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牙舟,我都吃住在钟成雄家,不光我,凡是到牙舟来了解牙舟陶的省内外学者,都是在钟成雄家吃住最多。在很多外来学者的眼中,钟成雄不光是牙舟陶的传承人,还是更多为追寻牙舟陶的历史文化而前往牙舟,在牙舟交上的一位让人信赖的朋友。在牙舟陶传承人的心目中,钟成雄就是他们信赖的兄弟或者大哥。有事无事,他们都爱聚到钟成雄家,在他那里一边喝酒,一边交流制陶的心得,总结制陶的得失。
在牙舟陶传承人中,钟成雄是我认识最早的一个人。早在三十多年前,刚刚高中毕业的我,跟着同学到牙舟玩,去牙舟冗平街看牙舟制陶人做陶。在冗平街,我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赶着一头大水牛,在一个不大的泥池里,前后左右,来来回回地走着。池子里的泥浆在人和牛的踩踏下,不断地翻起又不断地被踩下,在人和牛的踩踏中不断地变得糍糯、粘稠。家住牙舟的同学告诉我,那就是练泥,是牙舟陶制作过程中最初的一道工序。三十多年后的2014年5月,我前往牙舟体验生活,住到钟成雄家。同他谈起当时的所见时,他告诉我,我当初看到的那个练泥人就是他。当时在牙舟冗平街,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用那样的传统方法去练泥。
1981年到2014年,三十多年过去了,除了一口泥池、一头大水牛、一个人的恍惚影子,所有的记忆在我的大脑中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听了钟成雄的话,我极力在大脑中去搜寻当时的记忆,希望能够聚拢出当时钟成雄的模样,但依旧只是一个恍惚模糊的人影,就连那天的天气,是阴、是晴、是雨、是雾,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抓起面前的酒杯,对钟成雄说:“真想不到,我三十多年前的一点记忆,记住的那个人居然是你。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来,老钟伯,我们俩干了这杯。”同桌吃饭的也是到牙舟来了解牙舟陶发展史的贵州民族大学的一位教授,也端起酒杯,同我们共同干了一杯。
这就是缘分。得知我要到牙舟去体验生活,平塘县文广新局的一位朋友对我说:“你要去体验牙舟陶的制作过程,就不要去住旅馆,直接住到传承人家去。我已帮你找好了地方,你就住到老钟伯(钟成雄)家,他就是牙舟陶传承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传统的手工艺制作,在牙舟陶的变迁中保留住了一份珍贵的遗产。你住到他家,一定会有很大收获。”
钟成雄出生于陶瓷世家,其祖上在明洪武年间从江西迁入贵州,先是居于都匀,后迁入牙舟冗盖,一直以做陶为业。其家族的制陶手艺代代相传,传至现在,已经二十一代了。钟成雄八岁开始学做陶,他的制陶手艺得自父亲真传,其父亲原是牙舟陶瓷厂职工。据钟成雄介绍,1954年,牙舟陶瓷合作社成立,牙舟制陶人家的人口就由居民和农民两部分构成。男人进入合作社,成为合作社的陶瓷工人,可以吃国家供应的粮食了,女人在家耕田种植庄稼,仍为生产队的农民。家中的子女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跟随父亲,享受居民待遇吃国家供应的粮食,另一部分跟随母亲,仍是农民户口。当时,钟成雄家有五口人,他是家中老大,和三弟跟着父亲的户口变成了居民,这也为他后来能够顺利进入陶瓷厂工作奠定了基础。
出生于1958年的钟成雄,因为是居民户口,在1972年年满二十周岁,参加湘黔铁路建设回到家乡,也被招进牙舟陶瓷厂,成为这个集体企业的一名工人。从学徒工干起,慢慢成长为一名熟练工的钟成雄,以为这辈子可以在陶瓷厂干到退休。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大显身手的时候,陶瓷厂却在1988年倒闭了。陶瓷厂的倒闭对于从事了大半辈子陶艺制作的钟成雄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彷徨和迷蒙后,钟成雄决定重振旗鼓,重抄旧业,继续牙舟陶的制作生产。交谈的时候,他说:“牙舟陶在平塘的历史变迁中,其地位和价值是任何民间工艺品都无可比拟的,我一定不会放弃这项技艺,一定要把牙舟陶的制作生产重新搞起来。我要带动更多的人把牙舟陶发展起来,让老祖宗传给我们的手艺不会失传,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贝不会丢失。”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他联合张福忠、钟佐相、钟林甫等牙舟陶传承人,合资在自己家的屋子旁边,修建了一个五孔爬坡窖,开办家庭作坊,继续牙舟陶的制作生产。
