面就问,不过应该离那只青花瓷香炉不远了。”
母亲问我:“小峰还是和你长得那么像吗?”
我说:“我在报到时,办公室里就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双胞胎。”
母亲问我:“你去他家了吗?”
我说:“他没有邀请我。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
坐在门边的小涛连忙凑过来问我:“王奶奶还在吗?小芹小萍怎么样了?”
我笑笑说:“我也想见到她们,可是我今天只是去公司报到了 。”
母亲说:“找个机会,或者我找时间去他家看看,毕竟是你把人家砍了一刀。”
我的心又一次像被刀划了一下,十年了。十年前那个寒假里,我不知道那天小峰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争那根木柴,他本来从不在乎这些活儿的。我们在离窑厂不远的江边同时发现的那根木柴,一根胳膊粗的木柴。我们同时把刀砍向了那根木柴,你一刀来,我一刀,互不相让。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是两兄弟在齐心合力砍着那根木柴。眼看就要砍断了,他低下头去,想抢先将那根木柴抓在手里。惯性让我手里的砍柴刀已经收不住了,我索性任那刀像《薛丁山征西》里樊梨花祭起的飞刀,飞向了他的脑袋。
随着“啊”的一声,我脑袋一阵晕眩。我眼看着小峰头上往外冒血,意识很快清醒过来,小峰呀小峰,你何苦为了一根木柴也要和我争呢?你明明有姐姐有妹妹帮你做事,还有奶奶疼你。你出来野外干活其实是当作一种享受,而我是必须要帮母亲干活。你实在是逼着我把这一刀砍下去。
在我们附近的国华闻声赶来,随手摘下几片青嫩的树叶,揉碎了捂住小峰流血的伤口。扶着他往窑厂走去,去找小峰的爸爸王伯。
我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他们。直到看着王伯从窑厂跑出来和他们一起走回村里,我才松一口气。我不敢回家,不敢回到那属于我们家的老屋里,去面对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我不知道该去哪里,看见麻哥在窑厂那块属于他的领地里做着瓦,走了过去。麻哥对我说:“你还不快回去,自己闯了祸能躲得过去吗?”
我说:“我不敢回去。”
麻哥笑着说:“也是,这时候他们见到你,肯定会要你‘还我头来’。”
我看到麻哥脸上的笑,好久没有看见他笑了。国家恢复高考后,他把房间里那些有故事的书都换成了数学物理化学书,可是他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看。春婶那双腿走路都有些困难了,想着麻哥快些成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听麻哥给我们讲故事了。
我想起了麻哥讲过的《三国演义》里的故事,关云长被奸贼割了脑袋,冤魂到处喊:“还我头来。还我头来。”我心里十分害怕,捱到天黑,麻哥要我跟他一起回家,我还是不敢。麻哥说:“你怕什么?忘记上次去紫瑶山砍柴差一点连命都丢了?”
麻哥说完就扔下我先走了。窑厂里的人都回家吃晚饭去了。我感觉饥饿难耐,我不得不回家。屋里不见王伯、周阿姨和小峰。小芹、小萍看我的眼神就像《卖花姑娘》里的姐妹看地主婆。母亲见到我,一声不吭,拿起屋角上那根以前专门教训我和小涛的竹鞭,对着我一阵狠抽。王奶奶看了过意不去,过来拉住母亲的手说:“小峰都那样了,你就别打小波了。”
母亲甩开王奶奶的手,把我拖进东屋,闩紧房门,让我跪在地上。她手里的竹鞭雨点般落在我身上,发出呼呼的响声。我身上像有无数条毒蛇在噬咬着,钻心的痛。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母亲如此这般的毒打。我哭得发不出声来。母亲大概也打累了,丢下竹鞭,抱着我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你这个样子,我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呀?”
