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船城镇各大路口都张贴了各个学校的开学通知。过几天,麻金花将甘兴春和甘兴秋先后穿到见短的破衣旧裤特别缝补了一下给甘木火穿上,然后,就带着他向船城镇中心走去。
不一会,娘俩来到一个很大的旧衙门前,看样子,以前是一个驻兵的地方,就象现在的军分区。因为里面有很多大房子适宜做教室,所以现在改建成学校。只见“船城镇小学”字样写在大院门口上方,院门左墙写有“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右墙上写有“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语录前面不断有家长带着子女来来往往。
麻金花娘俩随着大家走进院门,可见大门两边一字排开两间旧木房,房后是很大的一块土坪,一条石板铺的过道穿过土坪连着第二排木房,这两间同样大小的木房相连,中间夹着一个门洞,穿过门洞,两边各有三间相连的木房和抄手回廊,直走任然是一条石板路,大约三十米。这石板路与回廊尽处拾阶而上都通到一个五十米见方,似厅非厅,似亭非亭的大棚子,说是厅,前半节除了木柱没有任何遮拦,说是亭,后半截有一个五丈见方的木台,就象一张大椅子,台子两旁是砖木结构的厢房。若绕过台子,可见背后是一条走廊连着后面的两间厨房。厨房后就是大操场,不光可以做操,还可以跑马。操场后是一排三间有门无窗的大房子,大概是放草料的地方。
眼下,台子两边的厢房都用于教师办公,一边是高年级,一边是低年级。报名的人很多,在两个办公室穿来梭去。
麻金花娘俩找到新生报到处,等了一阵才心虚的喊道:“老师,给伢儿报个名。”说着心里砰砰直跳,盘算着是实话实说呢?或是谎报年龄呢?一位中年女老师答道:“好!”接着对甘木火细看一番,问:“叫什么名字啊?”甘木火不吭声,神情木然,女老师又问:“几岁啦?”他还是照旧不答。女老师又问:“喜欢读书吗?”他还是不答。女老师就将麻金花拉到一边说:“你这伢儿怎么啦?是不是有自闭症啊?”麻金花:“没有啊,他与他姐都讲得好好的呀。”女老师:“那他怎么就是不开口?若是这样,我们是不能收的,对于他这种情况,得去专门的学校。”麻金花着急道:“伢儿没什么症,若不信,我叫她姐来吧。”女老师:“好吧。”
麻金花就带着儿子回家去叫甘兴春一起来给儿子报名。甘兴春连路做工作说:“你不是要见毛主席吗,他老人家可不喜欢不听话的伢儿。等会儿老师问你什么,你就要回答什么,晓得吗?”甘木火点头道:“晓得。”
一会儿又回到学校。还是那女老师问:“叫什么名字啊?”甘木火朗声答道:“甘木火。”女老师:“几岁啦?”甘木火:“六岁。” 女老师:“喜欢读书吗?” 甘木火:“喜欢。” 女老师奇怪道:“怪了!刚才还一句话不讲,我还以为这孩子有自闭症呢。”甘兴春:“我老弟没有什么症,他很聪明的。”女老师笑道:“哦,怎么聪明法?”甘兴春:“他很小地时候,我娘为了哄他吃‘忆苦餐’,问他,‘你想不想跟我去开会?’他若答:‘想。’我娘就讲:‘那你将这吃了就带你去。’他若讲:‘不想。’那我娘就讲:‘那你将这吃了,那就不去,不然我就要带你去开会。’久而久之,不论我娘问什么,他都不回答。你讲他聪不聪明?”女老师哑然失笑,又或许觉得朽木尚可雕也,所以,就开票,收一块五角学杂费,就叫她几娘儿去领课本去了。
几娘儿认了自己的教室领了新书出来自然高兴,麻金花作为家长,少不了要嘱咐几句,只是她没读过什么书,所受的教育都是从戏台上来的,除了天地君亲师,就是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悌廉等,再就是三从四德之类,所以,她鼓励说:“我儿展劲读书。到时考个状元,给娘争口气。”甘木火还是不答,等甘兴春问:“你怎么不答话?”他才顺口打哇哇答道:“好,我一定给你多考几个来。”甘兴春高兴道:“好。”麻金花一听,心先灰了,考一个倒是人考的,考几个那可是只有鬼神才能做到,一路不再言语。
第二天,甘木火穿着母亲精心缝补的花衣彩裤,背着自制的书包走到昨天认好的一年级甲班,迎面看见石占金也在这个班,正用书包擦鼻涕,本想喊他一声,可见他眼色有异没有喊出口。
说来,石占金比甘木火还先住进耳城,可是他从来就不与甘木火石黑土一起玩。他家是耳城里唯一一家农民,一天到夜总有做不完的农活,这还不算,更主要的原因是要陪伴他父亲。他父亲石三是一个转业军人,本可以当国家干部吃皇粮,可他选择了跳农门,就为与他母亲长相厮守,谁知代价是如此之大,在生产队里有力无处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累死累活,填不满二指大个嘴,也不会作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之词句,只能拿石占金,石吉虎两兄弟做醒酒萝卜。他每喝醉就在大街上走正步,做前滚翻,没有人能劝得动他。此刻,只有石占金两兄弟扮演他的士兵,听他口令:“立正!挺胸,收腹,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然后慢慢哄他往家里走。即使这样,也不能很顺利就到家,其间还有竖天叉、前滚翻等各种动作,若做得不好,他就躺下示范。这也罢了,最怕的是他的向左或向右转,转来转去离家越远,每次不转到天黑就到不了家。
再讲,他的酒瘾也是神仙放屁非同凡响,起床就得二两,日里继续跟进,一年360天,醉的日子多,醒的日子少,那么,石占金一年到头除了与他父亲玩之外,哪里还有时间与甘木火他们玩。
还有,石占金父子当街操练自然会引来很多观众,其中喝倒彩者居多,泼冷水人难得,却无可奈何,只能斜眼敌视而已。如此日积月累就成了习惯,几时都是一付借米还糠的样子。
因此,甘木火不明就里,看他眼里充满敌视,把想喊他的话咽了回去,转眼去搜寻另一个人,想看看石黑土是不是也在这个班。可细细看遍也不见他的身影,心里又有一种失落。
不一会,一位二十出头的女老师招呼道:“大家先去外面按高矮站好队。”说着指挥孩子们在室外土坪按高矮站成两路纵队,男同学一队,女同学一队,然后按一对男女一个课桌依次去坐,从最前排开始,坐满六人就坐第二排,第三排,一直到走完人为止。
等大家都坐好,女老师站讲台上讲话:“同学们,我姓滕,是你们的班主任。而你们从今天起就是学生了。要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热爱祖国,热爱人民,要听从指挥,遵守纪律……” 然后,就是点名,临时委任班长,组长等班干部。等稍有头绪,又排成两路纵队去大礼堂,也就是那有木台子的大棚子里参加开学典礼。
