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甫一直在思考。这位曾经当过牙舟陶瓷厂会计,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接替宋仕和担任牙舟陶瓷厂第二任厂长的老人,一直想不通,发展得好好的牙舟陶瓷厂,怎么说倒就倒了,而且倒闭后就很难再恢复起来。随着牙舟陶瓷厂的倒闭,曾经辉煌一时的牙舟陶,也出现了衰落的迹象,那个给牙舟陶瓷厂、给刘朝甫他们这一代老陶工带来荣誉和骄傲的牙舟陶辉煌时段就不再出现了。
2002年6月一个炎热的下午,我第一次见到刘朝甫。那天,我和贵州日报记者王太师走进他位于冗平街的家中,看到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子边沉思。他的老伴对我们说:“从(牙舟)陶瓷厂关门(倒闭)后,他就经常把自己关在家中,门都不愿出,一天到晚坐在家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刘朝甫接任厂长的时候,正是牙舟陶进入最辉煌的时期。当时,牙舟陶瓷厂招进了一批有文化、有思想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进厂当工人。这些知识青年进厂后,很快融入牙舟陶瓷厂的技术设计组,参与牙舟陶瓷厂的技术设计工作。知识青年利用他们的文化知识,在牙舟陶的设计上进行了改进,理念上进行了创新,使牙舟陶在原来古朴典雅的基础上,多了一些更深层次的文化内涵,给牙舟陶瓷厂带来了新的活力。此时,贵州省工艺美术公司、贵州省美术家协会、贵州工艺美术研究所、贵州群众艺术馆等,也对牙舟陶瓷厂给予了很大的帮助,把牙舟陶瓷厂列为他们的创作基地,专门派出艺术专家到牙舟陶瓷厂体验生活,指导设计和生产。贵州著名美术家尹光中、王树艺、刘雍、董万里、翟思政、张大忠、刘万琪、李华年、吴家华等,先后深入到牙舟陶瓷厂,一边体验生活,一边参与技术设计,指导生产。这些美术家们的到来和加盟,使牙舟陶瓷厂的设计和生产出现了质的飞跃,牙舟美术陶的工艺日臻完善和成熟。美术家们加盟牙舟陶瓷厂期间,与牙舟陶瓷厂的技术设计组一道,切磋交流,取长补短,创新改革,创作生产了数百种新样式、新图案、新造型的陶艺作品,在艺术上显现出了“或简化、或夸张,表现出独特浪漫主义色彩和丰富想象力”的牙舟陶美术作品。
刘朝甫说:“那个时候,牙舟陶瓷厂生产的牙舟陶,不管是外出参展,对外销售,都能够得大奖,都是供不应求。”
刘朝甫在思考,牙舟陶传承人们都在思考,走访过刘朝甫后,我也在思考。我们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牙舟陶是怎么衰落的?为什么会衰落得如此厉害?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初,在外来艺术家们的加盟帮助下,牙舟陶瓷厂充分发挥潜力,促进了牙舟陶艺术设计和文化创新的融合,在短期内创造和生产出了大量的牙舟陶艺术精品。同时,借助外力全方位并举,深挖潜力多渠道开发的生产思路,有效地推动了牙舟陶设计理念和艺术手法的提高和突破,极大地丰富和发展了牙舟陶的艺术风格,实现了美术陶和日用陶相携辉煌的生产模式。
1975年,牙舟陶被贵州省轻工业厅命名为贵州十大工艺美术品。1978年,北京第二届全国工艺美术展,牙舟陶瓷厂选送了三十四件作品,有二十四件作品被选中参展,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1981年,在广东省广州市工艺美术作品评比展中,牙舟陶瓷厂选送了二十八个品种的美术陶参展,开幕式后还不到一个小时,牙舟陶瓷厂选送参展的作品全部被抢购一空。1983年,在北京召开的“中国国际旅游会”上,由画家董万里设计创作,牙舟陶瓷厂生产的美术陶“鸡纹双耳罐”,经四十四个国家一千多名代表推荐,被评为旅游纪念优秀作品,获中华人民共和国轻工业部“金质奖”。1984年,在全国工艺美术作品展中,牙舟美术陶“云纹奶罐”获轻工业部授予“优秀作品奖”……
1979年,牙舟陶在上海参加展出时,美术家阿展对一件饰有龙凤纹的牙舟陶罐作了这样的评价:“它的整个外形线条匀称有力,罐腹微向内凹,显得格外别致。这种造型在整个展品中是少见的……再看它的龙凤纹,使人们很自然地想起贵州少数民族的铜鼓花纹。这种巧妙的结合,充分显示了它的民族风格和地方特色。”1975年到1981年间,牙舟陶不光在国内展出获奖,还被选送到了德国、法国、加拿大、朝鲜、丹麦、荷兰等国外展出。质量上的提高使销售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不但国内订单如潮,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马来西亚、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商人也给牙舟陶瓷厂发来了订单。
