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舟陶这个上古孑遗的泥土精灵,几百年来一直离群独处于牙舟大山的偏僻之地,直到被人撩开屏蔽的帷幕,才以其独特神奇、秀美旖旎、多姿多彩的风韵惊世骇俗,声动四方。尽管有很多人追随历史的脚步,走马观花来到牙舟,为牙舟陶如痴如醉,亢奋欣喜。但是,历史也仅仅只是过客,匆匆一瞥过后,古驿道上遗落下来的,只是几许孤单寂寞的马蹄声。历史远去,岁月远去,马蹄声远去,古驿道沧桑远去,只剩下路两边青草拔节的困惑依然四季疯长。
牙舟陶瓷商会秘书长、牙舟陶传承人廖时敏和我,仔细地在他家屋背后的大山上,寻找着那条见证牙舟陶发展的古驿道。岁月沧桑的土地上,曾经的石阶已被淹没在层层叠叠的窑片之下。拔开荆棘,清理掉窑片,一级级青石板从尘埃中展露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青石板上那一层厚厚的泥土,掩盖了曾经南来北往的匆匆脚印,只留下一路的陈旧和一地的潮湿。是繁荣、是没落,是艰辛、亦或是自豪?都统统融会在窑片散落的尘埃中,与窑片构成一个整体而不可分割的历史画卷。
古驿道从何而来,古驿道从何而去,我和廖时敏都无从得知,牙舟陶的传承人们也无从得知。古驿道在窑片堆中延伸着,与今日牙舟陶行走的路径已相去甚远。古驿道的石级穿越窑片的历史,在岁月的长河中连缀了昨天、今天和明天。昨天的窑片,今天的牙舟陶,在牙舟陶的传承历史中,会给明天留下什么样的思考呢?
除了有限的几级石阶,我们再也找不出更多的能够探寻历史路径的石级了。我们有些怅然若失,历史的落寞与来路的变迁,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而感受到这种反差冲击的,还是那些老牙舟陶传承人们,他们忧心牙舟陶的发展,忧心牙舟陶的未来,更忧心牙舟陶的传承文化在他们的手中陨落,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陨落,在高科技主导的生产链接中陨落。
土碗没人端了,盐辣罐很少有人再用了,也很少有人用牙舟陶的烟斗抽烟了。牙舟陶中曾经让人引以为骄傲的生活陶,在岁月的延伸中已日渐没落了。盛水的水缸、装酸菜的坛子,都在历史的淘汰中变成了永久的窑片。生活陶一直是牙舟陶穿越古驿道的辉煌,没有生活陶,古驿道就没落消沉了。
在去往牙舟之前,我来到平塘县城销售牙舟陶的商店,那个坐落在平塘县城后山大道边,很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销售牙舟陶的门面。牌匾不是很大,混在一大排千篇一律的门面房中,如果不是熟人带路,还真难发现。说是商店,有些高抬这个门面房了。这个门面只是一个大通间,面积大约四十平米左右。门面里琳琅满目的牙舟陶具中,美术陶的古朴和花哨占据了商店的所有橱窗和货架,而上百件物品中,却找不到任何一件生活陶。商店的老板说:“以前也有生活陶,摆了几年都没人过问,后来就下架了,不卖了,现在牙舟的做陶人,很少有人在专门生产那个东西(生活陶)了,即使有生产,也都是订做,不会摆到商店里来卖了,也不会有商家会去卖那些东西。”
古驿道在历史的穿越中被拓宽成了公路,无论是从县城平舟还是从省城贵阳,来往于牙舟都很方便了。古驿道的石阶不见了,上坡下坎的道路被岁月掩映成山坡,有的被埋藏在了泥土之下,有的被掩藏在荆棘丛中,有的长出了树,有的长出了庄稼。艰难和曲折被穿梭来往的车辆,拓展成了便捷的大道通途。那些散落在古驿道上的窑片,连同古驿道的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早已遍寻不见。廖时敏带着我从大韦山一路寻觅,到王家山,最后上钟家山,除了更多的窑片,除了偶尔在丛林中穿梭的小鸟,除了突然在草丛中蹿出的小蛇,我们再也寻觅不到一条完整的路径。窑片被掩映在树丛中,被掩映在荆棘里,被埋藏在草丛下,只有当我们踩上去的时候,才听到它们碎裂的炸响,感受到梗在鞋底下的不舒服和脚底板传来的疼痛。
