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红透的时候,甘木火收到贺娜的一封信,很感意外,其信曰:“我知道你已经够烦的了,我不应该再来给你添麻烦了。但我不得不麻烦你把这信看一看。
一个人往往是做完一件事后,等冷静下来回忆起,就会产生后悔之情的,我真对那天的我感到不可思议。我真不敢想象怎么会把少女最隐密的事对你那样坦率的道出。难道我真疯了?
不,我得这种感情,我曾要压死它,但它不死!相反,这感情的萌芽已长成一棵大树,也许这颗大树结得是无核果,但是果子熟了,浆汁还是要流出来的。这是起码的自由。
但是,感情的浆汁决不是轻易流出来的,特别是少女,只有在无力包容的时候才会不小心爆开流露出来。我正是这样!那天被轻轻一碰就流露了出来。
现在我在你面前来说,可以说是没有一点隐密,就象一只小兔被解剖了一样。
请不要多心,并不是信不过你,但我还得再说一句:看在同学份上,望千万替我保密,决不能对任何人说起,那怕是最亲爱的,要不然,我真就无法活下去了。
给你添了麻烦,请原谅!我真疯了!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甘木火觉得这信写得没头没脑,纯粹是要考人的智商,仔细回想“那天”的情景,她似乎从来没对自己说什么很隐秘的话,唯一一次是给向汉坚拜年后一起从县城回来,她似乎含糊其辞说了些话,自己也打了马虎眼。可现在将事情讲得如此严重,也就是讲事情已经很严重。自得有个决断,不能被人伤,却又去伤别人。可又是什么事让她如此欲说还休呢?他猜不透,就立刻打电话找石黑土,叫他去了解一下各方面的动向。
第二天,石黑土就回电话说向汉坚正在公开追求何萍,劝他要么就丢开,要么就好生谈谈。这深深触动了他的心思。
甘木火自从写字条那事后就不再提起,但不等于这感情的小树就灭亡了,而是一直在疯长,但他一直努力克制,在学校时是按她的话克制,离校后是按自己的想法克制,想等到爬上几格格子后在去面对这件事,就像戏里那样衣锦还乡好说话。
但自从来到阿米就有点动摇了,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到佳节也倍思亲。尤其是那单相思,让人在梦里都受折磨,这毕竟是他生命的初次,不管是纯洁或是卑鄙,那激情是那么强烈地冲击全身每一个细胞,那种心痛总是在梦里将你揪醒。
那日赶边边场回来,他就十分羡慕苗家后生们,爱你就上前扯,任你踢,任你打,正如山歌唱的:“有心摘花莫怕刺”。可真要下决心,他还是怕刺。
而现在事情紧急,正如猪八戒看见女蜘蛛精洗澡就忍不住下河,说:“女菩萨,容老猪也洗洗,天实在太热,没办法!”的确,甘木火也是没办法,他感到这种情况就像毒瘾,错不在罂粟花,但就是没法摆脱,让人如痴如疯。他甚至后悔答应他们来到阿米,现在向汉坚是近水楼台,而自己却鞭长莫及,除了通信别无他法。
当夜,甘木火就展纸写信,可写什么呢,他实在有太多的话要写,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讲一讲她带给自己的亲切感情,就曰:“何萍你好!看着你在D县送给我的茶杯,就会想起我大姐。
小时家贫,处于经常要申请国家救济的状态,母亲是街道小头目,钱少事多,整日不在家,于是照看我与二姐的责任就落在我大姐的身上。
九岁的姐姐,黄黄的头发,扎成两根细辫,蓝色衣袖只遮着肘部,正是玩的年龄,但很少得玩,偶而与伙伴跳橡皮筋,却又被我捣蛋,姐跳橡皮筋跳得很好,明快、轻松而自然。我也吵着要跳,为顾全大局,姐只好背着我依依不舍地离开。
我不要姐背时已四五岁了,但姐还是经常拉着我,这是一种习惯,似乎我会被别人抢走。
我都读小学三年级了才不常与姐在一起,我有新的小伙伴,这时姐也长成大姑娘了,性格与体形都更完美,原来大而突出的,被我叫做‘鼓眼鱼’的眼睛变得大而明亮,如同两汪碧水,高而微翘的鼻子挺在鸭蛋形的脸上,身体瘦长,给人一种杨柳临风的感觉,当一些婆婆妈妈夸她时我感到自豪,当一些男孩子老看她,我就恨他们,想到与男孩子在一起时常听到议论女孩子的坏话,我就紧拉着姐的手快步走了。