甘木火和石占金矮小,都站在前面,离台子几米之遥,穿堂风吹过,台上老师的香港脚隐隐可闻。
没上五分钟,甘木火首先喊道:“滕老师,我要撒尿。”说着等老师批准后走了。
甘木火前脚走,石占金依葫芦画瓢跟着来,一蹦一跳走到厕所门口,一眼晃见有花衣花裤站里面,吓了一跳,掉头就跑进另一边,在这里倒是没看见花衣裤,只听到一声尖叫,大惊,又急退出来,一时不知走哪边好。
正踌躇间,那团花衣裤已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甘木火。因想,他以前对他父子三人当街操练起哄喝倒彩的帐还没算,今天,他又害他走错厕所,这正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石占金想至此,就对着走过来的甘木火喊:“男茅室出了花姑娘,鬼子冲进高家庄,吓得人家直喊娘,快抓这个老流氓。”
甘木火长期被甘茂发敲打本来就有一肚子娘骂不出,正憋得慌,一听立刻恼羞成怒,冲过去将其压倒。这下就象痨猪娘挨上了石头,如何就会轻易放过?石占金挣扎一大阵也没挣脱,忍不过痛,就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一个负痛松开,一个乘机跑走,先后又回到礼堂。
甘木火放学回到家里并不吭声,他可不想挨了咬再挨父亲揍。但麻金花看见儿子吃饭夹菜的动作大有古怪,拉开他衣袖一看,大吃一惊,问:“这是怎么搞的?”甘木火眼看无法隐瞒,只好如实交代。麻金花听后二话不讲,拉着甘木火就走。
不用三分钟,娘俩就来到石占金家。只见屋外放满各种农具,大门洞开,堂屋中间挂有毛主席画像,画像下面挂有石占金家的全家福照,还有他父亲石三的军人照。麻金花站门前问:“哪个在家?”屋里没有回应,只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望,只见石占金父子三人挑着粪桶扛着锄头正从石板路上过来,显然是从地里来,一个个全成了泥猴。
石三没喝酒时是一个很好的人,老远就招呼道:“哎呀,麻主任稀走啊,进屋坐,有何指示啊?”麻金花没急着回答,等他们将农具放好一齐进屋后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占金与木火两伢儿打闹伤得太重,得给他们讲讲。”说着拉开甘木火的衣服露出肩头。石三细看伤口,见伤口有点翻花,就一脚将石占金踢跪地上喝斥道:“跪着!你是狗变的。”石占金随声跪下,却歪着头,神色很是不服。麻金花忙扶他起来说:“别这样,孩子打闹是常事,我来只是叫你们今后闹玩时手轻一点,不要弄伤了。快起来,快起来,你们是同学,今后同的时间还很长呢,今后可要注意啊!”又将两人的手拿在一起说:“来,拉拉手好朋友。”石三见儿子很不情愿的样子,吼一声:“还不多谢麻姨!”石占金轻轻说:“多谢麻姨。”说着抽回手抹一把鼻涕去砍猪草去了。石三诚恳地说:“走,带伢儿去医院上点药。”麻金花边走边说:“不用了,没那么娇贵,回去上点草药就是了。”石三知道甘木火祖父可是一个有名的郎中,谢道:“那就辛苦你们了。要么,坐一下,吃了饭再走。”麻金花已走上石板路,说:“不啦,回吧,我是放下碗来的。”
一路上,麻金花嘱咐儿子要好好学习,搞好团结,不要打架,两人要做好朋友。甘木火满口答应,心想,按规矩,人家求饶就该放了,不听人家告饶,人家自然发气,没什么好记较的,更不必上门告状,再讲,自己也得有个伙伴。
娘俩回到家,麻金花取几个干辣椒嚼碎敷在儿子的伤口上,再从门角落捻点灰尘撒在上面。甘木火以前被狗咬时就是上这种药,心想,狗咬都能治,那人咬当然更能治了。
此时,甘茂发刚吃完饭闲来没事,借题教训道:“叫你练几手!不肯练。哪有不挨打的,我小时只有打别人的,哪有人家打我的。”接着又炒现饭说起甘木火的公,说:“你公是教师爷就更利害了,文武双全,曾一人放翻十二个抢犯,两手指卡紧二十枚铜钱后,中间可挂一桶水,一只手可隔棉被抓起一个大人。”甘木火嘟哝道:“怎么不学?你没抽时间教。”甘茂发:“怎么没教?真传一张纸,假传万卷书,不就是讲过的那几手?”说着又做示范,说:“一是园手,分外园、内园,二是摇桩,即梭桩和品字桩,三是扎马,四是练掌,打沙包或击纸钱,从一叠击到一张,再屙尿浸揉,直到打石板不痛。你自己要专心练。现在不象以前有空守着你。要想不挨打,就靠你自己伤心练。”说着拿起一根手杆粗的茶树扁担,伸出食指和中指夹住顶头两寸地方将扁担稳稳放平,说:“就要将手练得像钢钎一样,我不打你就不打你,我想打你时就是门板也要戳通。”麻金花嗔道:“不教伢儿好的,就教打架。”甘茂发:“怎么不是好的,学会总有益处,好天不用晒,落雨不用盖,学了不一定就为打架,可以用来防身。按你这么讲,铁匠都不能打刀了,打刀就会杀人。他若早肯学,今天哪会吃这样亏?学会了身上不管哪儿都会打人,只有你打人家的,哪有人家打你的。”麻金花不耐烦,说:“好,好,你总有理。”
甘木火不理会他门争吵,心里自有主意,反正凡是甘茂发反对的,自己就要拥护,凡是他拥护的,自己就要反对,虽然肩上伤口还痛,可他决定听娘的话,与石占金做好朋友。
第二天吃过早饭,甘木火在上学路上对石占金说:“昨天不是我要来你屋的,是我娘硬拉我来的。还叫我要与你做好朋友。”石占金听后豪爽地答道:“喔,我爹也这样讲。那我们就做老根。”说着一齐去上学。
一晃两个月过去,甘木火除了学阿喔殴,也学会早请示晚汇报。每天上课铃响过,大家坐好,值日生提歌:“东方红,一排起!”大家一起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歌停,老师进来。值日生举左手高呼:“起立,敬祝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全班同学举左手合:“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高呼完之后值日生喊:“坐下。”大家坐下。
放学时全班起立。值日生提唱:“大海航行,一起唱——”全班和教师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歌停,老师喊:“下课。”大家就像一群脱缰之马奔出教室。
