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还会做这样的梦,梦中那一排排的陶碗,整齐地摆放着,沿着一条道路或一段街道,然后一直延伸,一直延伸,延伸到一个无穷无尽的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醒来后还在回味着,痴想着梦中的情景。其实,那也不都是梦,而是现实在梦境中的一种条件反射。我曾经就看到过这样一排一排的陶碗,那都是一些制作完成的陶坯,成行成列地摆放在路边,与一条街道亦或是一条道路,组合成一个另类的风景,因为这个风景比较独特,所以就根深蒂固地反复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而这些一排一排的陶碗,是我在牙舟看到的,是在汪胜全的陶作坊门前看到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成行成列摆放的牙舟陶具,所以印象就特别深刻。
上世纪的1999年,还在平塘县委宣传部工作的我,被安排到牙舟镇驻村抓烤烟工作。只要是晴天,每天进出牙舟镇政府大门,都会看到镇政府门前摆放着许多木板,木板上依类晾晒着成排成列的花钵、酒壶、土碗、盐辣罐、香炉、大汤钵等牙舟陶坯。那些陶坯都是汪胜全的牙舟陶作坊制作出来的,汪胜全的家就在牙舟老镇政府门前,他的牙舟陶作坊就是用住房改造出来的。由于紧邻镇政府,又紧邻街边,进出牙舟镇政府的外来人,在看到这些陶坯后,都习惯性要跨进汪胜全的作坊,看他制作陶器。就连到牙舟镇来检查工作的各级领导,也会让镇政府工作人员陪同,到汪胜全的作坊进行参观,了解牙舟陶的制作过程。汪胜全为人随和,客气,凡是有人到他的作坊参观,只要不是很忙,他都会应客人的要求,为客人表演制作牙舟陶的过程。因为经常出入牙舟镇政府,有空时就常去看他做陶,一来二去的就和他熟识了。在汪胜全的作坊,见过了汪胜全拉坯后,我曾试着坐到陶盘上,转动陶盘,学着汪胜全拉坯,可陶泥在我的手里却成不了形,无论力大力小,它们仍是一团团不起来的泥巴。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有那么深刻的记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整齐摆放在一起的牙舟陶坯,第一次尝试学习制作牙舟陶。
2014年8月,我再到牙舟,汪胜全的作坊已经变样了,原来的木瓦房被改建成了三层的小楼房,原来摆满牙舟陶坯的工作间,已经被扩展成了沿街的一个大门面。曾经制陶留下的痕迹,包括那个给人印象最深的拉坯的牙舟陶盘——车轱辘,都被历史藏进了汪胜全家楼下的一个小小杂物间了。
汪胜全不再自己搞作坊了,但他还在做陶,给别人当师傅,帮别人做陶,也指导一些年轻人做陶,继续传承和发展牙舟陶技艺。
我再次见到汪胜全,是2012年6月。记得那天阳光明媚,我和平塘文联的几位艺术家走进牙舟中学,去参与该校的文学、摄影等艺术活动。在牙舟中学第二课堂的牙舟陶活动体验室,我见到了汪胜全,一大群中学生围在他旁边,他在给学生们做拉坯示范,指导学生制作牙舟陶。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汪胜全已经被牙舟中学聘为第二课堂教师,专门辅导和教授学生们学习制作牙舟陶。
1950年8月出生的汪胜全,祖上虽不是牙舟陶传承世家,但其母却出生于牙舟陶传承世家——牙舟冗平街的刘家。汪母曾从父辈那里耳濡目染了牙舟陶的制作过程,嫁到汪家后,就把制陶的手艺也带到了汪家。汪胜全的父亲受其母亲家族的影响,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学做陶。牙舟陶瓷厂成立后,汪胜全的父母亲都成了陶瓷厂的工人。从小受到父母的感染,汪胜全1965年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到牙舟陶瓷厂当了一名学徒工,主攻车工(拉坯),直到1972年转为牙舟陶瓷厂的正式工人。