两天后的中午,王伯一个人回来了,带着小芹小萍和王奶奶,关在西屋里一阵忙乱。母亲不想看着太尴尬,把我叫出去跟她一起去菜地里干活。她种的包菜包得又圆又紧,村里不少人来向她要秧苗去栽。等我们回家时,西屋一家人都搬走了。我跟在母亲身后走进空荡荡的西屋,看着墙上连成一片的奖状,母亲说:“小峰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不是我的儿子。”
母亲在墙角落里翻了翻,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喊:“快去看看,大厅上那只青花瓷香炉还在不在。”
我跑出来朝大厅上首看去,不见了那只青花瓷香炉,桌上留下来圆圆的一圈香灰。我问小涛:“那只香炉呢?”
小涛回答说:“不知道。”
“你是死人呀!”母亲冲着小涛吼了起来:“你一直坐在门口,家里东西都会没了!”
小涛的手不停地抓着那双枯枝般的细腿,很显委屈地说:“我也要上厕所呀。”
小涛的意思是在他上厕所时丢的,母亲却不想听他啰嗦,气不打一处来:“你倒不说你还要吃饭呢,吃了也是白吃!”
小涛禁不住哭了起来:“反正你也没把我当成你的儿子。”
母亲仔细回想着,记忆里最后一次点香敬神时,好像那只香炉曾被王奶奶擦得铮亮。也许是我不争气,让母亲有些心灰意冷很久没有烧香敬神,母亲始终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到香炉是在哪一天。
路过的杨金发不知道我家发生了什么事,问母亲。母亲指着大厅上首:“我家的香炉钵也被人端走了,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杨金发一听火了:“香炉钵是用来敬神敬祖宗的,这还得了,哪能这么缺德!”
我身上被母亲抽打得仍然火辣辣地痛。我随手拿起干活的工具出门了,我只有拼命帮家里干活,免得心也痛。我不敢往窑厂方向去了,来到龙塘边,我遇到了国华。我告诉他,小峰家从我家西屋搬走了。他一听,连忙问我:“小芹也搬走了吗?”
我反问他:“小芹和小峰是不是一家吗?”
他对着龙塘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的。小芹原本是要和我们一起到公和墟上中学,因为没有女伴,王伯只好让她休学在家。小芹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回到家,小涛孤零零坐在门边,家里冷冷清清的。小涛告诉我,母亲生病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母亲怎么会生病呢?我冲进房里,看见母亲躺在床上,闭着双眼,那样子让我担心害怕。直到听见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才放心的退出来。我不想打扰母亲,想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小涛对我说:“我饿了。”
我一听突然来火:“都怪你,连家里的香炉钵也看不住,就知道饿!”
他不服气:“要不是你那一刀,小峰家会搬走吗?香炉钵会丢吗?”
我气得一把将他从门边推开,把他推倒在地。正好被一瘸一拐向我家走来的春婶看见了,她斥责我:“对自己弟弟也下狠手,已经一刀把小峰打走了,当心把你弟弟也打走了!还不快去煮饭你娘吃!”
弟弟是走不了,小峰一家却是被我一飞刀飞走了。更让我失落的是,面前这块土坪上,再也见不到小萍玩闹的影子了,再也听不到顺姬声情并茂地喊“哥哥”了。
我做好饭端在母亲床头,喊她吃饭。她睁着双眼盯着上方,却不愿看我。我跪倒在母亲床前,说:“妈,你千万别这样。是我不好,我一定要把那只青花瓷香炉找回来。”
母亲把目光落到我的脸上,我连忙说:“我发誓,从今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好好读书,努力考上大学,让你享福。”
我这番话还挺管用,母亲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梳了梳头发,端起我做的饭大口吃了起来。母亲吃饱饭后上工去了。
父亲回来了,换了一辆半新的“永久”包链自行车骑回来的。父亲没有按响车铃,是悄无声息地回到我们身边的。父亲将自行车在门边支好,问我:“你妈呢?”
