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曰:花开几支,话分几头。当初,甘木火随母亲麻金花搬来耳城时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耳城旧集市遗弃的货棚有两大排,就像两条长龙躺在地上,其中便于临时居住的有一百余米。因为各种原因,先后有十来户人家住进这货棚。像甘木火的同龄石金占,他家最先搬进耳城。原因是他爹酒瘾太大,没钱打酒,就用酒精兑水喝,喝出了问题,只好先将房子卖了给他爹治病。
甘木火另一个同龄石黑土是打甘木火之后搬来耳城的。原因是他爹突然被打成右派,被下放到石占金他们红卫大队第一生产队接受教育。因为队上一时没房子,让他家暂时住在耳城。 还有甘茂发的远房堂姐甘茂翠,这是个孤老太婆,因为房子被没收,所以也住进耳城,还选在甘木火家隔壁。还有其他好几家,都有种种原因而来,难以一一细说。
总的来讲,凡来这里的人家情况都不会太妙,这从棚子上就看得出。条件好的,像石黑土家,因为是生产队帮忙整房子,所以,他家屋顶用的是油毛毡,四周用竹子夹壁,再糊上泥巴。石占金家是茅草盖顶,杉木皮做壁。甘茂翠家是杉木皮盖顶,烂竹簟子做壁,因为烂竹簟子大小不一,连在一起看来就像一团鱼鳞甲。
但无论怎样,在甘木火眼里,这就是他们的天堂。甘木火与石黑土都是六岁多,也不懂得老左老右,只晓得与他最合得来。白天,他与石黑土带着一群稍小点的鼻涕虫,好着好着又打,打着打着又好,演着他们的小把戏。晚上,他数着星星听大姐甘兴春讲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或是听着听着就打起鼾来,很是自在。可是,自从那叫爹的人回家以后,一切都变得令人难受。
细说来,这天响午,甘木火像往日一样与石黑土带着一群顽童在耳城的青石板路上玩,但见石板青亮溜光映照着这些小腚,他们或躺或坐,谈着孩子们永远谈不完的话题。等到说疲倦了,石黑土摸摸肚子说:“有点饿,下河围鱼吃去吗?这次轮到木火带盐了吧?带了吗?” 甘木火沮丧地答道:“没有,家里盐不多了,怕被我爹发现。”玩童们七嘴八舌说开了:“你莫让你爹晓得呢!”“你太小气了,人家都带好多次了,你出一次盐就不肯了。”石黑土想了想说:“要么,我俩斗龙,谁输谁出盐,就是挨打也认了。”甘木火还犹豫。 一玩童给打气说:“斗就斗!莫一定就输了么?”另一玩童擦着鼻涕,奶声奶气说:“又不肯带盐,又不肯斗龙,到时你莫吃算了。”甘木火莫奈何,怀着几分侥幸心说:“斗就斗。”说着与石黑土各自回家去扯床铺草扎龙。
一会儿,两人各提着一条手杆来大的草龙回来,当着大家的面用龙嘴互戳,几个回合下来,甘木火的龙头散了。石黑土的龙头也露出了小棍子。甘木火不服,质问:“不算!你在里面放棍子。”石黑土笑道:“先又没说不能用棍子。”甘木火涨红了脸道:“那还要说?一惯来就不能用棍子的。重新比过。我们砸铜。”石黑土自知理亏,让步说:“砸铜就砸铜。”说着,捡来一块瓦片在石板上画一小圈。两人各将一小铜块放圆心处后划拳,胜者先出手,各用另一块铜放眉尖处瞄准后松手,任其自由落体向对方的铜块砸去,轮着来,谁的铜先被砸出圈谁输。石黑土眼看对方的铜块就要出圈了,求胜心切,就悄悄用力砸。甘木火喊了几次“又犯规”不见效果,就说:“你老犯规,搞不成,还是打家仙。”
