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货客,卖窑货,竹箩挑来几大坨。土碗盐(辣)罐烟杆斗,坛子肚大两头梭。猪马牛羊(马嘘嘘)一大串,口吹屁股会唱歌。”儿时念过的童谣,现在竟然记不清楚了,连着问了好几个老人,他们才说出大概的意思,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们也记不清楚了。”也难怪,现在已经没有人唱这些民谣了。不光现在,倒退三十年,都已经没有人唱了。时间是如此的无情,岁月是如此的冷酷,生活中的很多记忆,在时间的横扫下,不经意间就被岁月遗忘得干干净净。我努力回忆窑货客们曾经留给我的印记,慢慢地就忆到了曾经吟唱过的那些童谣。可是,当我想重新梳理这些童谣时,却发现岁月留给我的,只是童谣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些唱调和曾经唱过的词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为此,我专门回了一趟家乡,去寻找有关窑货客的记忆,寻找童谣遗落的唱腔。为此,我还特意叫上两位老人,陪着他们走上那条被茅草和荆棘湮没的小路,寻找当年窑货客挑货进寨的路径。可是,除了杂草,除了荆棘下因无人踩踏而长满了青苔的一块块石头,我什么都没有回忆起来。就连那两位老人,他们都说不记得了,不记得曾有人挑着东西从小路上走来过。
时间在曾经的小路上,只留下一腔思古幽情,再也看不到当年的窑货客,再也听不到马嘘嘘的吆喝,更是听不到孩子们吟唱的童谣了。数千年的小路,数百年的歌谣,原以为会在一片土地上落地生根,没想到在历史的风雨沧桑中,岁月的年轮也是那样的经不起检验。在不断的回忆中重新检索出有关窑货客的童谣后,一位老人对我说:“我想起来了,当年是有人用箩筐挑着窑货,沿着那条路到寨子上来过,好象还不止一次。只不过后来来得少了,那些东西都不太有人用了,就记不起来了。”
窑货,是平塘当地统一对牙舟陶的称呼,其寓意应该是通过装窑,柴火焙烧而成的商货。而走村窜寨贩卖牙舟陶的人,就被称为“窑货客”。当年窑货客们贩卖牙舟陶,都是用两个箩筐装盛,然后用肩膀挑抬,走一路卖一路,走到哪个寨子就卖到那个寨子,天黑了就找人家借住下来,第二天再继续贩卖,直到挑来的东西全部卖光。箩筐里的东西卖完了,窑货客又继续回去装货,然后又继续上路贩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窑货客们就靠一个肩膀和一双脚板,一路行走,一路贩卖,一路将马嘘嘘的哨声撒向牙舟之外的深山小寨。
从牙舟延伸出去的古驿道,一直回响的都是马嘘嘘的哨声。我曾问过牙舟陶的一些老传承人,窑货客们从牙舟运陶器出去贩卖,为什么不用马驮,而是要由人挑抬?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他们,过了一会,才有人回答:“我们这边的山路都是爬坡下坎,过河跨沟,有些地方还要攀岩,路不好走,马驮没有人稳当。陶器是易碎品,马驮一不小心就遭损坏,损坏就不成钱了。”还有人回答:“窑货客本身赚的就是力气钱。以前做窑货客的人,家境都不是富裕的那种,哪里有钱来买马,只能靠自己的肩膀,挑着一路走一路卖。”我在搜寻牙舟古驿道的时候,在一个陡坡上找到一条不足三米长的台阶,宽不到半米,却几乎是垂直上下。可见当时行路的艰难,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由此,我也才真正明白了窑货客们贩卖牙舟陶,为什么宁可用双肩挑抬,而不用马驮的苦衷。就连那些将牙舟陶运送往集市销售,往河边码头乘船的商人们,也是宁可多出钱选择用人挑运,也不去雇请马驮贩运。
窑货客们走村窜寨贩卖窑货,靠的是力气,也还靠的是毅力,光有力气没有毅力,一般人是吃不了这个苦的。据牙舟陶老传承人们说,以前干窑货客的人,不光力气大,还要有丰富的市场经验和行路经验。要懂得什么样的窑货卖到哪个地方去,要随时收集和掌握信息,弄清楚哪个地方急需什么样的窑货。要有针对性地选择装货,要清楚每一次所装的货卖往什么地方最行销。还要搞清楚路径的远近,路是不是好走,是大路还是小路,爬不爬山,爬多高的山,过不过河,过河是走桥还是涉水。要会计算时间,装上货后要估计在路上走多少天,大概走到什么地方能销售完货物等。而且还要预防出现意外,要思考一旦出外意外怎样应对。以前匪患多,还要做好路上应对被土匪打劫的准备。所以,在当时的牙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窑货客的。我曾问过几个老传承人,牙舟陶器本身就是一种体夯价廉的物品,还有人在半路上拦路抢劫?他们说虽然牙舟陶器体夯价低,一般不会有人去抢,但是土匪们有时抢不到东西,穷疯了也会拦路抢劫窑货客。一位老人还对我说了一件事:快要解放的时候,有一个经常到牙舟来抬窑货出去卖的外地人,从牙舟抬了一挑窑货出去,刚到打劫坳(出牙舟往西不远的一个小地名)就被抢了。土匪们用刀逼着他,让他把窑货留下,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不然就要杀死他。这个人会武术,力气大。他看到抢劫他的土匪只有三个人,就对他们说:“你们如果能一刀从中间把我的扁担砍断,不要你们动手,我就把货留给你们,把身上的钱也留给你们。我晓得牙舟有一家人家最有钱,我还可以带你们去抢他家。”土匪们知道,直砍是很难一刀把扁担砍断的,于是有一个土匪就一刀斜砍下去,窑货客的扁担断了,同时也形成了两把尖刀样的利器。这个人就用这两根利器和土匪们打了起来,不但把土匪赶跑,还把土匪们都打伤了。土匪被打跑后,窑货客重新回到牙舟,找了一棵扁担,才把货抬出去。这个故事是历史还是演绎,今天已经无从查证了。但从中却让我窥视到了牙舟窑货客们的辛酸和艰难,感受到了他们一步一步走来的辛苦和不易。