我说:“上工去了。”
父亲说:“以后不用上工了。”
父亲的话让我不解,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我看着父亲松了一口气,擦着脸上的汗笑笑说:“金发在电话里说,家里出了大事,我还以为。”
小涛忙说:“王伯一家搬走了。”
小涛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跟父亲说了一遍,父亲看了看空荡荡的西屋说:“应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我说:“我家大厅上首的香炉钵不见了。”
父亲似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责怪我说:“你应该把小峰当兄弟,都住一个屋里。”
我不解地望着父亲,不知道是我有些糊涂还是他糊涂了。我想提醒父亲,我的兄弟是小涛,是坐在门边站不起来的杨小涛。
父亲从墙角落里翻出钓竿,去龙塘钓鱼去了。第二天一早,父亲骑着自行车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我悄悄对母亲:“爸说我没把小峰当亲兄弟,会不会……”
“混蛋!”母亲咬牙切齿对我说:“难怪你读书拿不到奖状,别忘了你发的誓言。”
我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了,一门心思把书读好,下定决心要考上大学。小峰走后,村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公和上高中,国华没考上高中。我的大学入学通知书是国华爹杨正发在一个墟日里从乡里带回来的。
那天下午正下着雨,田里农活干不了。母亲已经像父亲说的不用上工,不用干农活了。家里被落实政策,从下放的农村户口转回城镇商品粮户口了。母亲就等我高考后看情况是否把家搬进县城。母亲坐着老屋的门口缝补衣服,英子和春婶也在我家屋里闲坐着。杨正发打着一把黑布伞,老远就冲着母亲囔:“快叫再兴老弟回来!”
母亲抬头看杨正发一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杨正发说:“考上了!小波考上大学了!”
母亲身子一震,手里的衣服掉在了地上,双手颤抖着接过杨正发手里的入学通知书,一脸傻笑。待杨正发走后,母亲才回过神来,拿着我的入学通知书对着坐在一旁神情痴呆的春婶不停的晃:“考上了!考上了!”
春婶接过入学通知书,眯起眼睛看,嘴里说:“好。好!去北京。上大学!”其实她一个字也不认得。
英子接过入学通知书,念出那所学校的名字,那是外省一所重点大学。英子说:“学校不在北京。”
春婶不满地说:“那还不是跟北京一样!”
我突然想起了小峰,他学习成绩不会比我差,应该也拿到了入学通知书。我更想小萍,夜里做梦也梦见小萍,我告诉她说我考上了大学,她听了眼含热泪地喊着“哥哥”扑进我的怀里。我抱紧她,突然全身一热,一阵爽快通透全身。我醒了过来,我体会到那晚小峰在学校的跑马,我终于成长为大人了。
接下来每天都有人登门来贺喜,我是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村民们大都跟春婶一样认定我是上北京读大学,天底下只有北京才有大学。有的甚至以为我是进京去做官,永远不会再回到这山村来了,要回来那也是衣锦荣归。我父亲三代单传,印象中母亲娘家有个舅舅多年没有来往,我很奇怪怎么突然间冒出这么多牛亲家马姨娘来,都来向我贺喜。村里为我大摆宴席,在村中央那座高大空旷的祠堂里,宴席摆了三天三夜。每天开宴前,村里的族长公都要郑重其事地走到我面前,对着我躬身作揖,请我上席就坐。村里还特地请来公社放影队放了一夜电影,村里那几天就像过大年,比过年还热闹。我每天坐着上席,接受村民们敬酒,我从没喝过酒,但这时候不能不喝,成天晕乎乎的不知身处何地。
终于到了我要上学这一天,天还没亮,母亲就起了床,用自酿的甜酒酿蒸好四个鸡蛋,然后叫我起床,穿上新买的白衬衫,她在一旁看着我把热腾腾的鸡蛋吃下。早饭后,杨正发带着村民们在我家门口迎候,我看一眼坐在门边面无表情的小涛,走出家门。门外立刻响起热热闹闹的锣鼓声,国华带着几个儿时一起长大的伙伴走在前面一串接一串的放着鞭炮开路。出村的路上,送行的队伍歪歪扭扭的一长串。父亲专门在家休了一段长假,这时候牵着我的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母亲紧跟在我们身后,抬着头挺着胸,脸上溢满了笑。我很想看看麻哥在不在送行的队伍里,可是我不便回头。
真没想到,我大学毕业要工作了,又和小峰走到了一起。我们在各自的路上走了十年,又在一个交叉路口会合了。
小涛还在一旁生闷气,我安慰他说:“改天我带你去县城看望他们。”
母亲对我说:“你别忘了找回我们自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