在牙舟陶传承人们看来,汪胜全的车工在牙舟陶传承人中是首屈一指的。通过汪胜全的手拉出来的陶坯,无论大件还是小件,其成形的优美、质量的润滑、线条的细腻,都是一流的,甚至是没人可比的。而且汪胜全拉出来的坯件,花样多变,线型多样,结构复杂,形体、曲线都能够幻化出不同的美感效果。我曾问汪胜全是怎么练就这样的效果,汪胜全认为这主要是靠“学”和“悟”。从小就接触牙舟陶的汪胜全,十五岁进牙舟陶瓷厂当学徒,虽然什么都干过,但主要还是在车工(拉坯)这一块上干的时间最长,花的功夫也最多。在他看来,要想成为一个好车工,最主要的就是靠学,跟老一辈传承人们学。汪胜全进厂的时候,牙舟陶瓷厂有很多优秀的老陶工,第一任老厂长宋仕和、第二任厂长——也就是汪胜全的娘舅刘朝甫等,他们的拉坯技术都是一流的。汪胜全就跟着他们学,干完手上的活后就站到他们旁边,看他们拉坯制陶,学习他们如何蹬车、如何利用车轱辘的转速、如何把握时机起坯等,时间一长,他也从中悟到了一些窍门。汪胜全说:“光学不行,还要学会悟,悟到了才能做得更好。有时候学到了手艺,但学不到真传。真传是什么,就是功夫,每一门手艺,只有学到了真功夫,才真正把这门手艺的真正本事学到家。”长期以来,汪胜全就是靠“学”和“悟”把牙舟陶最基本的车工手艺学得精湛,运用得炉火纯青。
牙舟陶制作过程中,手工拉坯这项传统工艺,最能反映工艺者的技术水平。以前大家都认为,拉坯技艺的纯熟,主要体现在谁拉出的坯体高、大,谁就是拉得最好的。但在汪胜全看来,拉坯手艺的纯熟运用,不光体现在高和大上,还要体现在更多的细节上。比如成型的结构、形体线条的流水走向、成型后的形体修饰、形体和底座结合、形体和上口的搭配等细节把握上。一个坯具如果在这些细节上把握不好,拉出来的坯体虽然看上去很高大,但不细腻。整体粗糙,上下搭配不协调,流水线杂乱,柱体不圆润等,看上去就不会有美感。所以坯拉出来后还要进行修饰、整理,才能既做到平整、光滑,又还要做到圆润、优美。在牙舟,一些传承人说,同样的作品,在别人那里,就是一坯陶具,是一件生活用品,而经过汪胜全的手加工出来后,简单的陶具或生活用品,也会变成艺术品,多出一层艺术的光环。
1988年,牙舟陶瓷厂倒闭后,从厂里回到家的汪胜全,经过一段时间的阵痛思考后,把家里的房子倒腾出来,利用楼下的空间和屋后的空地,开起了牙舟陶作坊。在牙舟,汪胜全的陶作坊主要是制作碗、汤钵、盐辣罐、香炉等生活用品。从1988年到2012年,汪胜全的牙舟陶作坊一直开了二十四年,由于儿女们不再从事牙舟陶制作,再加上年纪偏大,一个人无法再将一个作坊经营下来,到2012年,汪胜全终于关闭了自己的作坊。作坊关闭后,汪胜全并没有放弃制陶,他先和一些牙舟陶传承人,到距牙舟不远的卡罗,到湖南人刘海涛开办的陶瓷厂打工,做制陶师傅。在那里做了五年后,由于一些客观原因,他和一起打工的牙舟陶师傅们离开了刘海涛的陶瓷厂。回到牙舟后,汪胜全来到牙舟陶传承人宋洪健开办的启爱陶瓷厂做技术师傅,专门在厂里指导拉坯制作大件。
在平塘,布依美食“坛子鱼”是一道风味独特的美味食品。这道由布依先人研习、荟萃、传承下来的做鱼方法,一直以味酥香透骨、味型正宗,匠心独运并传承沿袭百年。而烹饪“坛子鱼”,就是以自然古朴,神韵别致,不施釉而光泽发亮的有着“非物质文化遗产”和“中国十大名陶”美誉的牙舟陶器作为器皿,使“坛子鱼”在散发出美味的同时,更多地凭添出几分历史的韵味。古陶的厚重雍容、莹润典雅与坛子鱼的取法自然、别致烹韵融为一体,让食客在品尝到美味的同时,在细嚼慢咽中,独享一份民族民间源远流长的文化情趣。而今,平塘著名的“夏黑子坛子鱼”店和他开在省内的其他连锁店,所使用烹饪“坛子鱼”的牙舟陶器,都是出自牙舟启爱陶瓷厂,他们都是由汪胜全拉坯制作出来的。
2017年8月,我在启爱陶瓷厂再次见到汪胜全,本来是想找他好好聊聊的,但他一直在忙,旁边还等着一些幕名来找他学拉坯的儿童和家长。我没有过多地占用他的时间,和他简单聊了一些牙舟陶的制作生产话题后,就把时间让给了来找他的人。我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一把把陶泥在他的手里变形,然后形成陶具,看着他给其他人示范拉坯的方法。然后又看着他把制作好的已经晾干了的陶坯拿出来修饰、划线、整理。工作起来的汪胜全一丝不苟,蹬车、摆弄陶盘,瞪大眼睛紧盯陶盘,全神贯注地专注在面前的工作盘和陶坯上,不再分心旁顾。汪胜全本来话就不是不多,工作起来后话就更少了,我们的谈话常常陷入沉默。谈到别人对他车工技术的评价,汪胜全认为那是人家抬高他,比他做得好的大有人在。我告诉他我要把他作为牙舟陶传承人写进书里,他略顿了一下,然后对说:
“可以,但我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好,你只要实事求是地写,我没有意见。”
对于牙舟陶的传承发展来说,人是决定性的因素。在牙舟陶的生产之路上,不管是生活陶还是艺术陶,都在制作中被注入了特定的人文因素。有了这些人文因素,从历史中一路走来的牙舟陶,才有生命力,也才更具备诱人的魅力。一只土碗,一口坛子,一个花瓶,一些寻常的陶器,在汪胜全的精雕细琢下,造型就生动起来了,就有了诱人眼球的形象。以前听到过许多对汪胜全车工的评价,觉得有些夸张,看到了他车出的许多坯体后,才觉得真的是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