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用一件物品来沉淀生活的古旧记忆,那么这件物品应该是非陶莫属了。陶离我的生活很近,近到我可以将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储存在陶的岁月中,与陶的古旧沧桑色彩一道,永不腐烂,永不变质,烙印出生活永恒的印记。在与牙舟陶的过往交集中,牙舟陶不光让我触摸到了古朴自然的沧桑,同时也让我品尝到了远行离别与回归相逢的味道。
牙舟有陶,牙舟陶一直涅槃重生在我的生活中,满满地填充我的记忆和怀念。1983年9月,我离开家乡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边远苗族聚居地去教书,年迈的奶奶听说我去的地方是平塘县最高寒的地区,没有蔬菜吃,专门买了一个牙舟陶的坛子,给我腌制了一坛酸菜,叫我带过去吃。临走时,奶奶还一再嘱咐我:“吃完了坛子不要扔掉,带回家我继续给你腌制,你再回去的时候才有菜吃。”然后我就一直品尝着奶奶给我做的酸菜,直到离开那个地方。这期间,我一直记着奶奶的话,更不敢扔掉奶奶制作酸菜的坛子。靠着那些坛子里的腌制酸菜,我一个人在离家几百公里的高寒之地,挺过了近八年时间的孤独和艰难。那段日子的每一次离去与归家,装酸菜的坛子都伴随着我的行程,一路装盛着空空的希望和满满的幸福,这其中还有青春无敌的光阴,期盼或者绝望的幻想。那只装酸菜的坛子,直到奶奶去世,没人再为我腌制酸菜了,才被忽略在老家老屋的一个角落。后来老屋被拆除了,坛子才被作为窑片,被丢弃在一堆废弃的垃圾中。
牙舟陶是一种一直广泛用于当地日常生活之中的器具,如饮食用的餐具、茶具、酒具、盐辣罐、泡菜坛、烟杆斗、照明用的油灯,祭祀用的香炉、读书人用的笔筒,笔洗、砚滴、笔架、装饰环境用的花盆、花瓶、花篮、作为儿童玩具的马嘘嘘、甚至盛装酒水给逝者陪葬的粮荫罐等。特别是生活用具,在平塘当地生活的不管是布依、苗、汉、毛南等民族的任何一个家庭,都使用和珍藏过牙舟陶的生活器具,如土碗、菜盆、坛子、盐辣罐等,几乎都成了每一个家庭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在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中,牙舟陶一直以其敦厚的品质证明,它离普遍群众的日常生活最近,也是人们日常生活最可靠的器皿。因为历代牙舟陶传承人在生产牙舟陶的时候,都采用无毒的天然原料通过高温烧制而成,不会产生污染。由于烧结瓷化率较高,也不易破碎,耐用耐磨。又由于有一定透气性,盛放食物不易变味变质,伏天泡茶经久不馊。再加上又富有地方民族特色,价廉物美,才深得当地群众的喜爱。
“不了解牙舟陶,就等于不了解平塘的历史。”“不买上一两件牙舟陶,就等于没有到过平塘。”还没走进牙舟,我就听到了这样的话。长期以来,这两句话一直让牙舟的做陶人感到骄傲和满足。当然,话是过于夸张了,夸张到把一件陶器同一个地方的历史等同起来,同一个地方的文化等同起来,从而简单地、直观地去陈述一段历史,陈述一种文化。但是话又说回来,在平塘不多的历史记载中,能够找到印证的,除了牙舟陶,还真找不到别的东西。于是,牙舟陶就成了一种历史的象征,成了梳理平塘历史发展的记忆脉络。而作为印证地方历史发展的牙舟陶,在平塘的历史变迁中,其地位、价值、作用是任何民间工艺品都无法比拟的。
牙舟这片土地,一直蕴藏着丰厚的优质陶土,得天独厚的釉料配方,在历史的来路上,陶艺进入这片土地,就有了某种必然性。千百年来,牙舟陶从这里起航,在这里演绎故事,绵延历史。牙舟陶工艺是牙舟当地布依族的一种世代相传的民间技艺,比较完整地保存着古代的传统制陶技艺,甚至带有一定原始性。一代代的牙舟陶传承人,依循着祖先制陶的感觉和信念,不用模具,采用手工拉坯、手工刻花、上釉烧制,一走就走到了千百年后的今天。今天的牙舟陶传承人们,在陶艺生产上不但完整地保存了古代的制陶术,而且在原料加工、捏塑、拉坯、上釉、装窑、烧制、出窑等工艺上都做了创新和改革,其独到之处更加富于地域特色与民族特色。技艺在心里,陶形在手中,浑然天成的精湛技艺仿如岁月凝成,一直发展到今天,牙舟陶的独特技艺和民族文化的内涵,进一步得到发扬光大,古老的技艺和民族元素的结合,更进一步丰富多彩。作家刘美在她的《泥之今生一具陶》中写道:“那些出自烟雾缭绕的民窑的牙舟陶们,古朴且内敛木讷得就像挖起第一坯山泥的太祖爷爷,流畅简洁却如布依族少女单纯的梦幻,淡雅亦如庄户人的妻子,荆钗布衣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清秀神韵。孕育希望的桃花,凝结少数民族智慧和勤劳的蜡染与刺绣,均以刚挺的浮雕姿势站立在陶上,蕴积成大山独有的厚实和粗犷。一具陶是一坯泥的理想,它们鄙视简单的蜕变理解。那周身龟裂的纹路,记载牙舟布依儿女一路走过的灾难和挣扎,也连通了古老的希冀和谶语,预示一坯泥土以及一个民族质变过程的完成。那些陶凸起的小小的肚腹,容纳的却是一个山里民族几百年的斗转星移。突然就觉得陶上那些自然窑变而成的密织交错的龟纹,饱蘸丰韵的色彩,是一条条血液充盈的脉搏,布陈于布依汉子周身……”