这天掌灯时分,甘兴秋、甘木火在堂屋读课文。甘兴春在厨房洗涮锅灶,听到甘兴秋反复朗读《收租院》这一课:“收租院是鬼门关,交租好比上刀山,过了一关又一关,一关更比一关难。……” 她早学过,知道这篇课文通过收租院四关:验谷、风谷、过斗、算帐等过程控诉四川大邑大地主刘文彩巧取豪夺的罪行,学这课文时也正是学校开“忆苦思甜”大会吃“忆苦餐”的时候。所以,她收拾完从厨房出来说:“看来,明儿你们不用在家吃中饭了。”甘木火自然不知道,问:“不在家吃在哪儿吃?”甘兴春答:“在学校。”甘木火扁扁嘴说:“骗人!学校怎么会有饭吃?”甘兴秋代答:“大姐是讲吃‘忆苦餐’。年年都吃的,不知今年还吃不吃。我不喜欢吃。”甘兴春笑道:“当然不好吃,好吃还叫忆苦餐?我教你们个办法。那天不吃早饭就好吃了。还可以给家里省点饭呢。”正说着,甘茂发抱着甘兴梅回来,接口道:“到底是伢儿,见识短,一点饭不吃不是工。饭还是要吃,只是可以少吃点嘛。等到‘吃忆苦餐’时放点油盐进去就好吃了。”甘兴春摇头道:“那哪行!学校会批判你。”甘茂发叹气道:“人直无用,树直有益。你放盐时莫还要敲锣啊!我看啊,就这几天了。这几天来我们都在拖这些东西到各个单位。”原来,甘茂发已调至镇搬运社,对全镇的物质流动情况是近水楼台,了如指掌。
果然,甘木火第二天放学时就听滕老师交待说明天早上上学时各人自带碗筷,做好吃“忆苦餐”的准备。回家路上,甘木火问石占金说:“你吃过忆苦餐吗?”石占金自豪地回答:“吃过,实在太难吃了,真的和猪潲差不多。”甘木火皱眉问:“放点盐呢?”石占金肯定地说:“放盐当然好吃点。但不能放盐,放盐就不叫忆苦餐了。”甘木火前后看看,见四周都有学生,就对着石占金耳朵悄悄说:“我是要去见毛主席的,为了见他老人家,放点盐,他不会怪罪的。”石占金想想也是如此。
到了这天,学校早将“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横幅挂在礼堂那木台子上方。第三节上课铃响过,甘木火随本班同学一起,扛着小凳带着小碗排队入场。除了凳子碰撞的声音和各班班主任调度队伍的声音,全场一片肃穆,等坐定,已是鸦雀无声,掉针可闻。
然后,校党支部书记主持会议,先简单讲了几句,就将一位苦大仇深的贫农老大爷请上台来开始声泪俱下地忆苦思甜。开始是他一个人哭,等说到伤心处,台上台下一遍哭泣声。
甘木火因想着吃忆苦餐的事起初不大听,后来哭声大了又不大听得清。这大爷也许很了解这一点,作结束语提高了声音说:“同学们,搭帮毛主席,搭帮公产党,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生在福中要知福,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那样就会吃二遍苦,受二遍罪,一定要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接好革命班。”主持人更不含糊,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台下跟着振臂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在高呼声中,七八个厨房人员提着木桶分头从前向后将用麦子、细糠、老荞粉、老菜叶等做成的忆苦餐舀进大家预备好的碗里。女同学舀半碗,男同学舀一碗。此粥无盐无油,师生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在下咽。但石占金嘿哩呼噜一会儿就吃了三碗,接着甘木火也吃完三碗。身旁的同学们看得目瞪口呆。他两人却埋着头吃,原来两人都偷偷往里面放了油和盐。
班主任滕老师并不知内情,在下午的班会上特别对两人提出了表扬,说:“这次值得大家学习的同学有石占金和甘木火。我们请两位同学上来谈谈各自的阶级觉悟,看,你俩谁先来?”甘木火做贼心虚地侧身望石占金。滕老师误认为他是踊跃发言,说:“那就甘木火先来,来,到上面来。”甘木火无法逃避,低头上台,眼睛对着石占金发言:“没什么谈的,觉得还好吃,心里想着领袖,就多吃了。”下面立刻议论开了:“呀,那么难吃,还讲好吃。”“这完全是给地主涂脂抹粉嘛。”石占金见状,担心他露出马脚,神色焦急地举手救驾。滕老师挥手示意说:“大家安静。甘木火你先下去。请石占金同学上来谈谈。”石占金走上去说:“我是想,多吃多咽(感受),多记一次,记得多,就不会忘记。”大家听后鼓掌。
然后,滕老师做了简单总结后说:“现在宣布一个学校通知,国庆节快到了,县里明天开宣判大会,根据上级指示,三年级以上同学都要求参加,三年级以下同学放假一天。对于那些虽然还没有上三年级,但年龄已超过十岁的同学另有规定,原则上不作要求,但本人自愿去的明天来学校集合,自己解决中餐,回来时一定要结伴回来,不得单独行动。都听清了吗?听清了就下课。”
甘木火听后随大家涌出教室,走到石占金身旁问:“你明天去吗?听讲要枪毙犯人。不知道怎么枪毙?”石占金擦一下鼻涕回答:“我也没见过。我是想去,就怕走不起路。你去吗?”甘木火毫不犹豫地答:“你去我就去。我到过县里,都是自己走。”石占金听后来了劲,答:“那就去。一言为定。”说着结伴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石占金用红军长征时背的那种手杆粗的长统布袋斜挂着一小袋米。甘木火口袋里装着钱和粮票,两人一齐去班里集合。班里几个超过十岁的同学看见大笑,问:“你两个也要去参加大会?我看还是回去,到时走不起路。我们可背不起你两个。”正说着,滕老师进教室,也问:“你俩这是搞什么鬼?你们也超过十岁了?”甘木火朗声道:“滕老师你放心,我们走得起。”石占金帮腔道:“他以前走过的。”滕老师笑道:“你这两个家伙,真拿你们没办法。这样吧,你们就试试吧,不过先说好了,你们只要有一个走不动,走到哪里走不动就都在哪里打转,而且不准分散,一定要一起回去。”甘木火与石占金齐声回答:“好!”说着就跟着去集合出发。
这时朝阳照耀着青山和山脚下用黄土、石子铺的公路,学生们排着队,唱着歌,浩浩荡荡沿公路向县城进发。
四十分钟后,石占金终于坚持不住了,喊道:“歇会儿。”甘木火打气道:“快到了,都走得一多半路了。”石占金喘气道:“不行了。要么你先走,我歇一会再来赶你们。”甘木火嗔道:“哪怎么行?先讲好的。我与你一起歇一会,我也快不行了。”说着两人退出队伍找地方坐下。 滕老师马上走过来交待:“两人一定不要走散啊,实在走不动,就在路上等我们回来。”说着就跟上队伍走了。
