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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牙舟，寻访牙舟陶的历史路径，最能撩人遐思的，是牙舟陶传承人祭祀窑神古典而庄严的仪式。一揖一跪，不管是古窑还是新窑，仿佛就从岁月的风霜里，凝聚出了沧桑旧迹的历史厚重。
“祭——窑——喽！”随着祭师拖着长音发出的指令，四周突然间就变得寂静了，厚重的仪式感慢慢从胸腔迸发出来，天地间一下子就肃穆、庄重了。
每次参与牙舟陶传承人祭窑，那种宗教的仪式感总是让我陷进其中，然后跟着他们肃穆，跟着他们庄重，跟着他们的仪式让心上下起伏沉浮。
2014年8月2日（农历7月初7）清晨，夜宿312省道公路边一家小旅馆的我，早早地就被设置的闹铃吵醒了。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匆匆洗漱过后，就赶往冗平街钟成雄师傅家，去参加他家的祭窑仪式。今天是我首次到牙舟来参加祭窑活动，我不能让自己迟到而得罪牙舟陶的“窑神”，让“窑神”怪罪。
时间还太早，我到的时候，钟师傅才刚刚起床。祭窑仪式要在九点至十点期间举行，而现在七点半都不到。我走进钟师傅家，看到钟师傅开始在为祭窑做准备，想帮忙却插不上手。于是听从钟师傅的建议，先去周边转转，看看四周的环境，顺便到其他传承人家去，看看他们为今天的祭窑都做了哪些准备。
今天天气很好，头顶蓝天似玉，远处阳光灿烂。还没有到九点，参加祭窑的师傅们都集中到了钟师傅的窑子边，他们有的提来了肉，有的提来了酒，有的拿来了香烛……他们都把带来的东西摆放在窑子边，等待祭窑的开始。今天，主持祭窑仪式的就是钟师傅本人——冗平街钟家第二十一代牙舟陶传承人，此时穿着簇新的民族服饰，站在窑子边。他先点上三柱香，跪拜在窑门边的泥土上，对着龙窑叩了三个头，站起来把香插在面前供桌的米升上，然后退到一边。
叩拜！在钟师傅的号令中，他身后的牙舟陶传承人们，跪在泥土上行叩拜礼。我虽然没有跟着他们下跪，但那一刻，我觉得我也是一个传承人了，我也是牙舟陶的一分子了。跪拜结束，钟师傅从地上抓起被捆住双脚的公鸡，捏着头往后一扳，顺手从供桌上拿起刀，往鸡脖子上一抹，鸡血就流了出来。钟师傅倒拎着鸡头，让流出的血依次滴落在供桌上的三个酒碗里，瞬间，酒碗里的酒就变成了深红色。随后钟师傅从供桌上拿起纸钱，在鸡脖子上抹了一些鸡血。抹了鸡血的纸钱重新被放到供桌上，钟师傅再从鸡身上扯下一些鸡毛，沾上正往外滴落的鲜血，将带血的鸡毛粘贴在窑门上。做完这些，钟师傅倒提鸡头，走到窑门两边，让鸡血滴落在窑门前的泥土和窑身上。钟师傅边做着这些动作，边念道：
“日期贤良，天地开张。今日祭窑，大吉大昌。此鸡不是非凡鸡，头戴高冠，身穿五色衣。此鸡拿来何所用，弟子拿做祭窑鸡。鸡血落地，大吉大利！”
此时，无论是酒碗里的鸡血，沾在纸钱上的鸡血还是滴落在泥土和窑身上的鸡血，都显得格外的显眼，格外的红艳，格外的扎人眼球，使人心里陡生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杀气。做完这些，钟师傅把还在挣扎的公鸡递给其中的一个窑工，叫他拿去后厨清理。祭窑的第一个仪式就算结束了。
与这片土地上的其他民族一样，牙舟陶传承人们也信神，他们认为每一件物品的产生，每一个事物的形成，都是和神的安排分不开的。如，以耕作为主的农民在立春那天要去敬奉土地神，要去向他们认为的“神”报告他们生产活动的开始，得到神的允许后才开始开挖土地种植庄稼；以打猎为主的猎人们在上山狩猎时要先敬奉山神，得到山神的允许后才能开始狩猎活动……而做陶的牙舟陶传承人们也要敬神，他们敬奉的是“窑神”——就是他们焙烧牙舟陶的“先师”。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牙舟陶传承人就会宰杀一只大公鸡，买上鲜猪肉，奉上酒、糯食、米饭和其他的一些供品，在陶窑边祭窑。
