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场里的农活减轻了,但学习上抓紧了。 学习内容一是“毛选第五卷”,二是继续揭批“四人帮”,将被他们耽搁的时间夺回来,三是贯彻党中央关于“一年初见成效,三年大见成效”的指示。
场里学“毛选第五卷”的热潮比学校慢了半年,主要是著作供不应求,但学习的热情是一样的,除了集体学习讨论外,大家都挤时间连夜阅读。秦列士还写了诗在《广阔天地》发表,这是省宣传部,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领导小组主办的刊物。
其诗曰:“《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送到场里的时刻,心儿伴着鞭炮在剧烈地跳跃,双手随着红绸激动地颤抖,接过《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呵,紧紧地捧在滚烫的胸窝!
去年,x主席刚刚作出英明决定,书店就留下咱们寻购宝书的脚步,今天终于实现了夙愿,胸怀着这马列主义的经典。
啊,捧着这共产主义的书卷,就象捧着永恒的烈火一团,封面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分明是火炬的五朵火焰,我要投入这永恒的烈火,将自己化为燃烧的焦炭,去焚毁残余污泥,换来红彤彤的地和天!”
但甘木火因为在学校时就已经通读了《毛选》第五卷,所以就学其他的,其中是揭批“四人帮”的文选,还常念出来:“你们要注意呢。不要搞成四人小宗派呢。”“不要搞宗派,搞宗派要摔跤的。”“要搞马列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不要搞四人帮,你们不要搞了。为什么照样搞呀?”他又很投入,声音时高时低,显得格外是根筋,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旁人以为他是专门念给场里那些小团伙听的,除了这些,他还学人民出版社出的毛主席关于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其实,这些资料都是从场里图书室拿的,只是与场部差了些步调,所以人家心里对他就有些多心。
这天晚饭后大家在土坪坐一圈开会,点上汽灯集体学《毛选》。 秦列士在桌前端坐念《毛选》。 甘木火就在下面借着手电光看“三个世界划分”的书。 旁边杨萍看见后就批评说:“你一个世界看懂了吗?怎么就看三个世界了?” 甘木火心里不服,觉得她这话并不很对,但在学毛主席著作时去看评论员的评论,这总是不好交待,急将书收起,只待来日再作道理。
第二天,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杨萍主持开会,主要内容是讨论什么是理想、幸福、前途、荣誉。 她开头发言,其中说到:“革命需要就是我的理想,革命需要当一辈子农民,那么当农民就是我的理想,革命需要我当大学生,那么当大学生就是我的理想,革命需要我当工人,那么当工人就是我的理想。”
甘木火就对此提出质疑,说:“首先是理想的定义,我认为理想就是一个人心中最美好的愿望。生活中,当人们做一件事没做好时就会讲:‘不理想’。意思是指没有达到心中设想的愿望。反过来,若做好了,他就会说,‘可以,很理想’。所以说理想就是一个人心中最好的愿望,是有比较意味的,假若事事都是理想,就等于样样都是第一,样样都是第一实际上就没有第一了。同理,凡事都是理想,其实也就不是理想了,我觉得说革命需要就是我的志愿比较合符实际。”
杨萍一时也没有很好的驳论,大度地说:“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不过真理常常在少数人手里,反正,就这么个意思。”她口上说是这样说,心里还是很不快。