两人看着队伍一队队过去,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歇了一会又继续走。就这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再问问路,等到广场,找到自己学校的方阵时宣判已经结束,只见两个两个武警押一个犯人,将这些家伙押上两辆军车,前一辆装的是两个死刑犯,背上插的牌子上都打了红叉。随后,由一辆站满武警的军车开路,车头上面还架了一挺机枪,另一辆军车殿后,上面同样占满武警,都挂着冲锋枪,四辆车徐徐绕场一周后开出广场。
这时,很多人都会赶去看枪毙罪犯。因为一般刑场谢绝参观,事先谁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只能临时跟着警车跑,所以,甘木火与石占金只能望洋兴叹,安心去排队买中饭吃。
因为当时的国营饭店少,整个县城只有工农兵饭店、东方红饭店、和平食堂、五满意面馆、红旗门大饭店等六七家饮食专店,平常就很忙,遇有大型活动就更忙不过来了。
甘木火石占金夹在人流中涌入县工农兵饭店。只见里面有四条长龙,卖牌子的地方两条,分两个柜台,一个是收粮票的,二两粮票,一角八分一碗肉丁面,或二两粮票,一角三分一碗的光头面,另一个是收米的,二两米,也是一角八分一碗肉丁面,或二两米,一角三分一碗光头面,称米时多出点米也来不及捡,稍停就催,那容你捡米?一并归公;另外还有取饭和取面各一条长龙。
石占金自然是站收米这条长龙里了,队伍越排越长。甘木火用粮票这边不用称米,自然快多了,同时排队,他这边都吃了,那边还在排队,干着急,却帮不上忙,等石占金吃时他又听到饿了。
回家路上,甘木火与石占金商定用他一斤米换自己一斤粮票,再退他一角三分捌,四舍五入,退他一角四分米钱,省得要用粮票时不方便,自己也难等他。
因两人来时走累了,此时回去只觉得双脚更重,越往后,歇气的时间越长。好在两人正在半路上坐着歇气时甘茂发所在的驴儿车队来了,又是拉盐,盐袋上正好坐人,不用说,甘木火就坐甘茂发的车,石占金就坐了后一辆车。
路上,甘茂发少不了要审问一番,特别是钱粮的明细。甘木火不敢隐瞒,吞吞吐吐将所有情况都交代了,只见甘茂发听后没言语,但脸立刻就青了,他的心也就跟着紧起来,自知一顿饱揍正等着他。
果然,甘茂发一回家就将甘木火耳朵揪起来骂道:“你这耳朵是配样子的是吗?没通眼是吗?”又用赶驴子的鞭子抽,说:“你还要老子养,你就拿老子的东西做人情,一斤粮票就可卖两角钱,你还退他一角四分!不知给你讲了好多次,老子给你的东西,你吃得再多,老子不心痛,但你要送人,就象拿刀子锥老子心,你记到,今后老子给你买糖也好,桃木果李也好,吃完了再出去,若被我看见你拿出去分人,看老子不打断你的狗腿!”说完将鞭子收好去吃饭。
甘木火一声不吭,抱着双手任其抽打,心想:“那人家一斤米也可以卖得四角钱,你就不算了,一斤粮票只能卖二角,加一角四分,人家还亏了六分呢。”但他不敢讲,自知讲了也白讲,甘茂发算不通,咬咬牙,摸摸被提的耳朵,擦擦上面的血后自去吃饭。
恰这时,麻金花与一女同事回来取资料,她问明情况以后埋怨说:“又教伢儿那些小气话。”同事也劝道:“伢儿们嘛,你分他,他又分你,人都要求人的。”甘茂发反驳说:“求人是空的,老话讲求人不如求自己。千有万有不如自己有。”同事摇头无语。
第二天课间操后,石占金邀甘木火上木台子去摔抱腰。甘木火摸摸耳朵说:“我耳朵痛。” 石占金一看,说:“真的!都破了。怎么搞的?”甘木火恨恨地说:“我爹扯的。这还算轻的。”石占金关心地问:“你爹老打你?”甘木火点头答道:“嗯!打痛了还不准哭,嗯都不能嗯。打吧,等我长大见了毛主席时一起找他算账。”石占金揩一下鼻涕说:“可现在怎么办?远水救不了近火呀!我倒有个主意可叫你爹今后不敢打你。”甘木火急问:“什么主意?”石占金问:“你听过我们队上的狗四吗?”甘木火摇头。石占金就给他讲狗四的办法。
原来,这狗四也常被他爹打。有一天他被打急了,就大喊:“喊你莫再打就莫再打啦!再打!我就要出去讲你了。”他爹奇怪,问:“讲什么?”狗四哼道:“讲什么?你昨儿夜头在搞什么?你以为我困着了没晓得。我没困着,都看到了。”他爹恼羞成怒,骂道:“你娘日皮儿的!你敢威胁老子!”狗四很认真地说:“啊!这是你自己讲出来的啊。我可没讲,我本是想等你再打我时再讲,可我还没讲,你自己就讲出来了。”他爹哭笑不得,从此,也就不怎么打他了。
甘木火听后摇头说:“这不行!难道狗四就不怕连累他娘吗?难道他娘也打他吗?不行不行!得另外想办法。”
这天天黑以后,甘木火看见甘茂发闪进甘茂翠屋里,急将耳朵贴近破竹簟子悄悄听,其实他早就知道这事,只要那边咳得厉害,甘茂发就会过去,可是他以前并不在意,也不耐烦去看,现在一听觉得机会来了。只听甘茂翠说:“人家骂,他也骂。我对他讲,一笔难写两个甘子啦。可他哪里肯听?你是怎么管孩子的?”甘茂发委屈道:“姐啊,我们这也是在屋里讲,在外面划清界限都不及,怎么还敢帮你讲话?这是对抗运动。所以,你得想开啊,只怪养蠢养呆,你拿他去求雨啊,可讲回来,他晓得什么?就象个虫儿,就别记他。就当他放了个屁。”甘茂翠叹气道:“唉,我也只是这么讲讲,你别管,还是等我来给他讲。”甘木火听后知道是在讲自己,心下大喜,自思:“原来你甘茂发也有怕的时候,这就怪不得我了,甘驼子你也别告状,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活该你倒霉。”
原来,甘木火家隔壁住的甘茂翠是一个地主分子,小时跌楼,严重残疾,腰弯成九十度,没结过婚,也没什么亲人,地道的孤寡老人,主要靠拾猪牛粪卖为生,有时也偷偷小买小卖点大米和苞谷。
每天黎明,船城还在梦乡的时候,甘茂翠一手拄着竹夹,一手拄着撮箕提把,一步一顿地去城外拾猪牛粪,打一转后再参加“四类分子”打扫街道卫生的每天一课。然后吃早饭,再去拾粪。
她请人在自家大院边挖了一个长3米、宽2米、深2米的大粪坑,久久向生产队卖一次粪。当时行情是人尿粪每担四角,猪牛粪每担三角。很多生产队都愿意买她的猪牛粪,一是量多,便于安排挑运的劳力,二是她的粪坑里没渗水。
镇革委根据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等毛主席教导经常开批斗大会。 甘茂翠自然都在被批斗之列,自然也要挂牌游街,而她“最不老实”,那些健壮的“四类分子”都低着头,可她弯着腰却偏要昂着头,她认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剥削过贫下中农,她的腰就是打豆腐上楼取柴时跌坏的,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也不是由某一个人说了算,所以,她的牌子上还是写着“打倒最不老实的地主分子甘茂翠!”