我父亲是个粗人,信奉‘马打熟,人打乖,棍棒下面出孝子。’于是大姐又充当我的保护神。
一个夏天,我擂辣椒擂钵破了,父亲的竹条呼啸着就到身上,抽得我鬼哭狼嚎,大姐流着泪说:‘你又惹他干什么!’搂着我往屋里逃。
到了屋里,姐的小腿满是竹条印,还有一根一寸长的竹签深深扎在姐的小腿上,血象蚯蚓一样从里爬出来,我蹲下抹了很久才止住,我心象被绳绞一样,心想姐有一两个星期不能下河游泳了。
姐的脾气也很火爆,俨然是个女张飞,在她的喝叱声中,我违令的次数是很少的。
一次我被大男孩欺负,姐吼他:‘我弟咬着你娘肉啦!’结果与那男孩的姐发生恶战。回家把我往堂屋一推,大叫要把我捆起来,以免出去招事,我屁股跌痛了也不敢吭声,爬起来就往楼上躲,而姐却洗衣去了。
姐也并非只知道洗衣做饭照看弟妹,很多老大都这样,姐还有其思想觉悟的一面。母亲受党教育多年,总说党让我们穷鬼当家作主办事,我们就要办好,但家里又确实经常没米做饭,所以母亲经常在开完会还得去敲门借早饭米,有时晚饭忘了吃,早饭等不及又出去了,姐都看在眼里,总对母亲说:‘娘,专心为党办事吧!家务事我们做得了。’
小河如练,有一石头平桥通往大山,很美,有姐洗衣就更美了。溪水清澈见底,鱼虾布于卵石之上,浪花唱歌东去,消声于河湾深处,河湾碧水微波,与田野、群山、蓝天绿成一片,不时有水鸟惊起。
路上,姐不厌其烦听我那些童年闲事,何时拿着别人的裤放在河滩远处,让他光着屁股去取,何时他又报复我,几时我的蟋蟀咬翻谁的,几时谁的又斩了我的。
因为大姐,我的童年便有了很多快乐的时光,而姐的童年是在辛劳中度过的,她总拒绝我帮忙,说:‘干得什么?玩你的吧!’长期这样让我都产生错觉,好象理应如此,现在想来,无地自容!
一天,姐走了,为减轻家里负担,她初中毕业就参加工作了。
姐走了,我的纸船无人评定,我的蛐蛐胜了无人为我高兴,夜里捉迷藏回来得自个走过黑洞洞的堂屋爬上楼,想到人们常说的‘三鬼儿’,就跌跌撞撞摸上床,拉上被子蒙头盖脸,半天才定下心来。
星期天,姐回来了,我就拉着她的手叫她不要走了,姐不忍象母亲一样骗我,说:‘不行,要上班呢。你也长大了。没上班拿什么给你买肥肉吃?’是啊,姐学徒才十八元钱,却给家里十元,也不知姐怎样开伙食。
姐大大的眼睛,微翘的秀鼻,瘦如细柳,脾气火爆,但对我很和气。
呵,在我心灵的深处,姐,是多么亲切的字眼啊!若能有你做姐,真是三生有幸。”
但一月过去了,信如泥牛入海。 甘木火反省,心想:“或许这信一点不象情书,全讲姐,本来是心里话,可她不一定这么想,那只好解释解释。”想至此,就写了第二封信,也不用通信体,用文章格式,标题为《心》。 其曰:“情人之间常说:‘我整个的心都是你的’,其实这并不真实,人生活在生产关系之中,近则兄弟姐妹,父母公婆,远则朋友、师长、领导,人有手足情义,尊老爱幼之责,遵纪守法之诚,这些就是善心、诚心、孝心、忠心。 那么即使真有一颗只装着情人的心,那我想这也不是一颗完整的心,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心,不知意下如何?”
结果,信寄出后还是杳无音信。 甘木火在乡下反正闲着无聊,尽管人家不回信,他依然隔三差五写信去,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于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盼望已久的回信,以至于拿在手上都浑身发抖。
谁知,打开一看,却是贺娜的信,她说:“甘木火同学:你好!我知道,人为地泯灭一个人的希望是一种罪过,我不甘愿做这样的罪人。
但我还得本着同窗之谊劝一两句。本想抽空到你那去一趟,但总很忙,实在没法,真对不起。
关于你与何萍一事,太出乎预料。我本想,在学校退字条以后就该了之了,然而后来这一连串的大小事却是我万万想不到的,对于你目前,我只有一句话,太不值得!真不知你怎么变得这么偏激,简直失去了男子汉应有的尊严,差点丢失了你起码的人格。你不觉得吗?你太缺乏理智了!别忘了,你是生活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社会的中国!