石黑土求之不得,说:“巴不得。”说着,两人带着玩童到挖城墙岩后留下壕的沟里,找一合适石板竖起做家仙,(所谓家仙就是用来做靶子的石块,这大概与‘破四旧,立四新’有关,至于从何时,何人开始已无从考证,就象跳橡皮筋的童谣《董存瑞》,是永远找不到作者的了)又各自拣一称手石块在手,然后划拳。甘木火出拳头砸了对方的剪刀,赢了,先出手,一石将家仙击倒,胜。
接下来两人又划拳,石黑土同上次一样输了。他不服说:“不算,这不公平,谁先打谁占强。”甘木火斥责道:“你这是耍赖。”石黑土冷笑道:“什么耍赖了?那你还不是输了不作数。”甘木火放低声音说:“那再投。输了不准耍赖。”石黑土答应:“拉勾。”
两人拉过勾后照例划拳,这次是石黑土胜,他将当靶子的小石块投出,这石块俗叫“心子”。 这与打家仙不同,谁划输谁先动手,所以,还是甘木火先出手,他拿“弹石”瞄准“心子”后投了个“狗爬母”(弹石与心子相重叠),将心子全盖住了。这就像乒乓球的擦边,神着!石黑土要想赢除非将甘木火的弹石砸开,不然无论怎么投,都是对方的弹石离心子更近。 他这样划算着奋力一投,但投高了一点,弹石滑了过去,输掉第一局。
接着,轮到甘木火投心子,由石黑土先投弹石,他为了避免发生狗爬母,就将“心子”石投得很远。结果,两人投出的弹石离心子差不多,看不出胜负,就用稻草量,量出石黑土的“弹石”以一颗包谷子的距离取胜。
第三局,该石黑土投心子,他也学乖了,将心子奋力投得很远离,这就不光是比准星,还比力气大,结果如他所愿,这一局与前一局一样,又是用稻草比量才量出他险胜。这次是拉了勾的,甘木火无奈,认输道:“等一会,我取了盐就下河。”说着向家里走去。
一会儿,甘木火取了一小包盐出来,喊一声走,这些光屁股就蹦的蹦,跳的跳,或前或后,踩过溜光的石板路,然后穿过北门,走上通往小河的路。
这时就可看见一片田野像一块巨大的地毯从城外一直铺到几里外的山脚,一条石板铺就的官道从北门出来,在四里外的山脚处消失,就像给地毯扎上一条腰带,一条小河由上至下从地毯中央流过,似乎觉得一条腰带不够美,再从左至右加一根飘带。
二十分钟后,甘木火和石黑土带的光屁股队伍来到小河与官道的交接处,这里有一座青石板架的平桥,桥的下游二三十米处是一座碾房,上游二三十米处是小河最大的沙滩。天净沙.“小桥,流水,人家”词句应该是抄袭这里而得,只不过是将“碾房”改成“人家”罢了。
石黑土他们踏过平桥后分为两队。石黑土带一队去旁边生产队的辣椒地里摘青辣椒,甘木火带一队去田头抱稻草。
等这两样都摆上沙滩,大家就一齐动手,用稻草扎一条大腿粗,四五米长的草龙。然后,都脱得一丝不挂准备下河。或有性急的,先扑下河嬉戏一番。但见小河水浅,深不过齐腰,浅只在膝界上下。此时,阳光将水底的卵石照得格外分明,一群群小鱼在卵石上窜来梭去,惊惊慌慌,似乎知道大祸将至。
甘木火与石黑土各执草龙一头,一头靠近沙滩,另一头斜斜拉入河中间,其他光屁股各自在草龙中间适当位子站好,摆成一个草龙与沙滩合成的剪刀口,等派出去的人从上往下或从下往上将鱼赶进剪刀口里时,大家一起用力,推的推拉的拉,将草龙连河水一起卷上沙滩死死按住,以防鱼与水一起漏走,稍等片刻,水慢慢退去,那些银色的小鱼就在沙滩上跳舞,或二指大,或三指大不等。
等小鱼差不多够吃之后就生火,大家围着火堆圆圈而坐,用一根小树枝挑着小鱼的口去烧,不用多久,就闻到一阵阵鱼熟的香味。
