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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甘木火吃过早饭就听蒋同志布置工作，新知青跟着老知青上山打柴烧窑。 这倒难不倒他们，在学校时就做惯了的，不过就是换个地点而已。 所以，所有新知青都干得像模像样，称得上召之即来，来之能干。
晚上七点，蒋同志在宿舍外的土坪上主持开欢迎会。 新老知青象生产队一样各人搬个小椅子随意而坐，土坪头上放一张小桌子和一盏汽灯。
甘木火坐上土坪后发现大家都不愿与自己做一堆，即使自己坐过去，他们就不经意地移开，想到白天打柴时也是如此，大家都不与自己说话，看自己都是斜着看，当时只以为是认生，可现在感到不是这原因。 正想着，贺同志开始讲话，就将这疑问暂时搁置一边，先听讲话。
蒋同志先致欢迎词，随后宣布了领导班子成员：溪牛公社知青园艺场带队干部蒋门高。场支部书记兼场长沈举起，原任某某大队支书。场支部委员梁英，原任某某大队支书。场支部委员韩拓钔，原任某某大队团支书，复原军人。场机械工杨其智，某某大队团员。场饲养员朱铊佐，某某大队党员，单身社员。场团支部书记秦列士，一年历知青。场学习委员兼卫生委员杨萍，一年历女知青。场劳动委员尤雪迹，二年历男知青。场文体委员。杨丽莎，一年历女知青。场组织委员。何玖向，两年历知青。场生活委员。许前进，二年历知青。
全场分为三个班，一，园艺班，尤雪迹任班长，吴红艳任副班长，她是一年历女知青。二，基建班，何玖向任班长。三，后勤班，许前进任班长。
之后，蒋同志安排完明天工作就散会。 甘木火回到宿舍躺在床回忆一天的情景，想到白天吃中饭时贺娜的话，她问：“他们背地里都叫你做老蒋的尾巴。为什么？”他当时并没在意，随口说：“我怎么知道？”现在想来很冤，自己都不知道蒋同志为什么要将自己铺位安排在他旁边，随他们吧，谁怕谁呢！还是甘茂发说得好：“求人难，难求人，万事都要自己有。打铁还得本身硬。自己做好了就不会受到冷落。”打定主意后就起来点上煤油灯按场部要求写决心书。
原来宿舍当头墙壁上开劈有广阔天地学习园地，老知青写揭批“四人帮”文章，新知青写决心书，考虑日里劳动强度大，夜里灯火又不便，所以限期十天交稿。
甘木火先参考了一些资料，然后写道：“我是一名共青团员，是党的助手，决心坚决听从党的号召，那里需要那里安家，坚决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教导，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不怕苦，不怕累，立足龙洞坡，胸怀全世界，决不忘记xx斗争，坚决记住，现在全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坚决做填平三大鸿沟的小石子，建设好农村，为贯彻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中国应当对于人类有较大贡献的宏图，为解放全人类，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他写完又认真看了几遍后准备誊写，可一翻，纸呢？没有，看来十天期限是很有道理的，就先放一边睡觉。
第九天晚饭后，甘木火拿上早誊写好的决心书急急走去学习委员杨萍宿舍交稿。 她一人住卫生室兼保管室，此刻，她正在看揭批“四人帮”的相关资料，见甘木火来就放下书，接过他交来的决心书看了一眼，其书用十六开双行信笺纸誊写，字写得很大，才写得一面多，摇头说：“才这点呀？决心太小！” 甘木火惊诧反问：“还少啊？这些可都是我的真心话呀！我还担心多了，做不到，不成了空话吗？”心想：“难道胸怀全球，志向还不远大吗？奋斗终身，决心还小吗？难道还有比这更远大的吗？”就问：“其他人的呢？让我参考参考。” 但他是第一个交的，所以杨萍就给他找了一些上届知青写的决心书，都是三四页的，杨萍的最多，有六页，当然也有与甘木火一样少到一页，半页的，她没拿出来。