由于甘茂翠确实没有欺压过乡里,也没有鱼肉百姓,又是残疾,因此,大家只是喊得响,但行动上也由她昂着头。
虽然大人们由她了,但甘木火等孩子们不依,每遇见她就跟在后面喊:“甘驼子,甘驼子弯弯腰,清早起来做早操!” 甘茂翠对其他孩子的恶作剧并不很在乎,只有当孩子们对她投石子时才骂道:“有娘养,无爷教的,走!找你们老师去,看是哪个教你们的!”边骂边迎着孩子们走去,将孩子们吓跑。
她唯独对甘木火例外,只要他一开口,她就会讲:“火儿,别人骂,你怎么也骂,你怎么一点也不懂事。”神色很伤心。 可甘木火并不听她的,总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可怜冻僵的蛇,我是要见毛主席的人”,毫不动摇。为此,她特的向甘茂发求援,她知道,甘木火怕他就象老鼠怕猫,万万没想到这猫也有拿鼠没办法的时候,更没想到,她这么做不仅不能救火,反倒会引火烧身。
甘木火偷听了甘茂翠的话后有了对付甘茂发的办法,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当夜睡下后做了一个美美的梦,他梦见甘茂发跪着求自己,大哭道:“我今后再不敢打你了!你不要再骂我姐。” 甘木火得意地用戏里的话问:“当真!” 甘茂发陪着小心连连回答:“当真,当真!” 甘木火摇头晃脑再问:“果然!” 甘茂发点着头答:“果然,果然。” 甘茂翠也跪着大哭,那声音格外凄惨,将他从梦中惊醒。
甘木火揉揉眼屎,睁开眼睛细听,真的是甘茂翠在院子里哭诉:“伤天害理的啊!这是我一夹一夹捡来的呀!你们一点都没给我留下,这是我的伙食呀!”一听就知道是她的一坑猪牛粪被人偷干净了。 她早就请甘茂发给她的院门修理一下,但他一直没给她修,害她每天夜里都要去粪坑打无数转,就是担心她的粪被人偷去,结果,还是被人偷去了。 于是,他心里很是不忍,但想到大姐给自己讲的刘文学,又有点幸灾乐祸,心想:“知道喊了吧,还只偷你点粪,而你们不光偷生产队里的辣椒,还不听刘文学阻止,将他活活掐死。”
甘木火爬起来扒开竹簟子细看,却因黎明前的黑暗看不很清楚,只听甘茂发带着哭腔站在那里劝道:“姐啊!莫哭了,莫哭了。注意身体,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这里有点苞谷,你先用着。不要急,好的没有,红薯、苞谷这些,有我锅里装的,就不少了你碗里吃的。”
甘木火听后感觉就象玩游戏拉帮一样,两边都在扯他,按惯例,见哭就该放手,何况甘茂翠哭得还很凄惨,不得不放过。可是,不闹他又闹谁呢?直接去闹甘茂发吗?那是叫花子进茅室——讨屎(死)!少不得还要甘茂翠代人受过,谁叫她让甘茂发叫她做姐呢?这叫敲门槛惊柱头,何况,她还是地主份子呢。
他正在自己给自己打气,天开始放亮,隐隐看见母亲也站在前面不远处静听,就走过去悄悄问:“娘,爹怎么去帮地主份子的忙?” 麻金花轻声回答:“小伢儿,别管大人的事。听讲你老在街上惹她?今后不要伙着他们去骂了!” 甘木火不服地问:“为什么?” 麻金花嗔道:“伢儿家!叫你不要骂就别骂,问那么多干什么?” 甘木火歪着头说:“可她是地主分子。” 麻金花想了想说:“这伢儿!但她是残疾人,毛主席教导我们‘要讲革命人道义’。你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懂。” 甘木火反驳说:“我已经是红小兵了呢!我们老师讲要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对敌人仁慈就是对同志犯罪。” 麻金花笑笑说:“那你还知不知道毛主席教导我们:‘对于向人民低头认罪,愿意接受改造的阶级敌人,应该给予生活出路。” 甘木火没读过这一条,好象听到过,就问:“这是哪一页上的毛主席语录?” 麻金花也记不很清楚,就答:“别多问了,等你长大了就会学到这一条。” 甘木火无言,心想,即然是毛主席说的,只能照着办,不然等见了他就不好讲话了,又在心里感叹:“毛主席真伟大,连这里的事都讲到了,确实,她一个人,又背驼,也很难为她了。”
从此,甘木火再遇上其他玩童起哄“甘驼子,甘驼子,弯弯腰,清早起来做早操”的时候,就自个先走了。
但查水缸还是要参加的,根据分工,甘木火与石占金都归第二街道这一组,其中就得查甘茂翠。
这晚,两人夹在一队小人儿中,杠着红樱枪,认真严肃地踩着石板路,与红卫兵一起去“四类分子”家查水缸,侦察有无敌台活动,有无“变天帐”。
学生活动不是很严密,经常是这组刚查过,另一组又来查,有时一个点一夜要被查三四次。 甘木火等来到甘茂翠家敲门时她已是第四次开门,其他的被查对象遇这种情况都很老实,总是满脸笑容说:“同学们辛苦了,欢迎光临检查。” 唯独甘茂翠敢板着脸,一声不吭,随你们翻水缸看坛子。 组长问:“你有变天帐吗?有就老老实实交出来!” 甘茂翠没好气地答:“有不有,你们自己找,我讲没有,你们会信吗?” 甘木火突然为她担心起来,说:“有没有都要好好地报告。争取人民的宽大。” 甘茂翠口气放缓答:“这伢儿,我怎么会有变天帐呢,要有还不早交了。不信你进房看。”说着先走进房里。 按例,只查水缸不查房,所以其他伙伴已陆续离去。 甘木火以为她有什么情况要向组织汇报,就跟着进去,却见她拿着一个苞谷粑悄悄递过来说:“饿了吧?拿去吃吧。” 甘木火想着传说中坏人投毒的事,不敢接。 甘茂翠好象猜透了他心思,就掏出伍分硬币给他。 甘木火不接,也不说不要,钱对他的诱惑太大了,使他犹豫不决,而且,一切都写在脸上。 甘茂翠就爱怜地将钱放入他的口袋。 甘木火想掏出来退还,又舍不得,外面伙伴又在催,怕被发现,也就认了,匆匆离去。
一路上,甘木火很害怕,心想,自己接受敌人的糖衣炮弹,自己已经成了叛徒,一回到家就赶快对母亲一五一十说了这事。 麻金花笑道:“这伢儿,怎么会有毒呢?你不想吃就别吃,想吃就吃吧,钱拿了就拿了,你爹给她做盆也是不收钱的,你觉得心里过意不去,那过些候叫你爹再给她打个马桶吧?” 甘木火听后心里稍安,但从此他就不想去查水缸了。
刚好,这天临放学,班主任神情严肃地对大家通报了最新消息,说:“根据上级最新通报,我们在沿海地区和大中城市已经查获多起潜伏下来的特务电台,他们并不甘心失败的命运,还想反攻大陆。因此,我们也不能就此躺着睡大觉,而要提高革命警惕,睡着也要睁一只眼。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红小兵的红领巾为什么是三角形的呢?因为我们是红旗的一角,要象当年儿童团那样为革命站岗放哨,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注意你们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异常,阶级敌人有没有收听敌台,有没有变天帐。”
甘木火听后就在回家路上对石占金说:“我们不如不查水缸,另外找几个人专门侦察敌台。” 石占金听后马上响应,说:“这样好,侦察敌台不用太早。不然象查水缸太早,我总是赶不上。你先邀人,搞好后来喊我。”说着两人各自回家。
甘木火吃完晚饭就去邀人,因耳城里的小伙伴都与石黑土一帮,他只得去大城里去邀请。 但走了几家,人家都嫌太晚,都愿查水缸,不愿去侦察敌台。 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他就径直去找石占金。
这时,石占金一家人刚吃罢晚饭。 他爹石三又醉了,只穿一条短裤,满身酒气喊道:“占金、吉虎入列。” 兄弟俩人很不情原地站一排。 其母埋怨道:“这酒鬼,喊你少喝少喝!就是喊不听!” 石三反驳道:“别听你娘的,我没醉。立正!少息!甘木匠四处讲他屋儿比你们都要有出息。说什么好儿不用多,一个顶两个。我就不信。” 石占金大姐石吉凤正在隔壁收拾碗筷,听后说:“爹也是的,谁不知道甘木匠有病?你也跟着无逻头。” 石三哼道:“他那是猪尿泡打人——胀心。金儿啊,今天学校搞什么活动吗?” 石占金大声回答:“报告司令官,学校今天搞野营拉练,先是抓‘舌头’,然后是按组做饭野炊。” 石三很认真地问:“战况如何?你与甘木匠儿是不是又扮演‘舌头’?” 石占金也正儿八经地回答:“我与甘木火都扮演‘舌头’,他先被捉住,我后被捉住,但做饭时他们组先熟,我们组后熟,还夹生。” 石三骂道:“没用的东西,天天做饭都煮不熟。” 石占金补充道:“虽然夹生,但我吃得最快。同学们说我就象从牢里打脱出来的。” 石三放缓口气说:“这还差不多。快点好,办事就是要快,别小看这‘快’字,勤快勤快就有个快,种阳春快才不会误时节,打飘飘岩快才飘得起,打仗快一分种就生,慢一分钟就死!好好搞,争口饿气,也不要你一个顶两个,一个顶一个就行!有信心吗?” 石占金可不想与好朋友比什么高低,轻声答:“有。” 石三喝道:“大声!” 石占金大声回答:“有!”