这时,甘木火早将盐掏出放地上,谁的鱼先烧熟,谁自去取盐点在鱼的身上,不怕辣的再取盐点进掰开的辣椒肚里与鱼一起嚼。
这样,又热又辣,难免汗流浃背,满脸炭黑,甚至小鸡鸡也“生灵涂炭”,可一个个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兴高采烈。唯有甘木火愁眉苦脸,心里只巴望能躲过偷盐这一关。
过了一顿饭功夫,鱼吃过了,火也灭了,澡也洗了,该回家了,可甘木火并不想回家,但大家都走了,他也不得不走。
甘木火到家时尽量放轻脚步,企图躲得一时算一时,谁知一探头荆棘条子就上身了。甘茂发先抽后发话,口念:“老子叫你吃里扒外,老子叫你吃里扒外!”……他一直抽到手酸,才拉椅子坐下坐下,说:“你还要老子养,你就去养人家,你吃再多,老子不心痛,但你拿去送人家,就象用刀挖老子的心。今后有什么吃的,你跟老子老老实实在家吃了再出去,不然,小心你皮子。”停片刻,未听到反应,大喝:“不吭声!没听到!”甘木火从痛哭中醒来,咬牙答:“听到了。”
第二天,甘木火伤痕未消疼痛犹在,可一吃过早饭又与伙伴们老地方见了。等到响午,又是围鱼时候,这次轮到石黑土出盐,他二话没说就回家去包盐。他正包盐时父亲刚好下班回来撞见,问:“土儿,你又舀盐出去了啊?别舀光了,也给我们留点呀”石黑土分辩道:“我只舀了一点。”父叹道:“你们这些傻家伙就知道从家里舀,就不会自力更生吗?随便捡些破铜烂铁合起来卖,你还担心没盐吗?还可以打平伙呢!你看看家里这盐罐,快空了。”石黑土听后觉得有理,将盐又倒回去,空着手回来,说:“没搞得盐,我家盐罐也快空了。” 甘木火失望地问:“真的啊?”石黑土:“真的,我儿骗你。”又转身对玩童们问:“你们今后还想不想围鱼吃?”众童齐声道:“想,怎么不想?”石黑土号召说:“那大家凑废铜废铁卖了买盐。”一童问:“没有怎么办?”另一童代答:“可以捡嘛。”说着,一个个都雀跃而起,分头行动,商定在收购站会齐。
下午两点,石黑土带着破铜烂铁最先走进船城镇废旧收购站。这是一个用祠堂改成的收购站,进门的右边是柜台,较矮,上面放一把木杆秤,旁边地上摆一台磅秤,后面的墙壁上挂满各种药材标本;进门的左边也是个柜台,较高,两张桌子并排放着,各坐着一位女服务员,一个开票,一个付钱,后面墙壁上有一些表格写明各种废旧物质的价格。进门以后的前厅和后厅堆满废旧物资。
稍后,其他小人儿陆续到来,各自将从家里收集来的破铜烂铁归到一处,然后一边向负责过秤的中年男服务员问这问那,一边等人。
甘木火最后一个赶到,带的是烂锅破鼎,锈钉断铲。 石黑土见人到齐,一声喊:“走,上称。”大家抱的抱,抬的抬,神态不一地将东西搬上磅称。
那穿兰色工作服的中年男服务员一边帮码称,一边验收,将一块铁屎捡出来后称称,开票,黄铜一斤一两一块六角五分,烂铁四十斤两块整,共计三块六角五分。
当石黑土拿了发票到对面柜台取钱,玩童们看着那斩新的人民币,一个个乐得揉眼屎擦鼻涕。
得了钱先买面条吃,后买盐,这是事先讲好的,大家打着闹着走进镇供销社饮食部。石黑土先去柜台前排队买面牌子,甘木火就去写有“取面处”的窗口前排队,其他伙伴们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张二两面值的粮票交到石黑土手里后,转到甘木火后面排队。