刘朝甫说:“现在很多事情我都不敢想,想起来就心痛。牙舟陶过去获得的荣誉不敢想,后面的衰落不敢想,对于今后牙舟陶的出路,我更不敢去想。”
说这话的时候,我和贵州日报记者王太师在刘朝甫的陪同下,走进牙舟陶瓷厂旧址。在旧址上,刘朝甫指着废弃的厂房对我们说:“厂子倒闭后,部分机器被拉到了平塘县城,留在牙舟的也不能用了,厂房也租赁出去了。”经刘朝甫的指引,我们发现厂区已经空空如也,厂房被租赁者改成了家具加工厂,曾经装满牙舟陶成品的仓库,此刻堆满了待加工的木料和一些半成品的家具。昔日堆满陶坯的两个车间变得尘沫飞扬,木屑遍地,再也找不到一点牙舟陶留下的痕迹。曾经焙烧牙舟陶的窑址被泥土填平了,被人开垦出耕地种上了玉米和蔬菜。只有那高近三十米的标志性大烟囱还在昂扬矗立着,顽强地支撑着牙舟陶瓷厂的发展史和生存史。站在大烟囱下,刘朝甫老人对我们说:“现在只有这个大烟囱,还能证明这里曾经是一个做陶的厂子,还有烧窑的痕迹存在。”
1975年到1981年,牙舟陶的生产也达到了一个辉煌的高度,首先是品种上实现了突破,由原二十多个品种发展到八十多个品种,再次是釉色上也取得了突破,在原有的黄、白、绿、血色基础上,增加了灰、棕、褐和紫色为基调的多种颜色。特别是到了1978年,牙舟陶品种发展到二百三十八个,其中美术陶就达到了一百一十八种。这期间,厂房得到了扩建,除了传统的爬坡窑,还建成了倒烟窑、推板窑各一座,引进了新工艺技术,安装了自来水。生产手段上除了传统的手工生产,还实现了机械化半机械化生产。1981年,牙舟陶瓷厂生产的产品,一下子猛增至二百八十种。这期间,经贵州省计划委员会、黔南州计划委员会、以及贵州省轻纺工业厅(局)批准,政府投资六十万元,在平塘县城建设以生产牙舟美术陶为主线产品的平塘县美术陶瓷厂,主要生产工艺美术陶。1986年,牙舟陶瓷厂投资两万三千元,从四川省隆昌县石堰陶缸厂引进技术,建起了大瓦缸生产车间,专门生产土陶瓦缸。1987年试制成功土陶瓦缸,作为各地酒厂储酒容器投放市场。然而,由于牙舟美术陶原采用纯手工制作,土窑烧制,转入机械化生产后,因资金技术力量跟不上,曾经多次改进,仍不能解决生产技术问题,位于平塘县城的平塘县美术陶瓷厂的生产就陷入了困境。再加上后续资金跟不上,平塘县美术陶瓷厂的技改和生产就处于了停滞不前的尴尬阶段。1985年以来,平塘县美术陶瓷厂一直在技术上寻求突破,虽经努力,生产技术仍达不到要求,产品质量仍上不去,生产运转仍长期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机器不能运转,工人们无班可上。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995年,平塘县美术陶瓷厂不得不通过改制,将厂房以资本置换的形式转换出去,结束了短暂的生命。此时,位于牙舟的牙舟陶瓷厂,在市场的影响下也受到了冲击。生产规模上不去,又无资金投入设备的更新和改造,技术改造搞不起来,生产工艺创新也无法进行,最后也不得不在市场大潮的冲击下,被迫破产。从此后,牙舟陶就步入了日渐衰落的尴尬境地。
牙舟陶瓷厂倒闭前,刘朝甫就退休了,在当时他还能领到一份退休工资。而那些跟他朝夕与共的工友们,却是被迫回家的。领不到工资,他们有人又在家重新办起了制陶作坊,制作一些日用品维持生计。刘朝甫也同其他几个人合伙建起了一个九孔窑,但是,除了做陶的时间,大多时间里,他都把自己关在家中,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有时一坐就是一天,也不受跟人搭讪,更不爱去串门聊天。
2014年8月,在廖时敏、刘廷芳等几个传承人的陪同下,我再次走进刘朝甫老人的家,见到了在火坑边坐着的他。他的身体斜靠在椅子上,仍是一副思考的模样,话仍不多。我们在他的屋子中谈论牙舟陶,翻阅他提供给我们的有关牙舟陶和牙舟陶瓷厂的资料。他就在椅子上静静地靠着,偶尔,我们提一些问题的时候,才开口向我们解答。
我无法揣摩老人的心情,更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查到了我要查找的资料后,我就离开了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