正说着甘木火走进屋喊道:“石占金走啊,时间不早了。” 石三一听喊道:“甘木匠儿来了!刚好,入列入列。” 甘木火可不想入什么列,站那儿不动。 石占金轻声喊道:“来啰,过来听他讲几句才能快点走。” 甘木火就走去挨石占金站着。 石三点头道:“好!这才是好朋友!听讲你们学校里不是正搞‘一帮一,一对红’吗?我看啊,再加上一条‘一比一,一对雄’。” 石占金答道:“是!‘一比一,一对雄’!现在学校有行动。我们得马上出发。” 石三提高声音喊道:“好,石占金,甘木匠儿出列!向左转!出发!” 甘木火,石占金随口令走出门去。
两人出来时天已擦黑,甘木火说:“他们都不愿去侦察敌台,说太夜了。” 石占金想想后说:“算了,那就我们两人够了。行动起来还方便些。你都看到了,我爹几时都是醉醺醺的,我随时都可能被缠住。” 甘木火觉得是,说:“那就我们两人。怎么搞呢?你都发现什么情况吗?” 石占金邹眉道:“情况倒有,只怕与敌台不大有关。” 甘木火不得要领,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石占金答:“你先跟我来。”说着带头向大城里走去。
两人一路无话,只听到四只小脚板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又见连路墙壁上刷有石灰水字:“三线建设要抓紧”“全镇动员起来,大打三线建设的人民战争!”等标语。 原来,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三线建设要抓紧”的指示,铁路工程第二局、第四局、第五局陆续进驻武陵山区,在这之前,各工程队的先头部队由镇革委安排在各街道的私人屋里;同时,各公社各大队都组织男女民兵支援“三线建设”,吃生产队的粮,计生产队的工分(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做铁路上的事,还大造声势,满天张贴标语。
不到一袋烟工夫,甘木火和石占金来到一个古屋前站住。 这是一栋在土改时从地主手里分来的砖木结构大楼房,里面住了五户人家,大堂和过道布满灶、凳、缸等生活物件,石占金原来就住在这里面。 甘木火问:“来这里搞什么?” 石占金悄悄答:“我爹吃醉酒后经常回这里来看看,他也有本变天账,时时刻刻想买回我家的房子。所以,我有时找不到他时就来这里转转。转多了就发现一个情况,你猜是什么?” 甘木火不满地说:“我怎么知道?快讲。” 石占金揩一下鼻涕接着说:“我家原先住的楼房里住了一户福建人,两口儿带着三个孩子,和一个小舅子,说起话来格哩咯郎,一句也听不懂。这小舅子很帅,住楼上一个用竹簟子围成的房子里,没多久就有一个姑娘经常来找他,鬼鬼祟祟的。” 甘木火猜:“他们是不是在搞地下活动?” 石占金反对说:“哪呢?我晓得,她是我姐队里的民兵,还是积极份子,修铁路,挖土抬岩和我姐一样厉害,经常得表扬。” 甘木火想,石占金姐石吉凤是铁姑娘队队长,大队团支部书记,目前正带队支援“三线建设”修铁路。那她的兵自然不会是特务。因而又猜:“那一定是躲着在亲嘴了。” 石占金同意说:“一定是!上次我们大队民兵就抓了两个躲着亲嘴的,还要他们写检讨交到我姐那里。” 甘木火认真地说:“那我们也得汇报呀!” 石占金提议道:“我们先看看就知道了。”又考虑道:“我家楼板很响,只怕会被发现。” 甘木火不以为然,说:“不要紧,轻轻地走就是了。” 石占金下定决心说:“好吧,现在还早,我们等会再来。”说着两人先去城里胡乱转一圈。
约到了晚上九点过,两人才转回这古屋,借夜幕遮挡,轻脚轻手在楼梯上摸索移动,慢慢转了几转,已见竹簟子围的房间,点点光束从里面透出,突然不知谁踩响楼板“嘎”一声,两人马上停下,心都跳到喉咙了,虽然都看过电影《地下游击队》,都想当阿克隆,但还是很紧张,半响才贴近竹簟子,气也不敢大喘地从光亮处往里窥视,只见小舅子和一姑娘并排坐床沿上讲话,有时讲闽南话,有时又讲杂着闽南话的本地话,或普通话,有时低着头坐着,半响不吭声,就是不亲嘴。这样过了半小时,甘木火两人在外面已是满身大汗,终于没了耐心,一起撤了下来。
两人出得屋来大大出了口气。 石占金叹道:“热死了,哎!白站这么久了,一样也没看到。” 甘木火想想说:“也不能这么讲,虽然我们没看到,但你能肯定咱们走后他们也不亲嘴吗?我看还得向老师汇报。” 石占金觉得有理,点头道:“嗯!”