眼见前面的人一碗一碗端面条离开,那葱的香味扑鼻而来,玩童们口水直流,不断念叨:“还未到!真慢!” 一些性急的家伙等得不耐烦,离开队伍扒着窗口去看,只见一个长长的大灶上放着一排大铁锅,那锅真大,可以躺一个人进去,其中有四个锅子的水烧得翻开,三个服务员穿白衣戴白帽站在锅台前下面条的下面条,排碗的排碗,舀汤的舀汤,因为蒸汽大,有点看不清男女,只见那夹面的筷子老长,就像烧火的铁夹。
等顽童们一个个都去窗口看了一遍后终于轮他们到了。石黑土将面牌子交甘木火后一边端面条上桌,一边交代说:“等齐了一起吃。”一童实在等不及了,说:“我先吃吧!”甘木火不耐烦道:“那等会儿有多的,你就莫再要了。”该童听后只好忍着。
一会儿面条齐了,每人端一碗后还余三碗。只听一阵嘿里呼噜后,个个连面条带汤都吃完了,就盯着余下的三碗催着快分,那样子就像一群狼盯着一只小鹿。石黑土因最后动筷子还没吃完,可经不住大家催,就先分,然后与大家一起风卷残云将余下的面条三拔两咽吃完。
吃完面条,一个个习惯性用衣袖抹抹嘴,一边说下次集资铁的事,一边说买盐围鱼烧吃的话离去。大家又觉得累了,一路走一路就散了。
甘木火与伙伴们一起只顾高兴,快到家时就愁了,实在没勇气回去,又打转身顺石板路溜达,可瞎转一圈后还得麻着胆子回家,临进门鼠头鼠脑往里窥探,里面猛然一声喝:“挨就挨脱了是吗?”他一听吓了一跳,噗通就跌进门内。没等他站起,甘茂发那竹条子就随声而至,喝问:“你把老子那么多铁弄哪里去了?”甘木火习惯性抱着头,怯怯地:“拿去卖了。” 甘茂发:“钱呢?”甘木火:“买东西吃了。”甘茂发哼道:“买东西吃了!你拿老子的铁去打平伙,还以为老子不晓得!老子就晓得,跟着好人成好人,跟着道士成鬼神。叫你不要跟那些野猫头一起,你硬是要跟,你只管跟,就莫让老子看到,一看到老子就要剥你皮!今天老子就让你好好长点记性。一天不打你,你就吃了紧皮硝,强盗投胎,你皮子紧,老子就帮你松松皮。”
甘木火只穿短裤,抽一下就跳一下,一道道红印横七竖八爬上双腿,鲜血慢慢渗透出来。此刻,甘兴春正在洗菜,她也是被打怕了的,从来就不敢为弟弟劝架,可眼下见情势危急,只见弟弟被打得蹲下蹲下又站起,站起站起又蹲下,泪流干了,喊声也没了,一时也顾不得许多,放下手中正洗着的菜冲过来急挡住甘木火,就象儿童玩狼扑羊和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说:“爹,别打了,这样会把老弟打残的。”可甘茂发不但不为姐弟情谊所动,反而连着甘兴春一起抽,发狠道:“耶!你还要护烂头锤啊!我叫你护烂头锤,我叫你护烂头锤……”
由于甘兴春的遮挡,甘茂发终于抽累回屋了。甘木火双腿一软跪了下去,一是负痛,二是看到大姐裙子下的双腿扎了几根竹签,渗出的血就象几条红色的蚯蚓在爬,他小心翼翼先给大姐拔去竹签,再用手指揩血,但抹去抹去又渗出,一时也止不住,再看自己腿上,也一样,发狠道:“大姐,我长大了,一定要给你报仇。”甘兴春急用手捂住他的嘴。
晚上,麻金花见儿子被打得下不了地,一时也顾不了许多,对甘茂发质问:“怎么将伢儿打成这样?究竟犯了什么死罪?”甘茂发似乎也感到下手太重了,低声解释说:“今天队长将我调到岩工组去了,我正一肚子气没地方出,这鬼儿还要来气我。我晓得,他是强盗变的,一天不打,皮子就痒。”麻金花生气道:“你娘养你这么乖,在外头受气就回来拿伢儿做醒酒萝卜。”甘茂发分辨说:“你也不要护烂头锤。你养的这好儿,三天不打就上屋揭瓦。老子辛辛苦苦捡的铁舍不得卖,他老几倒好,一下子都拿去卖了。卖了也不讲,你自己用老子也管他的!他倒好,拿去与那些野猫头打平伙去了。我早给他讲了,老子的东西你用你吃老子不心痛,但你拿去养人家,那就像拿刀子挖老子的心。老子不给你打出记性老子就是你儿。”