钟成雄的陶瓷作坊主要生产传统的牙舟陶日用陶为主,技艺上仍延续古老的手工制作模式,生产的产品多为茶壶、酒壶、坛坛罐罐、烟斗、香炉、花瓶等。除此之外,钟成雄也极力支持年轻一代创业,更是支持他们在牙舟陶的技艺上大胆创新。他说:“我虽然走的是老路,但我更希望年轻人创新,牙舟陶的技艺传承,只有不断的创新才会有出路,才会有发展。你不要看我现在虽然也找了一点钱,但有些东西迟早是要被淘汰,被挤出市场的,不创新以后就不会有出路。所以,我不光要年轻人创新,我自己都在搞创新。”在生产日用陶之余,钟成雄也生产一些工艺陶,并在造型、花雕、釉色上寻求突破,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钟成雄制作的牙舟陶工艺品,造型上既突出了贵州古朴神秘的少数民族文化元素,审美上更表现得大方、灵巧、圆润。2009年,在北京工艺品展销会上,钟成雄带去的牙舟陶工艺品首次在北京亮相,不到三天就被抢购一空;2015年11月黔南州建州六十周年成就展,钟成雄再次带着他亲手制作的充满贵州少数民族文化的作品,第二次走进北京,再次受到客商和参展群众的青睐。
钟成雄不光自己创业,还带动其他人创业。在钟成雄的作坊里,平均每月都有四到五个年轻人在那里干活。这些年轻人既是学徒工,也是创业者,他们在钟成雄的作坊里学艺不交钱,制作作品变卖后还可以拿钱。有时需要赶活,时间晚了,干活的人还可以在钟成雄家吃饭。钟成雄说:“我不收他们的钱,就是想支持他们创业,希望通过他们来把牙舟陶的技艺传承发扬光大。”
在牙舟陶传承人中,钟成雄是大家公认的技术一流的“火工”。牙舟陶的烧窑中,一般人烧出的产品合格率最多百分之六十左右,而钟成雄烧出的产品合格率可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牙舟陶传承人们对此都感到很佩服。钟成雄之所以能够练成准确察“火”观“焰”的“火眼金睛”,这跟他的勤学苦练有关。1972年进牙舟陶瓷厂当学徒的钟成雄,进厂不久,就被厂里选派到贵阳的王武陶瓷厂学习烧窑、压碗技术,学成回厂后,他就专门带着十三个人,在配釉、上釉、烧窑上进行技术把关,慢慢地积累经验,才练就今天一流的“火工”出来。
在牙舟陶的生产过程中,“火工”是关键中的关键。牙舟陶传承人们都知道,一窑陶,成不成气候,把握火候很关键。什么时候该烧埋火(也叫墙火),什么时候该燃心火,什么时候该着翘火(也叫冒梁火),都不能有半点错乱,错乱了,就会烧出一批“马货(次品)”。出了马货,一段时间的辛苦就白费了。钟成雄说:“烧窑不能阴一把火阳一把火,阴一把火阳一把火,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烧窑的时候,人不能偷懒,要睁大眼睛,随时注意掌握好火候。”钟成雄还告诉我,烧窑除了掌握好火候外,柴的选择也是很重要的,如青㭎柴、栗木柴之类的硬木柴是不能要的,这些柴燃起来火烈,但火焰不够长,近处的陶被烧过头了远处却没有烧透,有些软木如泡桐树等,火焰虽然够长但时间短,火力不够,要掺合樟木、松树等一起燃烧,才能起到作用。烧窑时,若是柴搭配得不好,燃烧的火焰达不到,烧出来的陶器“马货”就会出现得很多。
牙舟陶的焙烧,不管是小龙窑还是爬坡窑,都是从第一洞(层)开始逐洞(层)往上焙烧。起火是从发火塘开始,发火塘在牙舟陶传承人中被称为“拉马”。拉马一般不放陶品,是空的,就是为了让它能够很快起火,使窑洞内火力很快得到喷发,温度很快得到提升。如果拉马起火不好,就会直接影响到烧窑的质量。牙舟陶的焙烧,窑温的均衡度是决定烧窑成败的关键。通过多年的摸索,钟成雄逐渐摸索出了一套成功的烧窑经验。他告诉我,他烧窑的时候,一般都是先烧边火,即让火在窑洞的边上燃烧,到一定的温度后再把火移往中间去燃烧,这样才能提升窑温的均衡度。他说:“如果先烧中间,火往窑顶窜,则会形成局部升温。烧窑中,由于窑子都是封闭的,火只能往温度高的地方跑,并且越往后温度就越高。温度一过高,窑货就不能自然压缩,就会变形,形成‘哑货’(残次品)。加火不匀的话,窑里的温度就不能及时回落,窑货就会变成‘死灰’(没有烧透的陶坯),不能将釉溶化,出窑的就只会是一些半成品。如果加火过急,就会出现‘放排’(排列在支架上的陶坯整排垮塌),陶坯就会全部摔烂掉。”钟成雄说他这些经验的获得,也是从一次次的失败中总结出来的。钟成雄认为,经验也不是千篇一律的,都会有差异。烧窑火候的掌握,还要根据不同的环境、窑子的大小高矮、柴火的质量、陶坯的厚薄以及陶泥的质量来决定,这些都全凭个人的眼睛去观察,凭个人的感觉去判断。当然,火候掌握得好的人,再厚的陶也能烧个里外透彻,火候掌握得不好的人,再薄的陶坯也是透不进半点火花。
正是凭着这些经验,钟成雄才获得了一次次的成功。2009年,他获得了“国密董酒杯”多彩贵州旅游商品两赛一会黔南赛区能工巧匠优秀奖;2011年,他获得贵州省陶瓷设计艺术作品展金奖,并经贵州省民间艺人专业技术高级评委会认定为中级工匠师;2013年,他被贵州省政府聘为首批贵州省非物质文化牙舟陶传承人。近年来,随着非物质文化传承工作以及贵州省旅游业的发展,钟成雄和他的传统工艺牙舟陶再一次受到了人们的关注,他的家也成了很多关注牙舟陶发展的省内外学者来到牙舟后去得最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