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寒假过去,新学期又开始了,可说到底只有几个月时间,即使不吃不睡也是没法完成学业,毕业考试只能学到那里就考那里,草草考试,草草发毕业证,然后开上山下乡动员大会。
这天,会场依然设在大草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横幅挂在主席台上格外醒目。 学校特别安排向汉坚代表校党委作动员报告,预计这样会更有鼓动性。
向汉坚也不负重望,他首先引用毛主席的话:“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愿意并且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相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他今天把自己结合于工农群众,他今天是革命的,但是如果他明天不去结合了,或者反过来压迫老百姓,那他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
然后,他引申发挥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是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也是一条通向共产主义的道路。
共产主义必须有三个条件,第一,物质基础丰富,第二,人民群众觉悟大大提高,第三,没有三大差别。在建设农村丰富物质基础的同时,将造就千百万有文化、有觉悟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农村正是进行xx斗争,生产斗争,科学试验三大革命的好地方。希望大家积极投身于这伟大的革命洪流中去。
下乡要作好过三关的思想准备,第一关是思想关,是干一辈子,还是干一阵子,是去镀金,还是真正干革命,第二关是劳动关,初去刚刚放下笔杆拿起锄头把,一切从头开始,是遇难而退,还是迎难而上。第三关,是生活关,农村是很艰苦的,是与贫下中农同甘共苦,还是因苦而打退堂鼓……
同学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阶级敌人斗其乐无穷。’勇敢地走向农村,去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到广阔天地去锻炼你们雄鹰的翅膀吧!”
向汉坚讲完,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的话将无数颗年轻的心引向了高山、草原或湖泊。 大家回到教室还在议论他的精彩发言,每一个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只等办理相关手续。
这天转眼就到了,班主任象发考卷一样在教室里发表格。 甘木火拿起一看,见是七七届高中毕业情况登记表,毫不犹豫,拿起笔在关于上山乡意见一栏里写道:“霜雪打松松更翠,暴风骤雨炼雄鹰,我是穷苦人的儿子,上几辈在旧社会受尽地主的剥削和压迫,做牛做马,在毛主席和党的领导下,我们推翻了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做了国家的主人,现在我们必须保卫和建设我们的大家庭,为了将大家庭建设得更美好,党号召我们上山下乡,我坚决下乡,并且决心坚决干好。请组织上考验我。”他写好交上去后,就等石占金石黑土等一起参加告别活动。
当日,也就是七月七日下午,甘木火、石占金、王门德、石黑土到武陵山照相馆合影留念。
七月九日,这是甘木火离开母校的日子,他上午协助诸老师誊鉴定,下午为新团员评鉴定,晚上开毕业晚会。
晚会就在教室举行,照例由向汉坚主持。 首先是入团宣誓,有六位同学在离校的最后一刻加入了组织,成为党的助手。 宣誓毕,向汉坚精心安排了一些节目,有诗朗诵,有激昂的革命歌曲独唱或合唱。 第一个节目是大家点将要向汉坚独唱,他清清嗓子深情唱道:“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迷路时想您有方向,黑夜里想您照路程,黑夜里想您——照——路——程……” 接着贺娜唱:“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飞哎哎。捎封信儿到北京,红卫兵小将想念亲人毛主席。手捧着语录本,遥望北京天安门,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闯,红卫兵小将紧跟亲人毛主席……”
贺娜唱得深情而投入,不能说不好,只因离别在即,大家的情绪很是低落,文宗龙听完贺娜的歌居然痛哭起来。 在他影响下,晚会开到一半人也哭倒一半。 向汉坚就提议别唱了,不如坐下来谈谈心。 大家一致同意,坐成一大圈开始座谈,相互留言或赠送照片。