麻金花听后知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只好拿甘木火说话道:“你这不争气的,你就那么饿痨饿血呀。”说到此,突然打住,只见甘木火不动也不哼,嘴角挂着冷笑,心想:“这还是个孩子呀,是不是打傻了?”想到此,也不敢再数落儿子,改口骂自己道:“我这是前辈子作了什么孽?”说着去给儿子弄药。
接连几天,甘木火都不大动得,只在屋前屋后走动。小伙伴少不得都来亲切慰问,更重要的是看他何时能重出江湖。无疑,甘木火与石黑土是他们这党的两条腿,缺一不可。
第三天,石黑土又带著小伙伴来看望甘木火。可他并没有感谢他们,反而对大家说:“你们今后别来了,我爹不准我与你们一起玩了。若是再见我与你们一起玩的话,就要打断我腿。” 若是大人听如此说话,早就甩手而去,可到底是孩子们,石黑土说:“那就莫让他看见就行了。”甘木火摇头,说:“别人看见也不行。万一给他讲了,也会拐场。”石黑土无言,因为这可难说了,要躲他爹一个人都难小心,要躲全镇的人根本就不可能。
其实,甘木火这几天没出门早都弊坏了,他如此讲只是想让大家出个万全之策,谁知没讲两句,大家都哑口无言了,只好失望地说:“你们走吧,我不能与你们玩了。”石黑土不甘心,问:“那夜头呢?”甘木火想,夜里头倒是容易躲过,就答:“夜头可以,但不要来我家喊我。” 一童着急问:“喊你不上你家上谁家?难道还上我家去喊你?”石黑土骂道:“你好蠢,隔远远地喊不就成了。”这童不服道:“那他爹不也听到了?”石黑土笑道:“讲你蠢,你不会学电影里地下党那样喊话,‘长江长江,我是黄河’。”甘木火觉得这办法还行,只是这喊话还是不行,得吹口哨才好,说:“喊话太明显,你们吹口哨。我回一声就是马上出来,回两声就是等我爹走后就出来,回三声以上就是我爹在家不能出来。”大家觉得这样好。
大家正得意,只听到甘茂发突然走来喝一声:“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是隔年腊肉有盐在先,从今天起,你们不要再来找甘木火,好好的都被你们带坏了。”这些伙伴受甘木火感染,见甘茂发如见雷公,并不听他讲什么,一声喊,都作鸟兽散。
甘茂发回头呵斥甘木火说:“老子叫你不要与他们玩,你就是不听,总有一天,我将你耳朵给扯脱。”甘木火低声分辨道:“他们自己来的,又不是我喊的。”甘茂发提高声音吼道:“还嘴硬!反正莫让老子看到你与他们在一起,听到了?”甘木火机械地答:“听到了。”
第二天,甘木火不敢出门,一个人在家门前的石板路上玩泥巴坨,将黄泥巴按在石板上像揉面粉一样揉好,弄成钵头样子,往里吹口气念念有词:“船城大炮响不响?响!”往下一掼,泥窝叭地炸开了花。玩了一阵,腻了,又用砖块夹小棍做坦克玩,又腻了。一时不知玩什么好,猛然看见电灯就好奇地想,若换上手电泡会怎样呢?想着,就用手电灯泡绕铜线去连接电灯灯头,人矮够不着,就找来凳子垫上。合该他命不该绝,正要接触电灯灯头时,甘茂发回家取工具,冲上前将他一把抱下来,提着耳朵问:“你什么玩不得?来玩电!这会打死人的你晓不晓得!不紧紧你皮子你不长记性,你是强盗变的,一天不挨打皮子就痒。”