甘木火先看杨萍的，果然深受启发。 她从毛主席祝知青“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这话写起，谈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意义，谈到下乡对“缩小三大差别”的作用，谈到贫下中农的勤劳勇敢，以及从中受到的启发，谈到下乡是反帝防修的伟大创举，谈到扎根农村的光荣和幸福，其中甘木火最欣赏的是这句话：“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要在这反帝、反修的阵地上生根、开花、结果，让帝国主义将中国变修的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第四代身上的预言成为泡影！”
甘木火惊叹道：“到底是老知青，一写就是六页，有理论，又有实际。” 杨萍抬手拢拢头发放在耳朵上，说：“我这哪算多，比先进知青差一半了。红山场向汉坚的决心书才算好，一共写了十二页。” 甘木火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呀，想不到他进步这样快！那简直就是政府工作报告了。” 杨萍：“他和你们一样是新知青，属邮电战线。他的决心书真正精彩，除‘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还有很多，比如：‘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我们就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万人，我们的事业并不是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针对我们而言，我坚决扎根农村一辈子，并不会为它的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解放全人类，为实现共产主义所作的奋斗。” 甘木火从心里佩服，说：“确实厉害，同样一句话，他比我们讲的要精辟得多，高！实在是高！可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决心书?” 杨萍灿烂地一笑说：“大家早传开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甘木火无言，他对向汉坚的敬重又增加了几分，再随手翻了翻其余的决心书，几乎都有扎根农村一辈子这一条，还特别留意了本杨的典型施英诗的决心书，也大同小异，就拿回自己的决心书回去重新写。
又过三天，甘木火在杨萍催促下才交稿，但最终没有将“扎根农村一辈子”这条加上去，只是将页数加到六页。 他觉得还没想好这个问题，他还有一个大学梦，毛主席也没有这方面的指示，只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没有关于扎根的论述，干革命也不仅仅限于一种形式呀。难道上了大学就不能再回农村吗？
这天早晨，大家扛着锄头路过墙报时看见甘木火的决心书贴在显眼的位置。 一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外号叫黑头的老知青边走边问：“小甘，你决心书是写得长，就不知道你干得了好长？不信，你下午手就要起泡。” 甘木火自信地答：“我们也不是温室里的花朵，虽然赶不上你们，但也不会轻易下火线。” 走在旁边的梁支书就爱听这话，夸奖道：“我们甘木火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赶旧人。” 黑头冷笑道：“大话好讲，屎难吃，鸡公屙屎头坨硬。” 甘木火不语，心想，早在学校时就拿惯了锄头舞惯了锤子，没什么可怕的，再讲，干长干短也不是自己说了算，干得要干，干不得也跑不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甘木火早将黑头的话忘了，可梁支书还记得。 这天下午收摘包谷回来，梁支书看见甘木火很艰难地挑着一担包谷走在山道上，就又提起那话说：“我们甘木火用实际行动给黑头一个响亮的耳光。” 黑头听了哼道：“莫高兴太早，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还有生活关等着他。”