古驿道的没落消沉,是历史的必然,在历史的必然中,有一种怀念总是存储在牙舟陶传承人们的记忆中。
作为牙舟陶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牙舟陶瓷商会会长张禄麒,向我讲述牙舟陶的过去发展史时,总是充满着骄傲和自豪。他说:“解放初期,牙舟没通公路,但听老辈人讲,每天到牙舟来购买陶器的人都络绎不绝。那个时候,牙舟场坝,一天杀两三头猪都不够供应。客商来了要吃饭,为了招待好客商,每家每户都要买肉,把客商招待好了,客商才肯来要货和定货。”牙舟陶曾经的辉煌,我不光在张禄麒这里得到了证实,在其他牙舟陶传承人那里也得到了证实。牙舟陶贵州省非物质文化传承人钟成雄也对我说:“以前牙舟街上这片,最富有的就是我们冗平街。冗平街三十多户人家,家家都有作坊,家家都有陶窑,家家的日子都过得很富足。冗平街的富,都是靠陶起来的。”2014年8月,我在牙舟走访78岁的退休干部熊金尧,他对我说:“以前,牙舟的客栈很多,这些客栈都是提供给到牙舟来购买陶器的商人们住的。我记事以后,牙舟街上,每天都看到讲着不同口音的南来北往的商人。每家客栈里都住着很多商人,商人们都是你走了我来,从没间断过,这些商人都是到牙舟来买陶的。那时牙舟的陶器都是供不应求,没有现货,商人们就住在客栈里等货。时间短的要等个三五天,时间长的要等上十天半月。客商们在牙舟,要吃饭,要住宿,从而也带来了牙舟商贸的繁荣。
我无法从牙舟陶传承人们的叙述中,感受到那种让他们陶醉其中的辉煌。但是,受他们情绪的感染,我仿佛也置身到了那种辉煌中,窥视到了牙舟陶给予牙舟集市带来的繁荣和热闹。廖时敏陪着我从冗平街前往原牙舟小学旧址,去往张禄麒的美术陶瓷厂参观。经过牙舟老场坝汪家街时,他对我说:“以前汪家街这个地方相当热闹,商业很发达,家家都是商店,户户都有客栈,楼下卖陶,楼上住人。一到赶场天,人挤得走路都很困难。”牙舟老场坝汪家街,一条由西向东延伸的小街,从西往东呈爬坡形不断上升的小街,街两边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房屋,房屋连着房屋,一直延伸到望不见尽头的营上坡。如今,随着陶交易的衰落,小街很多专做陶生意的商店都关门了,客栈也不再有人来光顾了。特别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逼窄狭小的街道,已很难再适应现代集市发展的需要,集市被搬迁到了老镇政府门前新建成的农贸市场。于是,小街就褪尽了历史的奢华,只留下曾经的沧桑和冷寂。只是街边偶尔看到一些窑片,如那些被人遗忘的摆放在门前的一个个水缸,或者一个个无用而又让主人舍不掉扔掉的坛子,还时不时地呈现在屋檐下,回忆着历史的光鲜与热闹。
其实,牙舟陶的繁荣和兴盛,不光是解放初期,就连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都是有目共睹的。走访中,熊金尧老人跟我说,上世纪的1970年,他在牙舟小学当校长,当时他们学校的一位女老师和冗平街一位做陶的妇女起纠纷,这位做陶的妇女挤兑那位女老师:“你有什么了不起,你那点工资,我做两天陶就找得了。”
1970年,牙舟陶瓷厂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当时的生产工人已经将近八十人。有时候接的订单多,为了赶任务,还不得不外派一些活给会做陶的陶工家属。外派的活都是按计件付钱,少的人干一天,可以拿到十元左右,多的一天可以拿到十五至二十元。在那个年代来说,差不多相当于刚工作不久的干部职工一个月的工资了。
