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金秋十月的下午,夕阳斜照在船城镇政府大楼。这是一座砖木结构,雕梁画栋的古建筑,有鼓台,前院,大厅和后堂,以前是县官坐堂的地方,眼下门前的鸣冤鼓早已撤去,左边并排竖起两块白底红字木牌,一块大书武陵山县船城镇人民革命委员会,另一块大书武陵山县船城镇人民武装部,从大门往里面看,大堂上的明镜高悬匾额也早进了灶孔,换成为人民服务横幅。
此刻,一位中年男子走出大门,三七分发型,身穿一套蓝色中山装,脚踏一双黄色解放鞋,左上衣口袋插一杆黑色钢笔,他就是船城镇人民革命委员会新任书记,姓曾,刚刚办完交接手续。
曾书记习惯每到任先转一转,做一些调查研究,尽量掌握第一手资料,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事实上效果不错,微服私访嘛,常常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另外,他认为喝茶喝二道,看景却是头道的感觉最好。他是个风景迷,常感叹祖国大好河山总是看不够啊,北方有北方的壮阔:“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以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南方有南方的秀美:“日出江天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以及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真是处处值得看啊!眼下,这船城镇也是一个千年古镇,很值得一观啊。
曾书记对这古镇神交已久,最初是听到一句歇后语:“杨老坤——帮倒忙!”当初觉得莫名其妙,猜想一定是地方上的某些文化,就像“尖山似笔倒写蓝天一张纸,银河如镜还照红尘万盏灯”之类。后来经过打听,果然是本地的一个典故。
原来,船城镇以前有个叫杨老坤的人,答应老根帮忙照顾他媳妇,让他安心去当兵,结果,帮来帮去帮出了感情,将老根媳妇帮到自己家里去了。这一传十,十传百,杨老坤在本地就成为帮倒忙的代名词。这话与“阿公给儿媳妇洗澡——费力不讨好”相比,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一实一虚,各有侧重。
曾书记对该镇的另一个神交是听到一个小段子。说是,从前船城镇有一个商人在外地经商遇上一个麻阳商人和一个秀山商人。三人闲坐时谈起各自家乡的名胜。秀山商人说:“我家乡有个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麻阳商人不甘示弱,接口说:“我家乡有座岳阳楼,一节戳到天里头。”船城商人心想,秀山到峨眉,麻阳到岳阳,这都是哪儿到哪儿啊!就哼道:“我家乡有栋天王庙,庙高一丈五,神像一丈八。”另两位听后异口同声笑道:“你这牛皮没吹像。哪有神像比庙还高的道理?那不将瓦都顶破了?”船城商人答:“是啊!他听到你们两人在脑壳开口讲天话,他也将脑壳伸出来讲天话。”说完,三人会心大笑。
现在曾书记到了这个神交已久的地方上任,少不得仔细转转。他出了大门信步右转,从最近的巷子走去,但见路面都是青石板铺就,因为年久日深,石板早被鞋底板踩磨得光滑如镜,闪着幽幽青光,以手触摸,光溜溜凉丝丝直透心扉,抬头看,两旁房屋飞檐翘角,飞凤游龙,都是明清建筑,若只看房屋不看人,会误以为走进了古代。
又走五十米,一墙挡住前方视线,路分左右,出于宁左勿右的想法,曾书记一路左转,结果,又回到了原地,仔细一想,心中大为感叹,显然这是古人特意设计的,以便于巷战周旋。
但会不会是一种偶然呢?曾书记带着这一疑问往前再走,结果发现类似的回型街巷有很多处,由此可知绝非随意建造可得,而是精心规划而成。看来,规划局这一机构并不是现在才有,我们的祖先早就走在了前头。
他就这样一边想,一边看,在城内的各个名胜古迹流连忘返,叹此看彼,看此叹彼。
因为是一一观赏,所以,城虽不大,但曾书记走到临近黄昏才看到城墙。确切讲是城墙遗迹,原来的城墙在“破四旧,立四新”时被拆毁,所拆下来的石块分别用来建石拱桥,修大坝,建电站,或是用来做各级政府大楼的墙脚岩,最后余下少部分石块都散落民间。
眼下只留下一丈余宽,两边望不到尽头的壕沟,沟内残留很多当初筑城墙用的石灰,还有后来挖城墙基石留下的土堆。这些土堆在蟋蟀们眼里就是一些山头,那些杂草就是一片片深林,牠门各自割据山头,不厌其烦唱着情歌,或是为爱情而决斗。
曾书记见此又是惋惜又是欣慰,惋惜的是一座古董石城墙,一下变成建材石头块,欣慰的是由此可见该镇人民的革命觉悟是何等之高,破四旧是何等彻底。不过,他还是期望能看到一段半段城墙,就沿着壕沟再走,一直走到河边,却连一块城墙石都没看见,只发现壕沟在临河处发了杈,一直延伸到河岸的峭壁打止,看得出,以前在这里立着一段耳墙,约一百米。这耳城墙与主城墙几乎垂直,加上上游约二里路的河道就形成一块勾三股四玄五的三角地带,俗称耳城。
曾书记走上峭壁临河坐下,点燃一根烟卷歇歇脚。但见脚下的河水碧波荡漾,两岸芦竹随晚风起伏,青石砌成的码头拾阶而上,一直通到耳城中心,无数下河洗澡的男女老少沿阶上上下下,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也是景色中的一部分,也不会对本身所处的战略地位很在意。
曾书记不同,他为耳城感叹,显然,耳城的主要作用是保护商船上岸时的安全,以前这里地处偏避,交通阻塞,既没有公路,更没有铁路,一切货物都靠木船进出,若没有这耳城墙,土匪可以直接出现在正下货的木船前,抢了货物又可以轻易离去,可有了这耳城墙就安全多了,土匪从陆路来有耳城墙阻挡,从水路来有河水阻隔,既不容易抢,抢了也不容易逃。
曾书记抽完烟,眼见天色擦黑,就起身拍拍裤上的尘灰走上回去的路,临走,只是粗粗数了一下耳城的住户,约有十几户。
当万家灯火的时候,曾书记回到镇政府,一进宿舍门就看到一封牛皮纸封的信,捡起拆开看后大为震惊。
原来,是一封人民来信,既没有称呼问好,也没有署名,就一首打油诗写到:“革命车轮滚向前,可是有人要单干,干部带头搞复辟,人民政府管不管?”
像这种信可理可不理,不理是因为没头没脑,可视为那些精神病人的杰作,而理是因为诗的思路清晰正常,不像儿戏,但不管怎样,曾书记很重视,很郑重地将信夹在公文包里。
第二天,曾书记一上班就拿着信向办公室主任询问说:“我这里收到一封人民来信,也不落款,也不点名,估计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你看看。”主任看过信后回答道:“没错,这也不是头一次收到这信了。上一任书记也收到同样的信,都是告甘茂发的。都处理过了,怎么又告状了?”曾书记很感兴趣地问道:“谁是甘茂发?这是怎么回事?”主任回答道:“这说来话长,三言两语也讲不完,也不好讲,过个十天半月,你自然都晓得了,他可是个名人。你若急着处理,那就问问麻金花,她是二街居委会主任,又是甘茂发的爱人。”曾书记听如此说,倒是更为好奇,说:“那你就简单讲讲,然后我再问她。”主任坚持道:“书记还是去问问别人的好,这镇上稍微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的。我嘛,与你一样,毕竟不是本地人。”曾书记不再勉强,决定自己去问,就答道:“好吧,既然不便讲,也只好自己去问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