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舟陶是母亲手上的日常用具,是餐桌上摆放的生活体验;
牙舟陶是父亲含在嘴里的烟斗,是父辈不断吞吐的历史余韵;
牙舟陶是拿在孩童手上的玩具,是吹响未来传承的尖锐哨音。
……
其实,我所认识的牙舟陶,首先是从一个碗开始的。那个碗是我知事后,家里人用来给我盛饭的碗,我们管这个碗叫“土碗”。“土碗”是陶土焙烧而成的,表面看上去比较粗糙,没有我们今天所用的瓷碗精细光滑。土碗的造型不好看,看上去无美感可言,但有份量,端在手上沉甸甸的。碗口敞开,看起来特别大,但碗底很浅,装不了多少东西。再其次就是“盐辣罐”和父亲的烟斗。盐辣罐由两个圆形罐子粘合而成,中间粘着一圆形耳环,一头装着食盐,一头装着辣椒粉。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烟斗。父亲喜欢烟斗,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每次只要有挑着牙舟陶来出售的人进寨,父亲都要花上几角钱,买上几个他中意的烟斗,做成烟杆,靠着墙壁摆放成一排。来人了,如果来人会抽烟,且和父亲关系好,父亲就会从那些烟杆中取出一棵,装上烟,递给来人,与来人一起就着烟斗点火,一边闲聊,一边不断地吞云吐雾。但这还不能形成我对父亲的烟斗有印象,让我对父亲的烟头加深印象的原因,是父亲常常把烟杆作为一种惩罚工具,我和哥姐无论谁犯了错,父亲就会随手从靠在墙壁上的那些烟杆中抽出一支,重重地打在我们的脊背上。烟斗磕上骨头发出沉闷的碰撞声,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回忆起来还感到头皮发麻,脊背发冷。
父亲的烟斗不光只打在脊背上,有时也会打在头上。打在头上的烟斗力度并不是很大,但还是能够在头顶上敲起一个大大的肿块。缘于血的教训和阵痛的经历,若干年后,我作为某报的一名通讯员,陪同该报的一名记者去牙舟采写牙舟陶,大脑中幻化出来的,首先就是一只大大的烟斗。父亲不光爱用烟斗打人,也还爱用烟斗抽烟。父亲的烟抽得很猛,很多时候,他都是一斗接一斗地装烟丝,一杆接一杆地吞云吐雾。在家,父亲抽烟用的都是长烟杆,在烟斗里装好烟丝,父亲不用勾腰,就能把长长的烟杆伸进火坑里,就上火,美美地吐出一口口辛辣的烟味。上坡或者干活,父亲也离不开烟斗。每次上坡干活,除了要在家准备好一袋烟丝外,父亲还要在腰上别上一棵短烟杆。为防止烟杆在干活时丢失,父亲用麻线把烟杆捆起来,绑在衣服的扣眼里。干活累了或者大家坐下来休息了,父亲才会把短烟杆取出来,从烟袋里挖出一锅烟丝,敲上火镰,一口一口地吐着烟雾。每次看到父亲抽烟,都呈现着惬意享受的表情。我认为烟的味道一定很好,就很想找机会也好好品尝一回。
趁父亲不在家,我用父亲的一个烟斗,装上烟,学着父亲样,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第一口下去,还没有来得及把烟雾吐出来,就被呛得大咳起来,一边咳还一边流出了眼泪。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仍坚持着继续抽烟。一斗烟没有抽完,我就感觉头昏脑胀,特别难受,接着就像做梦一样,昏昏沉沉,难以承受。我醉烟了,而且没想到醉烟会这么难受。有了那次经历后,我就特别害怕抽烟,一闻到烟味就条件反射似的冒酸水,特别是那种没有经过加工的叶子烟味,一闻到就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从此后,看到父亲抽烟,我就躲得远远的,不再羡慕他的那些烟斗,更不会再仰慕他吞云吐雾的那份享受。