甘木火送给石占金的照片是半身照,留着保尔·柯察金式的长发。 石占金送给甘木火的照片也是半身像,剪大平头,背后还留了言:“青松根连根,留像抒情谊,鱼水不相离,汝我万古青。” 周仁民送给甘木火的是全身像,戴鸭舌帽,背面留言:“送给你:尊敬的战友——木火。”
晚会开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同学们才依依惜别。 住校生意犹未尽,相邀到县城东方红饭店喝酒,为远方的同学饯行。 甘木火与石占金都是走读生,就告辞先走了。
甘木火回到家躺下半天睡不着,眼见天快亮了,就干脆起来作下乡准备。 麻金花听到响动责备道:“半夜三更翻箱倒柜的,发什么神经啦?” 甘木火内疚地答道:“我整理行李,准备上山下乡。” 麻金花起床道:“你们不刚放假吗?怎么会就走?” 甘木火:“知道,只是睡不着,先准备着,迟早是要准备的。” 麻金花走出房门,帮着收拾衣裤,叹气道:“你这孩子,总是风风火火的。人家都是想方设法留成,你老几就急着下乡。” 甘木火不好意思道:“你去睡吧,我自己收拾就可以了。” 麻金花伤心地说:“儿子都等不起走了,当娘的哪还睡得着?我大小也是个干部嘛,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能送儿子去外国打仗,我还能不送儿子下乡吗?”一边说,一边继续收拾。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早大亮了,曾书记匆匆走来对麻金花说:“你家木火是报名上山下乡了。按政策年满16岁周岁的应届毕业生上山下乡,他还欠几个月才满,可以暂时留城,但他本人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已报名下乡,我们也大力支持。” 麻金花问甘木火:“听懂了吗?你未到年龄,可以留家里。” 甘木火义无反顾地回答:“不,我要下乡!” 曾书记慈祥地提醒说:“你可要考虑好哟,农村可是很艰苦的。到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哟。” 甘木火认真地说:“请组织放心,我决不会后悔。” 曾书记微笑道:“好吧,届时你去镇革委会礼堂参加欢送会吧,我会叫你母亲通知你的。”
二十天后,甘木火作为上山下乡积极分子之一,参加了本镇召开的欢送会,还在会上发言。甘茂发所在的运输社还赠送了草帽、毛巾、手电、洋磁碗和洋磁杯、被子、牙膏牙刷、脸盆、铁桶等生活用品。
临行前夜,麻金花又象道别二女甘兴秋一样给甘木火打点行李,四个孩子,出去了三个,她感到屋子又大了很多,对甘木火说:“先下一年,早下一年,反正都是要下去的,早去争取早回。” 甘木火正色道:“还没下去,怎么就想着回来,下乡又不是镀金,都提倡生根开花结果呢。” 麻金花身为街道主任,知道说话不能违反政策,所以说:“若是政策要求你回来,你就别象现在这样犟着不回来。” 甘木火无语,他正一门心思下乡,还没去想有什么政策会要求知青回城的事,他觉得母亲这话是落后分子思想,只是鉴于母亲也是难舍之情,所以也不想与她辩论,反正明天就走了,母亲说归说,路还得自己走。
第二天晨,这是甘木火一个难忘的日子,七月二十八日,船城镇革命委员会象送兵一样欢送新知青去县广场集合。 石占金闻讯也赶来送行,文宗龙随他而至。 甘木火多少有点惊讶,因为从小学到高中,与他交往较少。 文宗龙将甘木火拉至旁边,很腼腆的样子,拿出一个黄色军用水壶说:“麻烦你将这个送给贺娜。” 原来是这样,甘木火觉得不太合时宜,本想抢白几句又说不出口,因为当年他想加入红小兵时自己就说他“你也想参加红小兵?”的话,后来大了觉得很对不起,现在情况相似,但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于是就说:“她就在那里,你何不直接给她?” 文宗龙低声说:“我不想让她知道。” 甘木火拿过水壶问:“那我怎么讲?” 文宗龙早想好了,说:“你就讲你送她的。” 甘木火认真地说“那怎么好?再讲,无缘无故送她,不知她接不接收。” 文宗龙伤心地说:“没什么,她不拿,你就留用吧。” 甘木火不再说什么,自去归队。
上车后,甘木火抽机会对贺娜说:“送你个水壶。” 贺娜以为是恶作剧,莞尔一笑:“哟,今天是哪根神经短路啦!多谢,多谢,你留着用吧,我有了。” 甘木火正色道:“真的,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贺娜亮出她的水壶说:“我也是真的,你就自己留着吧。” 甘木火话里有话地说:“那就放在这里,等你哪天想着再来拿吧。”
九点许,来自各条战线的知青“新兵”陆续会集县城广场,由县革命委员会组织欢送大会。
只见各条战线的人象送兵一样敲锣打鼓,举着红旗,牵扯着横幅,车头扎上大红花欢送自己的子弟上山下乡。 当时很多单位、工厂都没有汽车,县革委就向铁路工程局联系,得到他们的大力支持,需多少辆就给调多少辆,一时间,县城广场成为红旗的海洋,人的海洋,汽车的海洋。
县革委书记在热烈激昂的气氛中致欢送词。 最后,在“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的歌声中,满载知青“新兵”的解放牌货车一辆接一辆徐徐开出广场,作环城游行。
