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新宿舍完工,一排崭新的砖房子站立在由稻田改成的篮球场旁边。 之后,接着几天不断有生面孔住进这新宿舍,原来合场工作开始了,就是根据上级指示将下面所有分场全撤掉,全部集中到总场,便于管理。
这天晚饭后,因人马陆续到齐,蒋同志就在篮球场点上汽灯开欢迎会,一一介绍新来的人员。 其场部增加三个贫下中农代表:张银秀,女,原在茅坪大队任团支书。严旨哉,老贫农,酿酒师傅。华思索,党员,原在枫香大队任民兵营长。
至于知青,不用介绍,几天来,大家多少有些了解。 现在全场知青共八十余人,其中甘兴秋来了,石黑土也来了,他还被安排与蒋门高、甘木火一个房。
另外还有五位老三届知青:一,金竹毅,能拉会唱,二,魏坚赤,原来常年在外四处做泥水匠,现在归队,三,陶珐展,宁乡县社员,蒋门高的小舅子,以贫下中农代表名义进场,但按知青身份建档,他为人很和气,大家叫他陶哥,四,姜因尔,一直在林农大队“修补地球”,能写一手好美术字,五,戚不是,比甘木火还瘦,还高,能编剧作曲,原在外学红军长征,已跑遍大半个中国,人称旅行家。
这五位老知青户口全在生产队,都还没成家,年纪相差不大,都在三十上下,他们一来,这片远离村寨的山凹,就格外热闹了。 一放工,他们拉的拉,唱的唱,旅行家有说不完的见闻和异乡风情,就象说书一样,他身边总围着一堆男女知青,陶哥则最爱喝酒,见者有份,边喝边扯山海经,虽然下酒的只有松子糖或花生米,却又是一种情趣。
虽然不用介绍,大家这几天都混熟了,可蒋同志还是全部介绍完毕,然后重申了纪律,一、不准谈恋爱,二、不准私自带菜;三、不准穿奇装异服,四、请病假必须有医生证明,五、无特殊事情不得请事假,六、不得迟到早退,更不能旷工,七、必须听从指挥调度,八、不准乱拿社员的财物,九、损坏公物,照价赔偿。
蒋同志宣布纪律后立刻主持讨论。 甘木火听后心想,这些纪律除不准带菜这条,其它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所以首先发言,说:“我一定遵守场纪场规,认真学习,听从指挥,努力劳动,争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接着年纪小点的知青都陆续表了态。 老知青们起初只笑着听,后面见都发言了,陶哥先开言:“大道理我也不讲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无规矩不成方圆,遵守场纪没有说的。” 接着,其他老知青跟着附和:“我也一样。”“是的,我也一样。” 蒋同志不过就是要这句话,所以等大家都表了态就宣布散会。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元月,已下了两场雪。 因为人增加了,水井就小了,房小了,场部计划再盖一栋宿舍,重建厨房带礼堂、一个猪舍带酿酒间、一个牛舍,然后将老宿舍改成仓库、保管室、工具室、打米与磨料房。 为此,当务之急是抓紧烧窑赶制砖瓦。 秦列士提出口号:“雨天雪天当晴天,晴天一天当两天,决不能让正在烧砖瓦的窑断火。” 大家自然是无不响应。
这天大雪,大家吃过早饭,除后勤人员外全拉上山去伐木和扛树。 由于附近山上的松树已伐完,需要到河对岸山上伐树下河,再往下漂流一段后扛上山回场里,所以,大家先后下山来渡河。
河床约三十米宽,水深齐大腿,既不能穿高统胶鞋,也没桥梁,只得穿短裤过河。 大家相商,男同志过河,女同志在这边搬运。