过两天黄昏,甘木火去卫生室交学习心得。 杨萍有心问:“甘木火,那天大家都在学习《毛泽东选集》,你怎么一个人学别的?想来是学得很精通了?” 甘木火自信地说:“我们在学校时就已经通读过了。” 杨萍:“毛主席著作博大精深,百学不厌,学了还可以再学嘛。” 甘木火自然不能反驳,就说:“当然是反复学啊,就是象歌里唱的‘千遍那个万遍呀下功夫!’很多段我都能背出来,不信我背一段你听: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杨萍笑说:“不算,这是《老三篇》里面的。” 甘木火:“那另背一段《反对自由主义》。你听好。‘我们主张积极的思想斗争,因为它是达到党内和革命团体的团结,使之利于战斗的武器。每个共产党员和革命分子,应该拿起这个武器……” 杨萍打断说:“不算,这是四卷里面的。” 甘木火胸有成竹地说:“那就背《不要四面出击》。你听好了。’四面出击全国紧张,很不好……’这下你该信了吧?” 杨萍笑着将军说:“信了,信了,但再学一遍不更好吗?能象秦列士那样在刊物上发表诗,不更好嘛?” 甘木火不服输地回答:“写诗!我可不会。不过,我会努力赶上的。”
甘木火离开卫生室想着杨萍的话,感觉这下被将死了,俗话说“大话好讲,屎难吃,”要赶上秦列士谈何容易?莫讲写诗,就讲眼下劳动就很难。
每早五点,当蒋同志扯着那宁乡口音,嘶哑着支气管炎的嗓子一路喊过去:“起床起床,地主都起床了,你们还不起床。”每至此,秦列士总是第一个一跃而起,接着,大家才陆续起来,梳洗一下,迎着曙光各就各位,或割草烧草木灰,或打柴烧砖,或挖地。 甘木火有心赶上他,可就是醒不来,还有,自己虽然长了一点,可还是一颗豆芽菜,可人家就像黑铁塔一般了,一百多斤的担子,他不用蹲下,两手一抛就到肩上了,自己就做不到,甚至还赶不上大个子女知青呢,惭愧!甘木火一边想一边回寝室睡了。
朦胧中,蒋同志那破锣声又想起了:“起床起床,地主都起床了,你们还不起床。” 甘木火睁眼一看,窗外还黑漆漆的,自以为在梦中,可是那声音真真切切又响起来了,还不时夹着咳嗽,方想起现在是冬天,天亮得迟,揉揉眼皮坐起来,见大家点起灯开始进进出出起床洗漱,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只有盆桶磕碰的细小声音。
过一阵子,天渐渐亮了,食堂煮的南瓜坨子也熟透了,大家陆续吃过早饭,然后男的扛扁担绳索,女的背背篓,三五成群下山搬运化肥。
甘木火三根骨头两根筋,不敢与秦列士等男同胞为伍,只跟在几个女知青后面走到供销社。谁知巾帼不让须眉,其中吴红艳一米七的块头,很壮实,女同胞叫她是坦克,甘木火犹豫再三,只套上一包半肥料,而吴红艳却背上两包,那就是一百斤,又将甘木火拆散的氮肥一起装上,那就是一百二三了,还在肩上抖了抖才上路。
将近中午,吴红艳与贺娜等坐山头歇息,各自挨着身旁的背篓,谈着奇闻趣事。 唯贺娜一个人目光对着山下。
山脚,甘木火挑着七八十斤散装化肥在作蜗牛行。 吴红艳看了讥讽道:“叫蛐蛐无肉,又出不了力,又想表现,投机分子,口头革命派。” 贺娜转过脸白她一眼:“一个人能力有大小嘛,人家可不象你想的那样。” 吴红艳扁扁嘴:“哟,才晓得你们是同学呢!人家男的才怜香惜玉,哪晓得你也会‘怜香惜玉’,成侠女了。” 贺娜脸红道:“呸,你才是侠女呢,我只是实事求是嘛。” 另一女知青打趣说:“我晓得,有人懂事了。” 贺娜骂道:“我晓得你那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
下午还是下山挑化肥,甘木火因为上午挑的化肥比很多女的少,觉得很没面子,就硬挺着挑两包,结果别人都到家了,他一人到黑了还没到场。 秦列士就回头来接他,满脸笑容说:“挑不动这么多就少挑点,力气是慢慢练来的。”说着提过担子两手端着一抛再蹲,担子就上了肩。 甘木火很不好意思,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在会上可以滔滔不绝,但生活中却象换了个人,就说了一句:“真不好意思。”然后就无言跟着回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