窑货客们行走的路径,有村寨,有集市,也还有码头。吹着马嘘嘘,走村窜寨贩卖窑货的窑货客们,走一路卖一路,没有固定的落脚点,也没有固定的终点站,更没有固定的时间。挑着的货卖完的那一天,就是他们返程回家的日子。卖货时,窑货客们有时也以物易物,用挑着的东西换取家中需要的粮食、食用油等,有时挑一挑出去,回家时又挑一挑回来。而挑着窑货赶集的窑货客,路径相对固定,时间也相对固定。有时他们也以物易物,但不是换取家里必需的生活用品,而是在卖掉挑去的窑货后,再选取一些牙舟集市缺少的东西,挑回牙舟贩卖,赚取中间的差价。1935年8月,牙舟有个叫谢廷芳的窑货客,从牙舟挑窑货到贵阳去贩卖,看到贵阳有玻璃卖,而牙舟又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他从中看到了商机。于是在卖掉挑去的窑货后,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选择挑些布匹、针头线脑等轻巧的货物回牙舟贩卖,而是挑了一挑笨重的玻璃回牙舟。那是牙舟本地的群众第一次见到玻璃,那一挑玻璃让谢廷芳找了一笔大钱。那些跑码头的窑货客们,则多为一些商家雇佣的挑夫。商家们来到牙舟,选好货后,再雇请窑货客挑往平塘县城、罗甸红水河等地的码头。在码头通过装船,运往广西、广东,以及东南亚、日本、欧洲等地销售。
梳理窑货客们走过的路径,无论是走村窜寨、赶集长途贩卖还是往码头送货,窑货客们走的都是一条辛苦路,甚至于有时还会是不归路。2014年8月,我在牙舟体验生活,跟着传承人们学习制陶,听老传承人们讲牙舟陶的发展史。讲到窑货客的辛酸时,七十九岁的熊金尧告诉我,他父亲熊敬堂解放前做过窑货客,因为太辛苦,后来改做别的生意。解放后不久,他又重新做了窑货客,没想到这一做就丢了生命。不做窑货客的那些日子,熊敬堂一直当牛贩子贩牛卖,经常从牙舟一带买牛,然后赶到贵阳花溪等地去贩卖。1959年春,熊敬堂到贵阳花溪卖牛,看到那里的牙舟陶器卖得特别好,比他卖牛还找钱,于是他心动了。回家后,熊敬堂决定重操旧业,当窑货客挑陶到花溪去卖。1959年7月的一天,熊敬堂挑着一担陶器从牙舟赶往贵阳花溪,到西关开花寨板桥那个地方,天就黑了。熊敬堂决定在板桥借宿,第二天再继续赶路。由于天热出汗多,熊敬堂找了一户熟识的人家,把担子放下后,就到板桥寨脚的小河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冷水澡。当晚,熊敬堂生病了,其寄宿的人家辗转找到当时在卡腊教书的熊金尧。熊金尧赶过去时,他父亲熊敬堂已经不行了。熊金尧连夜赶回牙舟,叫上家人赶往板桥,将熊敬堂抬回家。回到家的第二天,熊敬堂就去世了,死时才五十二岁。
在牙舟,窑货客们也被称为“窑货头”,牙舟当地流传的一句顺口溜,对为什么把窑货客称为窑货头做了很好的诠释。“窑货头,挑一头得一头”,意即窑货客们用箩筐从牙舟挑陶器到外边去贩卖,挑一担(两个箩筐)出去,可以有一箩筐的盈利。这样的盈利,如果忽略不计一路上的艰难曲折,应该是相当可观的。但是,在牙舟陶传承人们看来 ,窑货客们赚的那一头,不是盈利,而是卖命钱。是窑货客们拼上生命,一路爬山涉水,攀岩过河,克服重重困难,经历九死一生后用命换来的。牙舟陶传承人刘廷芳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到广西去卖过一次陶。那个时候路虽然不像今天这样顺畅,但也有车跑了。他们几个人从牙舟请一个货车跑了一天一夜,才到广西大化,把牙舟陶拿到那边去批发。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虽然也找了一点钱,但特别辛苦。除了卖货的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颠簸,回到家一倒在床上就不想起床了。末了他说:“我们现在坐车去都这样艰难,想想以前那些老一辈的窑货客,全靠肩膀、靠双脚,那种艰难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有了窑货客,牙舟陶才得已名扬四方甚至海外。在牙舟陶走过的那些历史古驿道上,窑货客们用他们的肩膀挑着牙舟陶,靠着双脚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传播牙舟陶的生命价值和文化价值。有了窑货客们的接力和宣传,牙舟陶传承人们捏泥焙烧而成的牙舟陶,才从历史的古驿道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并得已传承光大,创新辉煌。所以说,传承牙舟陶,窑货客们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