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发现,再行走,再发现,在寻找牙舟陶的过程中,这似乎是我做得最多的事情。沿着牙舟陶的来路行走,发现寻找有时却是那样的艰难,细节是那样的难寻。
2013年12月3日,经人指点,我来到位于平塘县城边的龙脑坡脚,在原平塘县工艺美陶厂的原址上,寻找这个厂短暂的牙舟陶生产史。然而,我面对的却是一片崭新的居民楼房。工厂不在了,工厂的遗迹更是找不到了。城市的扩大和开发,完全淹没了这个小厂一路走来的生存气息。厂里那些曾经堆积的牙舟陶片,已随同废弃的厂房、失落的尘埃,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中。我试图找人了解这个厂的生产轨迹,遇到的人却都是一问三不知。原平塘县工艺美陶厂的工人,去世的去世,离开的离开,剩下的几位老人也因年岁大,健康原因等不愿意接受我的走访。而对牙舟陶瓷厂搬迁至平塘县城,与平塘县翻砂厂合并,更名为平塘县工艺美陶厂这段历史,很多知情人更是不愿多谈。那段历史对今天还健在的牙舟陶传承人,是一个阵痛,而对那些早已下岗赋闲在家,或还在为生活奔波的原平塘县工艺美陶厂的工人们,也更是不想提及的阵痛。
历史留下的印迹,无论岁月如何变化莫测,都是无法更改的,哪怕刻意挥舞时间的扫帚,也无法荡平一段历史的痕迹。在平塘县工艺美陶厂做过的工人,以及曾经主宰过牙舟陶瓷厂搬迁的主管部门,都不愿意再谈这段历史。也许他们都认为,只要他们不谈,这段历史就会烂在心底,就鲜有人知。但历史的痕迹并不是人为因素就容易抹平的,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哪怕不愿意回忆,不愿意接受历史形成的教训,历史的痕迹仍然存在。在牙舟陶行走的来路上,平塘县工艺美陶厂是一个接点,也是目睹牙舟陶兴衰成败的一段历史见证。所以,在寻访牙舟陶的来路上,无论如何,这个接点的这一笔,是不能忽略的。
平塘县轻工业局曾经有一个陈列室,陈列着平塘县工艺美陶厂生产的牙舟陶部分产品,陈列着一段时间牙舟陶参加国内外展览、以及竞赛获奖的一些产品,同时也陈列着牙舟陶建厂生产以来的部分工艺品。1998年8月,我陪同贵州日报的一位记者到该陈列室参观,琳琅满目的牙舟陶工艺品曾让我们咋舌和惊讶。2002年6月,我再次同贵州日报的这位记者去寻找这个陈列室时,由于机构改革,轻工业局已经合并到县经济贸易局,陈列室也不存在了,就连那些陈列的牙舟陶产品,也不知所终。几经周折,我们找到原平塘县经贸局一位分管牙舟陶工作,兼任平塘县工艺美陶厂厂长的退休干部,而他却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理由是人老了,记忆衰退了,很多东西都记不清了,也说不清楚了。至于陈列室的那些产品,他更是表示不知情。
离开龙脑坡脚的平塘县工艺美陶厂旧址,我走进平塘县经济贸易局,查找平塘县工艺美陶厂的相关资料,更希望能寻找到陈列室陈列过的那些牙舟陶产品。资料上对于牙舟陶瓷厂从牙舟搬迁至县城,除了搬迁的时间,几乎就找不出更多相关的记录了。至于我曾经看到过陈列室摆放的那些牙舟陶工艺品,县经贸局那些年轻的工作人员更是不知道它们的下落。从县经贸局出来,我踯躅徘徊在平塘县城的大街上,茫然不知所措。那些我一直烂熟于心的街道和路径,突然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要去干什么?毫无厘头的寻找和遍寻不着的追踪,我的心情变得十分沮丧。平塘县工艺美陶厂和牙舟陶结缘的这段历史,难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要被遗忘了吗?