甘木火无言，觉得这的确是比抬岩挑土要难，古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皇帝不差饥饿兵，可场部的粮草大成问题。 原来蒋同志对上面汇报说场里的蔬菜能够自给自足，所以，从来就不从市场进菜，而实际上是只自给，没有自足。 全场五六十号人，只安排一男三女搞后勤，既要做饭喂猪，又要种菜，如何种得齐？只能拣那些花工少产量高的菜草草种上几样。 结果，数量是凑足了，却总是一菜革命到底，出南瓜就餐餐南瓜，要换也就是煮换成煎，坨换成片，一直要吃得你见南瓜就怕，其他白菜、罗卜等也是同样手法。 甘木火自来到场里就开始长个，却没吃好过一顿饭，人更瘦更苍白了，所以，他听黑头如此说，不敢强辩，的确信心不足，就快步走开。
转眼就到中秋节，可场里依然出工，只是不上山，就在家里剥包谷籽。 因为早中两餐都吃南瓜，所以甘木火下午上工后总对食堂望，按习惯今天该听到鸭子叫了，可等到吃晚饭也没听见那动听的声音，只是在煮黄豆里面看到了几片肥肉。
第二天，甘木火从山上放早工回寝室，却见大姐甘兴春带了些熟菜来看他，说：“你们中秋都不放假，姐给你带鸭子肉来了，果然带对了。看你们这里连鸭毛都不见一根。”甘木火大惊，深感忧虑地说：“场里有规定，不能开小灶，更不能私自带菜。你赶快把菜带回去吧。” 甘兴春不以为然，说：“就一次没关系。” 甘木火强咽口水说：“那怎么行！莫说场领导会讲，就是不讲，也得自觉遵守纪律啊。” 甘兴春叹息道：“好吧，姐不拖你后腿，但你送我下去吧？” 甘木火客气道：“你吃点饭再走吧。我也得吃饭，等会就要出工。” 甘兴春摇头道：“我不吃，已吃过了。你就打你的饭就是了。” 甘木火嗯一声快步去打饭。
甘兴春让甘木火送自己到半山腰时又说：“在这里没人看见，你吃一块吧！再不吃我要生气啦。我跑这么远，你总要吃一块吧！” 甘木火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吧。”说着两口就吃了一只鸭腿。 甘兴春见他中计，又给他加了两块说：“反正都吃了，再吃两块。” 甘木火口里没空，只无可奈何的笑笑，接着就风卷残云将带来的菜一扫而光，说：“好了，我吃饱了。下次别带了。二姐呢？” 甘兴春望着弟那苍白而天真的面容，泪流两行，说：“她早吃过了，她才不像你这么犟性。好了，你回去吧。放假来我那儿，听到了吗？” 甘木火故作轻松地回答：“我很好，不必担心，有空的话我会来的。”说着一直目送大姐消失在山路尽头才打转身。
回场路上甘木火心里很是不安，吃了鸭子少了底气，若被人知道，肯定就说自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现在人人都在艰苦奋斗，为场里争光，就自己家开小灶，给场里抹黑。
不过他就不明白老蒋那一套，为什么不能让家里人送菜？家里送得越多，场里不就更省事吗？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说一切可以自给。 再讲，蒋门高将场里的发条拧得很紧，每天打早出一趟工回来才吃早饭，吃完马上出工干到吃中饭时间收工，午休120分钟后又出工，一直做到黄昏才回场吃饭洗澡，洗完也不能就休息，不是开会讲生产，就是政治学习，一星期有三至四次会不等，几乎不间断。
所以，甘木火有时就觉得蒋门高与甘茂发差不多，只是旗号不同。 甘茂发是“马打熟，人打乖，棍棒下面出孝子”。 而蒋同志是“为党负责，为家长负责，让你们早日出去，”他的话公然与报纸上那些先进知青的话大有出入，让人疑惑不解。 不过，甘木火早就习惯于服从，想归想，但还得遵守一条原则：我们要相信人民，相信党。
甘木火想了一路，回到场部时看见大家都已经陆续出工了，就快步将碗放回宿舍，担上箩筐跟着出工。 他看着这些同伴，发现大家都有些怪，明明对老将有看法，却不敢讲出来，还得努力按他的话去表现，但表现过于突出也不行，那样就会受到冷嘲热讽，但最难办的还是不论自己怎么做，他们都将自己当做老蒋的尾巴，无奈，只好当独行侠，做孤鹫与彩云齐飞。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转眼就过了国庆节。 这天，甘木火随大家收早工回来发现蒋同志正招待几个干部摸样的人。 老知青们眼里闪着亮光，纷纷猜测这次是什么战线来招工。
大家吃过早饭继续种油菜，其进度显然比往日搞得快。 带队的梁支书明白大家的心思，比往日提前一小时放工。
吃过晚饭后照例开会，知青们随意在土坪上坐着，新知青无所谓，而老知青的心情各式各样。 因为不用记录，不用看字，所以也没有点上汽灯。 蒋门高坐在黑幕中宣布说市里已来人到场里招工。 本场有三个名额，汽车公司一名，市委后勤部两名。 经场党委研究推荐，施英诗去运输公司，张向会、胡香兰两人去市委后勤部。