甘木火摸了一下河流,水冷透骨,忙缩手回来。 他正脱裤运气,秦列士已第一个下水了,高喊:“下啊,下啊,还挨什么!” 尤雪迹第二个下水了,鼓励道:“来呀,莫怕,开始凉,一用力就好了,人家冬泳都要搞了,我们还穿棉袄呢,你莫试下试下的,一下就下了,就象打针一样,越快越不痛。” 石黑土咋呼道:“下啊,下啊,党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 甘木火听后感到有伴了,呼了几口白气附和着说:“要入党的下啊。”嗵,跳下去。 尤雪迹见了提醒道:“快是快,你莫跳,会扭着脚。” 一时间,男知青们吼的吼,喊的喊,陆续穿上裤子向对岸山腰树林爬去,伐木的声音也此起彼伏传来。
过十天,窑柴准备妥当,春节也到了,经场部研究决定,除场干部轮流烧窑守场外,其余人员放假八天。
临行前一天晚上,蒋同志特别开了预防针会议。 因为小雨夹雪,会址选在旧宿舍里召开,知青们围着几堆火坐成几个圆圈,不时往火堆上加包谷棒棒。
蒋门高坐在中间那堆火旁边,扯着嘶哑的声音说:“不准谈恋爱,这是铁的纪律,可有的人就是不听话。你是来谈情说爱的,还是来向贫下中农学习来的。写的那些情书好肉麻啊。也许有的人认为我老蒋小题大做,捕风捉影,散会后我就将他们的情书展览给大家看,要从中吸取教训,我一再敲警钟了,你们实在讲不听,我就建起房子让你谈,谈到别人都走光时,你就不要骂我老蒋当初为什么不管你们,那时我就不认这个帐。我就要让你谈,谈到胡子头发都白了去……再讲,现在社会上在传抄《第二次握手》,我希望在坐的不要去参与,那么多国家出版的书可以看嘛,为什么非要去看这些没有通行证的手抄本呢?我看这书是打着爱国幌子说得是婚外恋的故事,对我们建立无产阶级世界观又有多少积极作用呢?”
第二天甘木火吃早饭时在餐厅见很多人在看展览,他打了饭后也过去观看。 原来蒋门高果真将三个女知青的情书压在乒乓球台上展出,她们全是分场里来的三年历知青。
甘木火对情书本身没什么兴趣,只奇怪:“怎么会弄到这么多情书,有来信,也有去信,除非本人‘主动投降’,不然,即使拿到来信,也拿不到去信,除非失恋,被对方退来。”更奇怪的是三位当事人并不难为情,谈笑如故,他就想:“难道真的色胆包天?”一边想,一边去邀石黑土一起回家。
甘木火回家当晚就去石占金家。 石占金一见,问:“怎么样?人更瘦了,更黑了,只是又长高了。” 甘木火淡淡地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没菜吃,粮食反正是到生产队挑,户口落到哪个队,就由哪个队负责,一个人一年六百斤干谷,我差不多够了。石黑土还差点,不过我姐吃不完分我,我和石黑土饭票又都放一起,所以,他也差不多够了。我们这也算是小范围的共产主义。你怎么样?现在有什么打算?” 石占金叹气道:“我现在抓副业,边做小工,边学砌墙,抽空学画,又没有把握,我爹反对我学画,说是穷人想古怪,倒转三年穷。要我在队上安心做工拿工分,挖一锄有一锄的回报,犁一犁有一犁的谷子,看得见摸得着,土地从不骗人,学画就要能卖得出钱,不然,钱花了,工夫费了,一样不成一样,倒找婆婆四两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还是你们好,苦是苦,总有个奔头。” 甘木火毫不客气说:“你爹是农民意识,你自己拿主意就是,只是要有恒心,你不是讲很多老师都说你有潜力吗?” 石占金忧心忡忡说:“说是那么说,他们也对我爹说了,但画画很费钱,我也没把握,那些老师不是也没画出名堂吗?” 甘木火充满自信说:“所以说农民意识,眼光短浅,栽秧就要见谷,吹糠就要见米,既然有这理想,就要奋斗,不要前怕狼后怕虎。” 石占金很不服气地说:“我不能和你们比,反正粮食有队上包。我们做一天就要算一天帐,差上几天工,口粮就有几天的缺口。” 甘木火打断责备道:“又来了,又来了,我俩在一起就争这农民儿,居民儿,不管农民儿居民儿 有大学梦就得努力去争取,至少,无论如何,最低,有门特长总好,也符合中央精神,将被‘四人帮’耽搁的时间夺回来。我嘛,又没兴趣学画,我舅有几本画画书在我那儿,什么《怎样画素描》,《怎样学速写》,《怎样学钢笔画》,我画来画去就是不会,你拿去吧,顺便到场里玩玩。” 石占金:“看吧,有空我过来。” 甘木火问:“过几天去向汉坚家去玩玩?” 石占金摇头道:“算了,到时你们都会谈知青场的事,我一句插不上,还是你自己去吧。” 甘木火不勉强,说一阵话后回家。