历史的辉煌让回忆很满足,历史的衰落也容易让回忆伤感。张禄麒说:“现在的牙舟陶大不如前了。以前我们生产生活陶,那是市场的需要,生活的需要。现在生活陶这一块受到五金产品和塑料制品的冲击,笨重的牙舟生活陶的发展之路就被堵死了。现在我们就只能想新的办法,重新为牙舟陶寻找一条生存和发展之道。”谈到牙舟陶的衰落,张禄麒和廖时敏都认为,关键是陶工们观念的转变问题。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牙舟陶就已经开始转型了,从生产生活陶向艺术陶迈进,而且还取得了一定的经济效益。这主要是得益于当时的牙陶瓷厂招了一批有文化的知识青年进厂,这些知识青年工人的新理念直接影响和改变了牙舟陶的生产方向。然而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知青们大量返城,牙舟陶瓷厂的生产也开始走下坡路,到八十年代中期就破产垮掉了。厂垮后,那些曾经在陶瓷厂工作的老艺人们,回到家后又不得不重操旧业,开办陶瓷小作坊,搞起了他们擅长的日用陶生产,以此来维持生活的所需。从那时起,牙舟陶的生产又返回到了过去的生产模式上,而此时,大量的五金用品和塑料制品已经充斥市场,牙舟生活陶就变得更加举步维艰了。
2007年成立的牙舟陶瓷商会,是张禄麒联合几个年轻人先弄起来的,他们的初衷是想通过抱团出山的形式,再现和重塑牙舟陶的辉煌。然而,从成立伊始到2012年的换届改选,商会的进展都不是很大,主要是部分老陶艺人不愿意抱团发展,不愿意加入到陶瓷商会来。再加上这些年各干各的,各走各的路径,技术发展不平衡,生产方式参差不齐,难形成规模,抱团出山的意愿就很难得到实现。牙舟陶是通过一代代的艺人手把手地传承,一代代地教出来的。老艺人们手艺精湛,技术过硬,但是缺乏对市场的了解,长期专注于一个产品,品种太单一,无法适应市场的发展需求。牙舟陶瓷商会原本就是由几个年轻人发展成立的,成立时张禄麒被选为第一任会长,2012年改选,张禄麒仍被选为会长。这个干了两任会长的牙舟陶传承人,谈到牙舟陶的未来时,有些忧心忡忡,又有些充满着希望。他忧心的是牙舟陶后继无人,现在的年轻人不再愿意学做陶,宁愿外出打工,认为打工比做陶来钱快,还能够到外边去开眼界。张禄麒是张家这一门的第七代牙舟陶传承人,而在他之后,年轻人们就不愿意来学了。尽管如此,张禄麒对牙舟陶的未来还是充满希望,他说:“现在的陶器发展虽然千变万化,花样翻新,但万变不离其衷——那就是独特。牙舟陶具有别的陶器所没有的独特的文化元素,无论怎样改变和创新,在进行工艺加工时,只要我们保持住牙舟陶独特的文化元素,就一定还会有市场。”2009年夏天,张禄麒和钟成雄带着生产出来的牙舟陶器,到北京去参加非物质文化遗产博览会,带去的几千件作品,不到两天就销售一空,连他们带去搞表演的一大坨陶泥,也在来观展的群众要求下,被当场捏成泥哨销售一空。那次博览会,只有他们的牙舟陶,还不到撤展就被抢购一空。那次北京之行,他赚了四万多元钱,钟成雄赚了三万多元钱。
我和廖时敏从钟家山上下来,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廖时敏告诉我:“以前的路就是从这里分开的,往东是平塘独山方向,往南是通州罗甸方向,往西是惠水贵阳方向,往北是都匀贵定方向。”站在这里,我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商人们,他们为牙舟陶而来,相聚于牙舟,然后将牙舟陶连同牙舟的风俗文化,通过东来西往,南来北去的古驿道,传向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