接着，蒋同志喝一口茶后给三人的工作作评述。 其大意是讲，三人都是三年历知青，都在食堂工作，表现都很好。 每天，别人还在睡，他们就起床劈柴担水忙开了，一日三餐辛勤劳作，每天别人都睡了，他们还在收拾锅灶，饭不够时，他们自己吃点残汤剩锅巴，饭多时，他们自己吃现饭，让大家吃鲜饭。 另外，还要养猪，搞科学养猪实验，糖化饲料实验，还要精心护理猪娘，遇母猪临产，施英诗和张向会就将铺盖搬猪栏边睡，轮流守夜。 施英诗还自学兽医，猪的一般疾病不在话下，还能阉猪，很不容易，大家都要向他们学习。 同时宣布由许前进、杨萍、罗萍接替食堂工作。
老知青们听完，对于场党委的决定，口里没有一点异议，可心里的想法很多，却说不出，或不便说。 散会后各自默默回到寝室，悄无声息，往日的喧哗随风而散，要不是因为一盏一盏灯亮起，这里就像荒无人烟的山野。
第二天上午，三名已经招工的知青办完交接就高高兴兴下山了，不知为什么，场部没有开欢送会。 甘木火估计是担心走的人高兴，可送的人会不欢，不如干脆免了，以免动摇军心。 其实老知青思归的心情越来越明显，所谓扎根的话不过是聋子的耳朵——只用于摆设。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是否就为招工的事早作打算？他还没想过，只一心向向汉坚看齐，能被推荐上大学那才是他的梦想。
一个星期后，招工风波已经平息。 甘木火被场部安排去县里参加农业局举办的柑桔嫁接学习班，同去的还有副班长吴红艳、饶玉芝、叶荷、孔人吟。
这天早饭后，甘木火一行站在岔路口，一路通公社车站，一路是通县城的小路，乘车上县城需走五里山路到车站，再坐三十里路的车，若走小路，就只有二十里许。 因为第一天的任务仅仅是去学习班报到，所以甘木火提议说：“反正时间多，不如走路去，也可以节约很多车费。” 但大家都不同意，异口同声说：“走什么路呀，反正场里出钱，早去也可以看看电影。” 甘木火却真诚地说：“能节约就节约莫不好吗？你们搭车，我一个人走。” 他本是真心的想学先进赶先进，场里开会也一再强调，为了落实中央提出的“一年初见成效，三年大见成效”的指示，要大家“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但别人不会这么认为，因为别人不会象他如此天真，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先进”与“城”相连，所以吴红艳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就那么斜斜地用眼角看他，问：“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只是他根本感觉不到，因为他根本就不去感觉，沉浸在自我梦幻之中，固执地说：“也不用谁听谁的。愿走路的走路，想坐车的坐车最好。” 最后，大家走公社车站，他一个人直走县城。
学习班日程安排是一星期，开始学点理论，掌握树木的结构：皮、形成层、木质部，嫁接就是将砧木和接穗的形成层削出来贴在一起捆好，让它们长拢，如此而已。
因为学得差不多了，所以，甘木火不免上课思想开小差，时不时往窗外溜上一眼。 这一溜就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高高的身材，穿着绿色的制服，骑着绿色的单车在传达室门口停下，投递完邮件后又上车离去，那不是向汉坚吗？难道是看花眼了吗？他有点不敢相信。
第二天同一时间，甘木火特别留意之后确认，可不是他是谁？所以，中午，他饭都不吃就去市邮电局找向汉坚，可是从传达室一直问到他的投递班也没找到他，同事说他还没回班。
甘木火虽然没有碰上向汉坚，但从他的同事们口中多少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原来，因为他的档案好，写明他在学校就是团委书记，所以一进知青场就任场长，又因为他的决心书写得好而成为先进知青，所以，这次招工被邮电局相关领导点名特招，先进与城自然连在一起了。 甘木火听了感叹不已，不知该引以为荣，还是引以为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