正月初四,甘木火一个人去市邮电宿舍敲向汉坚家的门。 向汉坚出门相迎说:“我们的飞毛腿来了,坐坐,都好吗?” 甘木火答:“还可以。”说着进屋,见他家客厅果然大多都是知青场里的人。 向汉坚还是那么机敏,关切地问:“还可以!那就是还有不如意的地方了?” 甘木火就没头没脑发起牢骚:“也没什么,只是我们的心象菜园门,可随便出入,而他们的心深,象设岗的城堡,或象闭口的蚌壳。这也没什么,乐得走自己的路,让他们去说吧。只是没菜吃,又不能私自带菜,倒是考验人。” 众知青问:“当农民的还会没菜吃?你们没种菜吗?” 甘木火叹气道:“种了,可人多,又不从市场买菜,哪够吃!关键是没把这当回事,只种了几种菜,出什么菜就吃什么菜,出白菜就餐餐吃白菜,出萝卜就天天吃萝卜,出茹子就餐餐吃茹子,早上炒茹子,中午煎茹子,晚上煮茹子。还有,我觉得,即提出生根,开花,结果,但又不准谈恋爱,不也矛盾吗。” 一知青一本正经地说:“也没矛盾。” 甘木火同样认真地问:“怎么没矛盾?” 这知青两手一摊说:“这有什么难办,将知青场改为庙和庵不就成了。” 向汉坚正色道:“酒饭可以乱吃,玩笑莫乱开,将场改成庙可是个政治问题。生根、开花、结果,我原也是这样写,只是一种倡议,文件上没有具体规定,写只管写,但最后还得服从组织安排嘛。那么,不准谈恋爱想来也是为你们好吧。听说就要恢复高考了,我们在校时劳动时间多,课没上完,现在要补课,不谈恋爱不正好嘛。先立业,后立家,我还想去拼一拼,碰碰运气,你们也准备准备,我们争取再同窗一回。” 甘木火听了信服地说:“你总是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其实我也只是想不通,至于恋爱嘛,你都还没谈,我哪里谈得上?那我得回去了,找找资料,果真能再同一次学,那真是三生有幸啊。”说着又与在座各位告辞。
向汉坚送甘木火出门,说:“你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有空上我这里玩玩,我毕竟拿工资了嘛。粗茶淡饭总还是有的。酒还是管醉的。” 甘木火突然想起什么,说:“早就想来拜读你那精采的决心书,一直没空,等哪天得空,我还是要来的。” 向汉坚笑笑说:“你是老木爪过河——谦虚!别提那事了,都过去了。说正经的,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里不是讲过么?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哦,贺娜怎么样?我刚才听说你们场不准看《第二次握手》,又不见她退来,若没有被没收的话,到时,你给带来,我可也是向别人借的。” 甘木火惊得目瞪口呆,心里想,“怎么都瞒着我一个人?”而脸上不露声色地说:“回去,我问问她”。
第二天中午,甘木火回场时在汽车站遇上贺娜,只见她脚旁放着行李,正东张西望,就走过去打招呼:“回场都不邀个伴?” 贺娜回过头说:“邀了的,她们还没到,害我脚都站麻了。” 甘木火趁人少,单刀直入问:“向汉坚问你《第二次握手》看完了吗?担心你不方便,叫我给他带去。” 贺娜看了看他,想了想,答:“谁讲的?我哪有什么《第二次握手》?他打诈唬的。” 甘木火认真地说:“有就有,何必装腔作势的?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去对老蒋去讲。” 贺娜还是不放心,故作认真地说:“真的,我都还不知道里面写些什么,你等着,我还得去办点事。”说完提上行李离去。甘木火无奈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