童年我所见到的牙舟陶,只是一种物具,其时我并没有感受到牙舟陶来路的艰辛。家乡与出产牙舟陶的牙舟,距离并不遥远,但因阻隔着层层大山,路就变得十分遥远和艰辛。牙舟陶作为器具被卖到我家乡来,是靠人用肩膀,拿两只大号竹箩筐挑过来的。每次挑着牙舟陶到寨上来叫卖的,都是两个人。有时是两个中年人,但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年轻人,开始我们一直以为是父亲带着儿子,后来才明白是师傅带着徒弟。两人各挑着两个大箩筐,箩筐里满满地装着牙舟陶具。挑着箩筐走进村子,他们就会寻一块平地,把肩上的担子放下。然后从筐里摸出一个陶具,放在嘴边一吹,尖锐的哨声就响了起来。听见哨声,人们就知道,卖牙舟陶的人来了。有需要添置家什的人就从家里走出来,向两人的挑子边围拢过去。
追随着哨声,孩子们总是跑在大人们的前面,第一批涌到箩筐前。孩子们到的时候,中年人和年轻人手里各捏着一个或马形、或鸡形、或牛形、或狗形、或猪形、或鹅形、或蛇形、或猫形的陶哨,放到嘴边,对着屁股一吹,就发出了清脆的哨声。随着用气的大小和变化,哨声时而尖锐热烈,时而悠扬高亢,时而奔放久远。在那个没有什么玩具可玩的年代,这可是最吸引孩子眼球的东西。孩子们总是带着仰慕的表情,注视着两人的吹奏,屏气凝神地陶醉在一种哨音飘渺的享受中。有大人围过来了,中年人就会放下吹奏,开始与来人讨价还价进行交易。这个时候年轻人就会站在一边,不说话也不再吹奏,只是紧紧地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不让他们乱动筐里的东西,或者把交易成功的陶具取出来,交给买者。有些买者不放心,要自己去挑选,这时年轻人就会不断地发话嘱咐:“轻点,轻点,弄坏了是要赔钱的。”
孩子们不光喜欢听哨声,还喜欢自己吹哨。但是年轻的卖陶人不让吹。要吹可以,得掏钱买回去吹,不掏钱购买,任何人求他都不行。中年人不一样,只要是中年人手上拿着哨,生意又做得好的话,他都会把哨让给大家,让在场的每个孩子试吹奏一次。小时的我和所有孩子一样,都希望得到一个陶哨,但是父亲从未给我买过。别的家长们来购买陶具时,也只是在他们需要的器具里挑挑拣拣,都不会把目光放到那些陶哨上面去。越是这样,陶哨就越吸引人,越让我们所有的孩子牵挂。即使卖陶人走远了,看不见了,陶哨的声音还总是回荡在耳边,久久不会散去。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种以十二生肖和一些动物形状做成,能吹出声音的陶哨,别名叫“马嘘嘘”。“马嘘嘘”的含义到底是什么,谁也解释不清楚。
“陶总是有些古旧沧桑色彩的。无数双渐已远去的松皮般的手撅起的无数坯牙舟山泥铸就而成的无数的牙舟陶,就依循着这样的感觉和信念一走就走到了六百多年后的今天。六百多年,一坯又一坯粘稠的牙舟泥在无数双布依手掌中快速旋转,然后倾倒欢快的酒歌,浓酽的玉水毛尖茶汁,满是生活的味道。布依母亲们和父亲们就是在快速旋转着杯盘碗碟的日子里,相互凝视着走来,然后远去。不知不觉,一个凝视竟过去了六个多世纪。一具具崭新的陶盛着一个个女人一生的幸福,还有她们全部的青春年华。然后陶罐老了,满是皱纹。一个个钟爱一生的人也老了,远去如烟。”作家刘美用略显沧桑的文字描写的牙舟陶,正是牙舟陶历史来路的真实写照。
端过一个“土碗”,就和牙舟陶结下了不解之缘;挨过父亲烟斗的责罚,就对牙舟陶加深了印象;再加上“马嘘嘘”哨声的勾引,这一生,我就粘上牙舟陶了,就生出了不离不弃的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