第二天,甘木火与石占金一大早就去向班主任滕老师一五一十汇报。 滕老师听后觉得这事不能不理,但也不宜声张,就说:“你们做得很好。但这事还不很清楚,更没有有力的证据,所以,你们不要在外面乱讲。石占金回去对你姐汇报一下就行了。既然这姑娘是你姐的队员,由你姐他们去把握比较好。记住,这事一定不要随便对其他人讲了。再讲,侦察敌台和查水缸都是定期抽查,不要每日去干,以免影响学习,知道吧?好了,现在去准备上课吧。”两人答应后走出办公室。
三天后的夜晚,一老太和少妇气冲冲往石占金的老屋走来。 老太边走边念叨:“竟敢这么做,等我擒到不打断她腿我就是她儿!” 少妇急忙轻声制止说:“先别出声。”说着拧亮手电筒。 两人放轻脚步径直走上楼,闯进那虚掩着房门的竹簟子房子。 灯光下,一小伙子和一姑娘正低头坐床沿边谈心,听得门响都抬起头来。 这小伙子就是石占金说的小舅子,他一时不知怎么回事,怔怔地看着来人。 姑娘则大吃一惊,喊道:“娘,你……”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也不理她,走过去一把将小舅子提起来说:“走,派出所去,就这么将我女儿骗到这里来,你通过哪个了?” 小舅子叽哩咕噜急急解释。 可老太一句也听不懂,就在他肩上嘣嘭就是两拳,喝道:“皮子还硬啊!”拖着就往楼下走。 姑娘在旁又羞又急,求情道:“娘,莫!” 少妇骂道:“鬼儿!不要脸的,回去再找你算帐。” 姑娘眼见难以开交,轻轻顿了一下脚抽身走了。 随即,老太就将小舅子拉扯着到了街上。 小舅子白衬衫的扣子掉了一颗,汗也顺着脸淌下,又比划,又用生硬的本地话叽哩咕噜地解释。
正不可开交,麻金花正路过这里,作为主任,街道大小事都有义务过问,所以急忙走拢来。 同时,小舅子的姐和姐夫刚好也回来了。 老太一见先开口说:“刚好!麻主任也来了,你评评,我女莫是一碗米养大的,啊?你就这么给骗到这里来了!” 小舅子就叽哩咕噜对着姐和姐夫说话。 他姐夫一副军人模样,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就翻译说:“他是讲两人只是正常交往,同志关系,并没有犯生活作风问题。” 小舅子急点头。 麻金花就对老太说:“伯娘,你先放开,他莫还会跑吗?” 老太听主任如此说只好放了手。 麻金花接着说:“听我讲,丑了麦子丑了面,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绝不放走一个坏人,但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这来,请容我们再调查一下,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 老太面色稍解,说:“即然主任这么说,我们相信组织,也怪自己的货不争气,回去我不打断她的腿,我是她儿!” 麻金花好说歹说将老太和少妇劝走,又将围观的街邻遣散,然后与小舅子与他姐等一同进屋处理这事。
各人落座后开始简短交谈。 原来,小舅子是闽南人,在“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浪潮中,全家下放农村,因父母谢世,又只有一个姐,就请假来走亲,还持有生产队大队公社三级戳章的证明,他还是共青团员,并非流窜犯可比。 他因闲不住,跟着姐夫上铁路工地做工,从而认识了这姑娘,虽然日久生情,但都没有表白,还只是同志关系而已。 麻金花细细打量一番,觉着后生很不错呢,就问:“若真让你们谈对象,你喜欢这姑娘吗?” 小舅子挠挠头,又望望他姐,两姐弟又叽哩咕噜一阵。 他姐夫说:“他喜欢,只不知道别人喜不喜欢。麻主任能不能给做做媒人呢?” 麻金花笑笑,说:“现在这种情况组织上不出面为好,她们还在气头上呢,我给你们介绍两个人,保证马到成功。你可知道镇一票和镇一刀?” 他姐夫听后笑道:“谢谢主任!谢谢主任!” 麻金花听他如此说可见心知肚明,告辞说:“好,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就看他们的缘分了。”说着站起。 小舅子与他姐等跟着站起热情送她离去,说不尽的感谢之话。
原来,麻金花给他们介绍的人一个是电影院主任的爱人,你要买点好座位的电影票可找她,年轻人都爱看电影,就由她去做那姑娘兄弟姐妹的工作,她也是个热心肠人。 另一个是县肉食水产公司船城镇供销店主任的爱人,你要买点肥肉,可找她。 这肥肉对于当家人来说比电影又更重要,即可解决缺油问题,又可以解决吃肉问题,由她出面做老太的工作,你总得给点面子吧,不然的话,你要肥肉就给你砍瘦肉,你要瘦肉就给你砍骨头,有你好看的。
再讲,很多事情都是多种因素合成的。 姑娘本来就有点意思,只是很朦胧罢了,经这么一闹,一捅破,没有不顺水推舟的道理。 要知道,当时的作风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所以,余下的不必细讲,特殊事特殊办,两人匆匆办了结婚手续,双双到甘木火家向麻金花辞行,然后回闽南去了。
这下,甘木火看清了,姑娘高摇如柳,脸膛黑里透红,耳根地带却嫩白如玉,双眼黑里透亮,小嘴润红。 那嘴可是他与石占金偷看了很久的双唇,突然就这么远去了,心里有一点莫名的失落与别扭。
转眼又到暑假,学生放闲,而农村正是“双枪”大忙季节。 甘木火照例是下田捡谷子,他略感忧愁。 以前,他都是与石黑土一党一起去。 那是一个很快乐的时光,大早出去捡一鱼篓子谷子回家吃早饭,然后去小河平桥上下与伙伴们戏水,随便在河里找一块石包包做擂台,只要长满绿苔而难以站稳就行,大家都脱光分作两帮去争夺,美名曰“争江山”。 或者是“点点豆豆,阴阳吃寿,吃肉吃酒,快吃快走。”“走”字落到谁,谁就先走,随意蹲一个地方等着,等到走剩一个人,就由他来捉替死鬼。 他捉之前先要问一声“好了吗?” 大家齐声答:“好了。” 他就先瞄一瞄看谁好下手,再开始捉,捉到谁,谁就是他的替死鬼。 如此嬉闹一阵,看看那些农人吃过早饭挑着箩筐三三两两走过平桥又去收割稻谷,大家立即上岸穿衣,挎上小鱼篓又跟着去捡谷子。
现在,甘木火只能与石占金一起下田,可他不玩这些,他得展劲干,不然他爹又得拿他当新兵训练。 这样,甘木火也就不好贪玩,因为一起去一起回,若果总是捡得比人家少的话,脸上不好看不讲,甘茂发也会小看自己,找自己麻烦。 他不想这样,不想听那烦人的声音,更怕看到那双拳头。 那拳头美名是劳动人民的拳头,可他并不只是用于劳动,他还会揍人。