‘爱情’我没研究过,谈不上指点迷津,至于你与何萍的‘爱情’(谈得上吗?)我更不想多言,为了不使你失望,讲点真相。
据我所知,与班主任有关。简单说吧,为同学保密就违背了学校,遵从了学校就失信于同学。各人有各人的取舍,我总觉得象她这样的人不适宜多打交道,‘踩着别人的肩爬上去那多没意思’(这是其他同学的评语)。
我想奉劝你一句,不必再去为她的事费神了,那实在是多余的。因为事情的自始自终都与她无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对你不会用心的,至于她对谁有兴趣,这也很快会有答案。忘掉过去吧!冷静下来,让一切在你心中平息吧!
我相信你仍然是一个聪明人,完全能够把握住自己,该怎么走这生活之路,靠得是自己的主张,不多谈!祝你愉快!” 落款:贺娜。
贺娜的话当然绝对可信,而且他此刻才发现,实际上只有贺娜才是值得去抛洒满腔热血的,可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也不可能回头,不然不仅仅是对她的一种伤害,而且还是对爱神的玷污,他能做的是容后报答。
当晚,甘木火觉得有点像十月怀胎一朝落地,早早上床,想好好睡一觉。谁知半夜里还是做噩梦,照例心痛到醒来,望着窗外漆黑地夜空,倍感孤寂,万分感叹:这种情痛比毒瘾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心灵的创伤是无药可治的,只能随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淡漠。
第二天,甘木火人在机房而心不在焉,心里有千言万语,可无人倾诉,正想着,投递员将当日的报纸送进机房,他拿过来一个版面一个版面细看,打发时光,最后看到副版时发现自己的情书也不白写,虽然没有感动何萍,但文笔是练出来了,与报纸上那些作者可以一比,那有话就向读者倾诉吧,正如贺娜所说感情的酱汁无力包容就让其流出,总憋在心里会得忧郁症的,那可是无形地杀手。
只是投稿又与写情书相同又不同,相同处是初恋的激动与期盼,不同处是情书会带来伤害,而稿子不会,只要真心,编辑不会负你。不出一月,他的文章就陆续刊登出来了,有的文章还引起不小轰动,值得一提的是其处女作《阿米河边》,其曰:“这是一个初冬的晴天,风和日丽。我去阿米河洗衣,打老远就见新同事阿卡坐河滩的草地上。想来,是在向大自然叫苦了吧。乱弹的阿卡。
用官方话说,阿卡是从县局报房调至阿米支局话房。由于阿米乡地处偏僻,山高路远,被城里人戏称为‘西伯利亚’,所以,阿卡的调动就成了心照不宣的发配。阿卡到支局报到的第一天就听到支局长如此教诲:‘到了这里要把公事与私事的位置摆正。好好干,年轻人正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我不希望你长期在这里与我们老头子共事。’显然,这话里除了关爱外还有余音。
我在离阿卡不远的河边蹲下来,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容。他似乎很平静,眼睛望着那毫无声息的水草和凋零的树林。算来,阿卡已是二十六、七的单身汉了,该有很多个人问题急待解决呢,然而,他现在只能孤零零地闲坐沙滩。何苦自作自受呢?可怜的阿卡。
‘太冷了。’我说着就向阿卡走去。‘那就歇吧。’他答。我站着,在裤上擦着手上的水问:‘你怎么愿来这里呢,是象传说的流放吗?’阿卡面无表情地说:‘也是,也不是。’我更好奇,问:‘怎么又是,又不是,是得罪领导了吧,现在的领导可一点得罪不得的。’他答:‘是这个理,不过说实话,对于我的调动来说,一方面是领导对我这个自学者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是我对领导的拥护。作为领导的考虑就怕自学与报务这责任心特强的工作相互影响,作为我的考虑就是怕下到支局后会给个人生活带来许多不便。事情就是这样。’我一时忘了姑娘的矜持问:‘那么你与漂亮同学不成也是因为受调动的影响了?’阿卡摇头答:‘不不,无关。是我自己放弃了,你看我这样子,难道不象一个骷髅架子吗?其实放弃也是一种爱。’
‘哦,原来如此。’我端着衣服边走边自言自语,似乎心里还为那不知名的姑娘惋惜。哟,深沉的阿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