此刻,甘木火见母亲偷偷抹了一把泪,他的心也随之一沉。 刚才母亲见很多孩子在父母面前哭了,犹其是“女兵”,她的泪就在眼里打转,又提那话:“记着,若有政策回来,别犟性。” 甘木火当即批评道:“这么多人还讲这落后话,动摇军心。” 母亲就只好不说了,见儿子比其他孩子显得天真,脑壳少了一根筋,心里又多了一层担心和牵挂,但强忍着,怕儿子又说自己落后,当车轮徐徐转动,她眼看甘木火象一只羽翼未丰满 或者就是一只无毛的雏鸟随车渐去渐远,那泪还是不听话地流出来了,她知道儿子正看着自己,就转过身悄悄抹了一把。 但甘木火还是看见了,他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背影》,眼睛跟着就潮湿了,后悔对母亲说了重话,可转念又想到,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应该高高兴兴,哭哭啼啼的算什么呢?如此一想,甘木火又原谅自己,可他还没想清楚,母亲已消失在人海之中,他的思绪也被炮竹声打断。
但见一出广场,沿路都是夹道欢送的人海,从见第一辆车开始放炮竹,一直要放到最后一辆汽车离去,一时间,整个环城路就铺了一尺厚的炮竹花。 为答谢人们的热烈欢送,每一辆车的新知青都高唱着革命歌曲,可谓群情激昂,山摇地动,浩浩荡荡奔赴广阔天地。
新知青队伍出县城以后就象流入沙漠的河流,开始时浩浩荡荡,接着就四散分开,最后都消失在群山里。
只一首歌的功夫,甘木火所乘的解放牌汽车已孤零零地驶上城外的山道上,红旗呼啦啦响,像一把火炬在林海中飞动。
汽车在溪牛公社大院里熄火。 早等在这里的接待人员带领大家进大礼堂坐下,一一递上茶水,说一些欢迎的话。
一杯茶后,一些干部模样的人在前排就坐,主持人宣布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会开始,公社革委会书记首先致欢迎词,接着,就是带队干部讲话。
这带队干部是一个干瘦的老头,长着一个鹰钩鼻子,长发也象瓦块一样斜斜地遮住额头,若在嘴唇上加上一撮黑胡子,那就是又一个希特勒。 他可不像别人那么客气,板着脸往麦克风前一坐,拖着鸭公一样的声音给这些热血青年当头泼了一瓢冷水,说:“我姓蒋,老知青们都喊蒋同志,你们也可以这样喊,从现在起,我们就在一个革命战壕里了,就算认识了。但我要给大家打个招呼,国家和家长将你们交给我,我就得对你们负责,就得对得起国家的重托,对得起家长的信任。我得告诉你们,到这里来,不是镀金,更不是旅游,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那就得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听从指挥,遵守纪律。
至于纪律,今后还要详细讲,今天当着各级领导的面只强调一条,那就是不准谈恋爱,这是铁的纪律。
所以,以前没谈的,不要去尝试,你们才多大呢?以前就谈了的,立刻暂停。不然到时可别怪我老蒋对你不起。我就专门建房让你俩谈,谈到胡子都白去。”
至此,大家都知道这老头姓蒋,是带队干部,知青们的顶头上司,老知青都叫他做蒋同志,那新知青也跟着这样叫。
会议很快就完了,可是这蒋同志并没有带领大家上山,而是留在后面与几个送知青下来的人员共进午餐,他只安排贫下中农代表,一个包着黑色头巾的矮个子老太婆带大家上山。
由于蒋同志的隔年腊肉有言在先,大家从云里雾里回到大地,一腔热情化成满腹迷惑,加之唱也唱累了,走也走累了,一路上都不言语,只有这叫梁支书的老太婆兴致很高,一路上热情地询问这个情况,询问那个情况,一直到有人说:“我看到房子了。”她才住了口。
大家听说看到房子了,一下子来了精神,随喊声看去,这个即将生活和战斗的地方建设在叫龙洞山的两个山峰之间,很高,站在场里就站在了群山之上,场部有一栋宿舍一个厨房,一个厕所,全在一条线上,远远看去,就象浪尖上的三叶小舟,场部前面有一条石板路通往公社和集市,后面有两条山路可下到各生产队。
再走近,从窗户里可以看见大宿舍从中隔开,靠厨房这头住男的,靠茅房那头住女的,男的这边为了欢迎新知青,老知青都在靠后山的一边打链铺,腾出当阳的外边让新知青开铺,所谓开铺,就是先在地上钉木桩,然后搁上树条木板,虽然木板还散发着松木的油脂气味,但比老知青的大连铺优越地多了,每两个铺一连,中间还隔了板子,各有领地。
在梁支书招呼下大家粗粗看了一下宿舍后放下行李去食堂吃中饭。 等大家吃完上山的第一顿中饭,再休息一会,蒋同志就赶回来了,他亲自给大家安排铺位,也许是看甘木火年龄小,还是一个娃娃脸天真无邪,特的将他安排在自己的铺位旁边。
当晚,甘木火躺在新床上听着窗外林涛阵阵,虽然感觉比自己家里的床强了很多,但很久都没有入睡,想着,同班里只有贺娜和石黑土与自己一起被分到同一公社,而石黑土又被分到下面的分场去了,来时两人也不同车,只在车上舞了一阵手致意,不知他此刻怎么样?还有石占金,没有他与自己争论很是无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