这天响午,秋阳似火,从小河平桥望去,一田一田金黄的稻谷随风起浪。 其中几丘稻田已经开镰,社员们正在紧张有序地割稻打谷,山弯里不时传来打谷机声的回响。
甘木火和石占金等四五个顽童在一丘离小河最近的稻田里,每人肩上都挂着一小鱼篓和一个细篾小纱撮箕围着一台打谷机转,正在争先恐后将妇女们割下的稻穗抱起来送到打谷机旁边那专门负责递把的人手里,若递把人手没空,就将抱来的稻穗码在他的脚前。
在打谷机的踏板上,一壮汉和一后生一边将打谷机踩得轰隆轰隆响,一边接过递过来的稻穗放在飞轮上滚。 只听到唰唰声响,谷粒和碎草都落进了谷桶。
过不多久,落进谷桶里的碎草太多,有点挂飞轮了,打谷机就停了,壮汉走到谷桶前开始清理谷桶草。 这时,甘木火和石黑土等捡谷子的人都奔过来,围着打谷机站成一个半圈,双手端着小纱撮箕接谷桶草。
所谓谷桶草就是被飞轮绞进桶里的稻草,隔不久就得从打谷桶里扒出来,以免占桶,因打谷人没功夫细抖,草里总会粘有很多谷粒,往撮箕里一丢,就会听到谷粒落在撮箕里的声音,“刷,刷”很好听。 然后,捡谷人将谷桶草与撮箕一齐闷进水里一抖一漂,金灿灿的谷粒就落在撮箕里。 此刻,泥猴似的顽童们会露出全身唯一干净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缺牙齿。
甘木火与石占金站在谷桶旁边,同样两手端着撮箕等那草团落进来,可是,那草团总是落在别人的撮箕,难得落到他两人的撮箕里,即使落了,也没有那谷粒敲打撮箕的声音,只有稻草杆杆嘭嘭地飞来撞击撮箕。 甘木火自然清楚,只有绒毛稻草才夹得住谷粒,这稻草杆杆与谷粒就象筷子与鸡蛋,哪能夹得住半粒谷子来?可他受多了冷遇,也习惯了,由他了。 可石占金心不平,嗡声嗡气问:“他们也不比我们多抱谷子,其实还比我们少,为什么总分得比我们多呢?” 站在打谷机脚踏板上抽烟的后生听了没好气回答道:“这就不错了!你这两个小特务!要是我,连稻草都不分你们。” 一妇女打趣道:“人家告密的又不是告你屋妹子,你们夹什么气呢?” 后生笑道:“好!两个小特务听到了吗?她喜欢背后随时都有一双眼睛。打今儿起,你两个可以每夜躲在她家的床后面看她怎么与她男人打架。” 甘木火做梦也不会想到报告男女私会与谷桶草会扯上关系,自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经验告诉他人家不和他俩好,所以,翻了几下白眼走开了。 而石占金一心只在谷粒上,想都不去想,依然固执地站在那儿,直到人家收桶装运。
这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眼看就要下雨。 壮汉和后生等社员们或担或背陆续离田走上大路。 其他顽童们的小鱼篓都沉沉甸甸的,见甘木火与石占金两人的小鱼篓一走一跳,听得出谷子在篓子里跳舞,就边走边笑:“两个宝又最少。再不走淋雨了。” 刚才为他俩说话的妇女听后走过来在石占金耳边说了什么才背着谷子离开,走上大路后又交待说:“快先躲雨,不然就淋湿了。”
果然,天边飘过来一团乌云遮去半边天。 甘木火急往岸上走。 石占金却不忙,叫道:“让他们先走。他们那点算什么?我们等会儿就会比他们多。” 甘木火以为是要继续捡,就说:“落雨来了。” 石占金看看正在滚过来的乌云说:“我晓得有个洞可以躲雨,快来!”说着向田后坎走去。
甘木火跟去一看,只是一锅形岩,只能容一个半人,两人就挤一起坐下,用撮箕挡住脚。 片刻,闪电撕破了长空,随着雷声滚过,雨丝乘风一浪一浪下来,弯河、梯田、尖山就象挂上垂帘,很是好看,但很冷,两人牙齿直打战,浑身发抖。 石占金却显得高兴,说:“刚才那阿姨说桶里会丢下很多谷子。” 甘木火听后脸上露出笑容说:“她心真好。” 原来,生产队里收工时,因大家都累了饿了急着赶回去吃饭,所以桶里总是收拾不干净,特别是在水田里,桶里积了一层水,谷粒就更多。
行雨三阵过后停了,两人立刻一丘田一丘田去打扫谷桶,你扫一桶,我扫一桶,各有收获,小小鱼篓很快就满了。 这时,两个人与其他顽童一样,除了张开的缺牙齿外,浑身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立刻就去小河洗澡。
两人来到平桥下头将鱼篓放在沙滩上,连衣带裤跳进河里,正搓身上的泥巴时只见甘茂翠从平桥那头走来。 她还是一手提着装猪牛屎粪的撮箕,一手撑着竹夹子,一步一顿的行走,因为大雨刚停,四野无人,她就成了诗里讲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白发拾粪妪,独过碧江水。 甘木火心里奇怪:“人家都在捡谷,她独捡粪。难道粪会比谷值钱吗?”他这样想着,到上岸也没找到答案。
甘木火与石占金回到耳城时,其他顽童都吃过饭又邀伴准备出发,正叽叽喳喳说着捡谷子的事,其间,也有家长偶然问上一两句。 因为捡了谷子嘛,就意味着有新米吃了,“新米饭豆荚汤,吃了三天就登钢。”不仅伢儿们爱谈论,家长们也很关心,既有相互关心的心意,也有相互攀比的心思。
所以,晚上石三喝了酒后问:“我儿今天捡谷子搞赢甘木匠儿了吗?” 石占金坦然道:“打平手。因为见他老是被人家笑,就将扫桶的秘密也给他讲了。” 石三一拍大腿夸奖道:“这才是我儿子!比要比,帮也要帮,不然还叫什么一对红呢?”
与此同时,甘木火一家人也正吃饭。 甘茂发问:“我儿今天如何?” 甘木火小心回答说:“打了个平手。因为他将阿姨讲的扫桶秘密也对我讲了。我扫桶时又发现飞轮的木条背面粘有厚厚一层泥巴,其实就是谷子坨,还没给他讲。” 甘茂发得意地说:“行,我讲了,我儿今后肯定会比他石三儿有出息。‘人直无用树直有益。’‘猫儿若是不留一手爬树那一招,早就被老虎徒弟吃掉了’。” 甘木火听后很是内疚,但想到一告诉他,今后自己又总要比他捡得少,要挨父亲那劳动人民的拳头,就自己安慰自己:“自己能发现,他迟早也能发现的,他实在没发现,到时自己率性慢残步了,就再慢点,让他多扫几桶就是了。”如此一想,他就心安了很多,又想起甘茂翠,转脸问麻金花说:“我今天看见甘驼子,人家都在捡谷子,即使那些不能下田的老婆婆,她们也会在田坎上翻稻草,一天下来也能得个一篓半篓的,就是得个半篓,也比捡粪强,可她为什么偏偏去捡粪呢?” 麻金花笑笑还未出口,甘茂发就抢过话头说:“我讲你蠢,你硬讲你精。她一个地主分子敢去吗?边都不敢沾,到时明明是捡的,人家硬说你是偷的。她又是个起早贪黑的人,说得清吗?还是离远点好。” 甘木火不再言语,一个声音说活该,一个声音说可怜,心里就像有人在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