随后,甘茂发取上工具将甘木火押到二街居委会猪场去交给麻金花看管,少不了又训斥几句才走。
此时,麻金花在猪场给一个请病假的饲养员顶班,听说儿子在家玩电大惊,放下潲桶奔出来,拉起甘木火细看一阵,见没事,才说:“我的儿啊!那电都是能玩的啊?会打死人的。今后千万别再去摸啦,听到吗?今天就在娘这里,不要乱跑,啊!”甘木火点头答应道:“好”。正说着,一妇女赶着一头大公猪进来喊道:“主任,猪郎子来啦。”麻金花答:“好,稍微等一下,你也歇口气。”说着去看猪郎子。
甘木火对这猪很好奇,这家伙与其他公猪大有不同,个头很大,黑色鬃毛又粗又长,前头嘴上翘起两颗獠牙,后头屁股上挂着两个大肉球,出气如风,叫声如雷。他想,这一定是打架的猪,牛打架是见过的,也不知猪打架好不好看。正想着,麻金花与刚才来的妇女一起将这猪郎子赶进一个猪圈,只听里面稀里哗啦跑,好像是打起来了,他急跑过去看。
果然,猪郎子与一头母猪干起来了,却与牛打架一点儿都不同,牛打架都是男的对男的,不像这猪,公猪打母猪。可女的怎么能是男的对手?所以,母猪只好跑,跑了一阵没力气了,停了,猪郎子乘势爬上母猪背上,肚子上露出一根绞钻一样的东西,钻进母猪的屁股里,这哪里象打架,就问:“牠们在干什么?” 妇女很认真地答道:“在做把戏,将猪崽放进肚子里,等养大了再生出来。”甘木火似懂非懂,又问:“哦!是这样,那人是从哪儿来的呢?” 妇女回答:“人嘛,是涨大水时用捞兜从河里捞来的。”甘木火奇怪道:“那我怎么不见河里有伢儿呀?”妇女笑道:“等你长大了就会看见的。”甘木火想想,问:“那猪为什么不从河里捞呢?”妇女顺口答道:“也一样。”甘木火摇头道:“不对,你刚刚才说是先放进肚子里养大后再生出来。”麻金花打断道:“伢儿家问那么多干什么?今后不准讲了!让别人听到会擒你去派出所。”甘木火不服,问:“那也要擒阿姨去派出所吗?”妇女笑答:“大人不擒。” 甘木火:“为什么大人不擒?”麻金花不奈烦,凶道:“叫你莫讲就莫讲!打破坛子问到底。” 甘木火不再做声,猪也打完架了,就自去院子里看蚂蚁拖虫。
可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等他醒来,已躺在家里,只听到大姐叫他起来吃晚饭。
过一阵,甘木火吃完饭正闷得慌,只听远处传来声声口哨,知道伙伴们在召唤。他立即回了一声。可这里声音未落,那里甘茂发就骂开了:“那个教你在家里吹口哨的?口哨只能在山上吹,不兴在家里吹,只有道士招鬼才在家里吹。这次你不晓得就算了。今后不准在家里吹,听到吗?”甘木火机械地答:“听到了。”说着瞅机会出了门,轻声嘀咕道:“又招鬼了,那人家黑土在家吹又不见招来鬼。”一边嘟哝,一边就去找伙伴集合,等见了伙伴,什么鬼啊神啊都抛到九霄云外。可万万没想到会真的出了鬼。
原来,船城镇办针织厂正在耳城修建厂房,耳城墙的壕沟里整整齐齐堆了几大堆青砖,毎堆都有一人多高。这天月夜,月明风清,一过路人明明听到砖堆有响声,可走近去看时,人影全无,先是怀疑听错,也不在意,自笑一声提脚离开,可没走几步,身后砖堆又响,站定细听,确确切切,返身四旋细看,除了月光,就是乱石中露出的杂草,蟋蟀声断断续续,更添阴森,越想越怕,撒腿飞跑逃去。
之后,又有多人被吓得魂飞魄散,面容失色,以至于越传越神,弄得施工队不敢破土动工。