1955年,随着社会生产的需要,牙舟陶越来越供不应求了。为了集中生产,集团出山,同时也是为了顺应潮流,跟上社会发展的需要,牙舟街上做陶的一些人家联合起来,由三十三名做陶工人自筹资金,组成了牙舟陶瓷合作社,实现了产销一体化的流水线作业,这就是牙舟陶瓷厂的前身。牙舟陶瓷合作社成立之初,当地政府给予了大力支持。1965年,牙舟陶瓷合作社划归牙舟人民公社管理,成为公社的社办企业,更名为牙舟陶瓷厂,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陶瓷厂改建了厂房,充实了设备,增加了工人,扩大了生产规模。生产规模扩大了,产量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1970年以后,牙舟陶瓷厂招进了一批有文化的下乡知青,陶瓷厂的生产活力一下子就有了显著的提高,同时,中国美术家协会贵州分会还派来美术工作者,协助设计创新产品,使牙舟陶从单一的生活陶生产,慢慢过渡往艺术陶方向发展,形成了产量的最大化,产品的多样化。生活陶和艺术陶的并列生产,也使牙舟陶变得耳目一新,名声远播。1955年,牙舟陶的生产产品三十五种,产量十九万件。到了1965年,产品猛增至七十种,产量虽仍是十九万件,但产品的多样化却带来了更加可观的效益。1978年,牙舟陶产品增至一百二十多种,产量增至二十五万件。数量增加了,质量也得到了提高。2013年8月,我在牙舟冗平街走访,时年八十三岁的原牙舟陶瓷厂厂长刘朝甫,在谈到牙舟陶瓷厂昔日的生产规模时,兴奋之情仍溢于言表。他说:“当时牙舟陶瓷厂的工人工资有定级工资和计件工资,定级工资稳定,任何时候都不会受影响,而计件工资有时虽然拿得高,但不稳定,遇到生产不好的时候收入就会降低。但从建厂以来,牙舟陶瓷厂工人的工资收入一直都很可观,大家一直拿的是计件工资,都不愿去拿定级工资,收入高,大家的干劲都很足。1978年,做得好的工人,一个月可以领到九十多元钱的工资。那个时候,一天三班倒做出来的东西都不够卖,很多采购员都是带着车子,住到牙舟来等货。”
从刘朝甫的叙述中得知,当时牙舟陶的焙烧已达到一千二百度,工厂也培养出了自己的一帮技术工人,再加上有贵州省美术家协会的支持,设计、拉坯、制模、焙烧等各项技术已经日臻成熟。当时,牙舟陶瓷厂还得到了省相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为了扩大生产,省里还注入资金,对当时牙舟陶瓷厂的生产技术进行了改造,将古老的爬坡窑改建成推板窑,还建起了一个大烟囱。然而,就在牙舟陶瓷厂的一帮人铆着劲,准备扩大规模,大干一场的时候,由平塘县轻工局主导,牙舟陶瓷厂易地搬迁生产的工作已经拉开了序幕。
1980年之前,牙舟陶瓷厂的上级主管单位是牙舟区政府,后来,牙舟陶瓷厂同其他乡镇企业一道,被划归平塘县轻工业局管理。因为一直没有查到牙舟陶瓷厂搬迁的相关资料,我一直无法揣摸到当时牙舟陶瓷厂的搬迁决定是如何形成的,此决定是否经过科学的论证和评估,我更是无从得知。从平塘到牙舟,我在这条不长的二十五公里的来路上奔波寻觅,总是找不到要寻求的理想答案,感觉到牙舟陶的历史似乎距离我很近,而平塘县工艺美陶厂的历史却距离我很远。2002年6月,我陪同贵州日报的记者采访的时候,平塘县经贸局一位领导对我们说:“当时政府主导牙舟陶瓷厂搬迁,主要也是想乘势而上,做大牙舟陶。没想到搬迁后才发现许多问题没解决好。县城工艺美陶这边规模是扩大了,但生产技术跟不上,制造成本高,机械生产烧制不过关。而牙舟老陶瓷厂那边,没资金投入技改,生产工艺、规模上不去。最后造成两败俱伤,新厂老厂全部倒闭。”