祭窑是虔诚的，也是很庄重的，祭窑大都选择在早上。祭窑开始前，除了准备供品，还要打开封闭了将近一年的窑门，把去年起窑（从窑内把成品运出）时残存的没有清理掉的窑片清理干净。要一层一层地清理，一个窑架（堆放陶坯的支架）一个窑架地清理，要做到仔细认真，不留死角。有些很讲究的传承人，还要用长竹扫把，把窑外穹顶和窑边地上的灰尘杂质清理干净。即使去年窑内的杂质和窑片都被清理干净了，祭窑前也还得认真再清理一遍，确信已经没有影响窑子的杂物存在了，才开始祭窑。为了做好清理工作，很多传承人在祭窑日子临近的前一两天，就开始清窑了，有时家里人手不够，还要请来亲戚朋友帮忙，确保在祭窑那天把窑子清理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
祭窑那天早上，除了祭窑的准备工作，各种与祭窑无关的生产活动是禁止的，是不能开展的。祭窑时，旁边也不能有女人和孩子（允许在远处观看，但不能靠近，更不能摸弄祭祀用品）。除了主祭之人，每一个窑工（特别是窑主）都要点香烛跪拜，祈求窑神保佑烧出优美陶器。祭窑仪式开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说话，不能碰祭祀用的供品和祭祀桌子，更不能把脚踩在窑上。在传承人们看来，此时窑神已经光临了，已经在喝酒吃肉，享受生活了。任何生产活动的开展，势必会影响到窑神的心情。窑神心情不好，那造成的后果势必就会影响到今后烧窑的质量，陶器的好坏了。
祭窑的第二个仪式是请窑神用餐。被宰杀的公鸡清理干净后，整只连同买来的一大块鲜猪肉一起，放到锅里加水煮熟。然后将煮熟的鸡和鲜猪肉从锅里捞出来，分别装进两个大牙舟陶钵里，再端到窑门前来上供。此时，祭师又站到窑子边，他先检查刚才点上的香烛还旺不旺，将那些被风吹熄灭的香烛重新点燃，烧完了的香烛要换上新点燃的。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点上三柱香，站到窑门前，向空中作三个揖，然后才起念祭语，有请窑神出来用餐。
先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弟子请到，天无忌，地无忌，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弟子祭窑，百无禁忌。姜太公（先师）在此，急急如律令……
我曾问过牙舟陶的一位祭窑师傅，祭语是不是固定的，是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说祭语虽然是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但都是口口相传，不做文字记载。传承的年代久远，是不是原先就有的固定祭语，他就不敢肯定了。但内容肯定是不会变的，要变也只是一些词语有变，都是恳请窑神保佑烧陶时多出好料，不有水货（残次品）等之类的内容。
祭窑结束了，所有参加祭窑的窑工，和被邀请来的亲朋好友，都齐聚钟师傅家一起用餐，共庆又一个牙舟陶丰收日子的到来。
祭窑这个神秘而公开的仪式，在牙舟陶传承的历史记录中，一直都没有被记载过。而众多研究牙舟陶的文人学者，也没有把这种仪式写进他们的文字中。而这种仪式却紧随着牙舟陶的发展，一代代传承至今，这看似十分的公开透明，但却又是一个让人难以猜透的谜团。我曾问过一位祭师，祭窑是不是也包含着某种我所不知晓的文化传承，或者有什么讲究，或者传承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比如种地的人敬奉土地神，就是为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多收庄稼；同时也是请求土地原谅，种地要挖土，挖土就要伤害到土地，这是万不得已的事，人们只是为了生存才这样做。比如猎人敬奉山神，也是为了恳请山神谅解，人们为了生存才不得已到山上去打猎等等。祭师说祭窑没有这么多的讲究，就是在做好陶坯、准备烧窑了，前来告诉祖师爷一声，请他们来一起见证牙舟陶的收获。还有一个就是让祖师爷保佑烧窑成功，多出好陶器，过上好日子。
尽管没能从牙舟陶传承人那里了解到更多祭窑的细节，但我想一种仪式的形成，一定有他独特的文化传承精神。只不过牙舟陶这种一直充斥着浓浓的宗教感和仪式感的祭窑文化，因为没有文字的记载，在外人看来，才会变得简单而神秘，才无法识透其中的内涵和悟透其中的精神寄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