为这事,针织厂党支书专门去镇革委向曾书记汇报。 曾书记在他办公室听了汇报后说:“不要紧,我们共产党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来就不相信鬼神,你回去着手开工,我们立刻组织民兵抓‘鬼’。”
这夜,又是月明风清,镇里民兵和公社民兵联合出动,男民兵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女民兵们神色凝重,略显紧张,他们成单列行走,刺刀映着月光闪闪发亮。队伍静静地从砖堆旁走过,从这头走过那头,隔一会又从那头走过这头,期望听到那吓人的鬼声,但来回几次都悄无声息,就连蟋蟀也停止了歌唱。
走了数遍,一无所获,一个爱狩猎的民兵猜道:“会不会是什么野物在内?牠们耳朵最尖了。我们这么多人过路,牠哪还会出声!只要将砖搬开就知道了。”大家觉得有道理,但又怕搬砖,纷纷叹道:“天啦,这可是好几万砖啦!” 可民兵营长却说:“搬!不搬没有结果,回去怎么交差?搬开来,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响,不到长城非好汉,搬。”话音刚落,甘木火和石黑土双双站出来说:“莫搬,莫搬,我们特意码的。”民兵们听后个个无语,营长一手一个提着两人的耳朵说道:“好啊,是你们两个野猫头在这里装神弄鬼!”甘木火分辨道:“谁装神弄鬼啦!我们只是在这里玩。”营长:“那你们为什么一到夜里就敲砖头吓人?”甘木火:“谁吓人啦?我躲这里只是怕被我爹晓得会打我,一个人也没吓。”大家听后细看,只见砖堆中间被弄空,做成鬼子的碉堡,里面放满“枪炮锅碗”等玩具。一民兵哑然失笑道:“一定是因担心被父亲发现挨揍,所以遇有人来就不动,人一去才活动。”原来这样,民兵们哭笑不得,说笑着离去。
第二天,民兵抓鬼抓出两个小鬼的事一时成为笑谈。甘茂发听了气得手心发痒,下午一收工回家,饭也不吃,先拿甘木火下菜,噼噼啪啪一顿猛抽,说:“我晓得,你与那野猫头一起就不会有好事,才得几天?你又去找那野猫头。老子的话就当耳旁风!难怪那天在屋里吹口哨喊鬼,学会打暗号了。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米多,老子过的桥比你走路多,你就敢在老子面前搞鬼!今天不给你打出记性,老子是你儿。”正打着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手提着甘木火耳朵往外走。甘木火只听到两脚生风,一双破鞋先后掉在石板路上,顷刻,就过了数十米来到石黑土家。
此时,石黑土家正吃晚饭。甘茂发劈头盖脸交待他父母说道:“叫你家石黑土不要再来找甘木火了!看将我儿带成什么样了?”石黑土父亲虽然开通,却也受不得这话,冷冷地答道:“不用你交待!我也不会让我儿来找你儿。”又对石黑土说:“你不找甘木火玩会死是吗?听他爹口气,讲什么事都是你喊做的。”石黑土争辩道:“又都是我喊的了!这次垒碉堡是他喊的,说是不让他爹发现。”他父亲严肃地说:“不管哪个喊的,都不准再去找他玩。哪个伢儿找不得,硬要找他!除了王木匠就不装犁了?听到了吗!鬼儿的!”石黑土不奈烦道:“晓得了!” 甘茂发听了就将甘木火又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