1982年,牙舟陶瓷厂搬迁,由于牙舟区政府的力争和一些老陶工的极力反对,牙舟陶瓷厂就没有整体搬迁,而是部分搬迁至县城。本来,按县轻工局的规划设计,是要把牙舟陶瓷厂的所有生产机器都要搬往县城,所有工人都要合并到平塘工艺美陶厂来上班的,牙舟区政府没有同意,大部分工人们也不同意。特别是那些老陶工,他们的家都在牙舟,他们都不愿意离家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工作。为所有机器搬走还是留下的事情,时任牙舟区区长的熊金尧,在电话上和县轻工局一位姓林的领导据理力争,才把一部分机器留了下来。牙舟陶瓷厂的部分机器保住了,厂也被保留了下来,那些不愿意到县城工艺美陶厂去上班的老陶工们,也才得以继续留在牙舟陶瓷厂上班。至此,牙舟陶瓷厂的工人们开始一分为二,稍年轻的一部分,由一位姓宋的副厂长带队,作为技术指导到县城工艺美陶厂上班,年长的工人们继续留在牙舟陶瓷厂工作。在牙舟区政府的据理力争下,牙舟陶瓷厂虽没有全部搬迁至平塘,但经过大规模的动迁折腾,元气还是大受影响。1982年以后,牙舟陶瓷厂的生产开始走下坡路,生产规模和销售经营开始呈下滑的趋势。再加上改革开放后,中国居民的生活水平逐渐提高,粗犷笨重易碎的生活陶制品逐渐被精细的瓷、塑料、金属制品所替代,原来比较广阔的市场逐渐萎缩直至慢慢消失。牙舟陶产品丧失了市场,也就慢慢失去了生存的平台。牙舟陶瓷厂的生产一天不如一天,勉强支撑到1988年,就彻底破产倒闭了。而位于平塘县城的平塘县工艺美陶厂,新建成的大型推板窑,还来不及焙烧出几窑象样的陶产品,也被搁置废弃了。至此,牙舟陶的辉煌就告一段落了。
2002年6月一个炎热的下午,在刘朝甫和张福忠两位原牙舟陶瓷厂厂长的陪同下,我和贵州日报记者王太师走进牙舟陶瓷厂旧址。废弃的厂房已经租赁出去,被租赁者改成了家具加工厂。昔日堆满陶坯的车间变得尘沫飞扬,木屑遍地。曾经装满牙舟陶成品的仓库,此刻堆满了待加工的木料和一些半成品的家具。曾经焙烧牙舟陶的窑址被泥土填平了,由租赁者种上了玉米和蔬菜。只有那标志性的高近三十米的大烟囱还在昂扬矗立着,顽强地支撑着牙舟陶瓷厂的发展史和生存史,明证着牙舟陶瓷厂一路走来的清晰印记。站在大烟囱下,张福忠老人对我们说:“如果不是盲目搬迁和扩大生产,牙舟陶瓷厂也不至于倒闭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在我看来,当时的搬迁易地生产虽然有些急促,过于盲目,但主旨并没有错,牙舟陶只有扩大规模生产,才能真正找到出路。牙舟陶后来因为搬迁易地生产,把有限的资金分开投入,没能把足够的资金及时用在技改、科研等刀刃上,造成技改跟不上,科研不到位,无法实现创新而推向市场发展,这虽然也是促使牙舟陶衰败的原因之一。但完全把牙舟陶走向衰败的原因归罪于搬迁,这也是说不过去的。牙舟陶的最终衰败,应该是陶作为生活应用的附属产品逐渐丧失市场地位所致。在当时,牙舟陶主要是生产生活陶,生产工艺落后,没有及时做到转型生产,没有及时发现市场的需求变化,其走向衰败就了一种必然,搬迁只是加速了牙舟陶的衰败过程。
2013年8月,我再次走进牙舟陶瓷厂旧址,连大烟囱都看不到了,牙舟陶瓷厂彻底从视线中消失了。原牙舟陶瓷厂的地基上,诞生了新的牙舟小学。让人欣慰的是,我走进牙舟小学,正看到一群小学生,在一位姓汪的牙舟陶传承人指导下,正在学习做陶。牙舟陶瓷厂没有了,但牙舟陶的神韵还在,它们经一代一代传承人之手,仍在做着发扬光大的梦想。
牙舟陶瓷厂消失了,彻底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那些从厂里下岗的工人们,每人领到了一万八千元的陶瓷厂土地转让金后,就和陶瓷厂彻底脱离了关系。虽然厂不在了,但从厂里走出来的很多工人,至今都还在做陶,他们以家庭为单位,重新开启了小作坊式的生产。他们曾经从小作坊走到陶瓷厂,在陶瓷厂奋斗了大半生后,又回归小作坊的生产,这种轮回的生产方式,是进步还是倒退,谁也说不清楚?2013年12月4日,我离开平塘县工艺美陶厂旧址的第二天,收到一条让人欣慰的消息:平塘县“牙舟陶”商标获得了国家地理标志商标注册证。这意味着“牙舟陶”从此后将是平塘县独有,是平塘县独一无二的地理标志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