中国几千年的制陶史,在世界陶瓷业界上一直享有极高的声誉。而牙舟陶作为中国的十大名陶之一,自面世以来,就以造型古朴敦厚、光泽莹润和工艺精湛的逼真生动造型,在中国制陶业中占据着厚重的一席之地。牙舟陶造型古拙、质扑、手法自然、不假雕饰,浮雕和镂刻线条既明快又雄浑粗狂,有一种趣味开成的韵律感,散发着浓烈的乡土气息,流淌的彩釉互相融合、映衬,使牙舟陶显得五彩斑谰,自然形成的开片和窑变更增加了牙舟陶的魅力。牙舟陶器上的镂刻图案,不管是人物、动物、山水、植物,或花鸟鱼虫,都表现得既有简化,又有夸张,也有创造,显示出特有的浪漫、抽象和丰富的想象力。画面显得十分和谐自然,雅俗共赏。展示出了浓郁的生活气息,鲜明的地方特色和突出的民族韵味。
牙舟陶产品多为生活用具及陈设品、动物玩具和祭祀器皿,造型自然古朴,线条简洁明快,色调淡雅和谐,具有浓重的出土文物神韵。在设计上选择蜡染、刺绣、桃花图案,以浮雕的手法体现,富于装饰性,凡鱼、兽、虫、鸟等玩具,色彩自然,玲珑剔透。牙舟陶工艺精湛,在造型工艺、图案设计上,均保持着浓郁的民族色彩和地方特色,很具观赏价值,也很有实用价值,在中国陶瓷界独树一帜,更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牙舟陶的这些特点均得益于当地丰厚的优质陶土,这些就地取材的“白胶泥”都有着雅致的色彩,可塑性强,釉附着性好,烧成范围较广等优点。牙舟陶烧结的温度较高,都在1100℃以上,如果不上釉,烧成后陶质呈白色或呈灰色,十分雅致。上釉烧制的牙舟陶,就会呈现自然的龟裂纹,犹如出土文物,色泽和谐,古朴典雅。牙舟陶的釉色一直具有它独特的风格,以黄、白、绿、紫、棕、褐色为基调色,以玻璃釉为基础釉,各色互相配合,几乎是一片光泽莹润、典雅厚重、深浅不同的绿色和褐色,十分淳朴自然。“如同当地周围山、水、森林、田野展现出的深绿、浅绿、嫩绿和山石、泥土展现出的深褐和浅褐,很是平常,却十分养眼。陶制品的釉色完全回归了自然,没有一点儿刺眼的艳丽。这也许是牙舟陶传承人们一门心思就在自然,就在青山绿水和黄土地,才制出了牙舟陶特有的釉色。”(殷昭田《古朴自然,造型奇特的牙舟古陶》)。
长期以来,牙舟陶的焙烧一直使用的是阶梯窑,牙舟陶的传承人们把这种窑称为“龙窑”或“爬坡窑”。这种窑由若干孔小窑连结而成,能充分利用能源。烧窑用的是木柴,泥坯放在泥板搭成的窑架上,不用匣钵,由下向上一孔一孔地焙烧,窑工通过肉眼观察火候。烧成熄火后打开窑门,趁热取出烧成的陶器。有时窑门打开,温度还是很高,有的人家就会投入新鲜树叶降温,然后再取出陶器。
牙舟陶器主要分为日用陶和艺术陶两大类,日用陶以各式壶、盘、杯、碗、碟、钵、勺、坛、罐、花钵、烟斗等为主;艺术陶以狮、虎、牛、马、羊、猪、狗、鸡、鸭、鹅、兔、鱼等动物造型的口笛、玩具和花瓶以及一些陈设品为主,有的牙舟陶制品兼有实用和审美的双重功能。牙舟陶最具典型的代表作有《凤壶》、《鸡头壶》、《盘龙油灯》、《水牛壶》、《蟹篓篮》、《人物动物笔插》、《绿釉三联罐》、《花釉泡菜坛》及众多的动物造型花瓶、小口笛等。牙舟陶作品以雅拙敦厚的造型,沉稳而斑驳的釉彩,鲜明的地方民族风格,使其成为了中国陶瓷艺术领域内一个别具一格的品种,一直得到国内外专家的高度评价。中国美术馆、贵州省文联、贵州省艺术馆等有关部门收藏了大量的牙舟陶器,还有的作品被收入了《中国当代美术全集·陶瓷卷》等典籍。
著名陶瓷艺术家洪树德在他《美丽贵州行,感悟牙舟陶》一文中写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牙舟陶艺术家利用牙舟陶土质,创造了独具特色的牙舟陶韵,他们融合了当地少数民族的艺术特点,具有强烈的民族文化底蕴,让人一眼就认出了牙舟陶,那古朴无华、纯净素雅、雄浑大度,不可替代的独特艺蕴,使人们喜欢牙舟陶,它贴近生活日常,从用品到装饰、摆设,无不体现了贵州的民族风情和民族特点,却难以说明清楚,因为它把许多特制融汇一起,但一眼就能感受到它就是牙舟陶,散发着牙舟陶的古韵。”作为贵州土陶的代表,牙舟陶在有序的传承中,融会着粗犷的个性形状、热烈的情感线条,给人以历史感和奔放感。牙舟陶工艺保存了一些早已失传的古代制陶术,是研究中国古代陶瓷史的活化石,一些牙舟陶传统作品反映了布依族的一些民风民俗和图腾意识,能为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研究提供依据。牙舟陶的历史,还能为研究贵州省的移民史和屯军史提供难得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