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过去不到三年时间,牙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车翻过山坳,驶下路口,看到牙舟的那一瞬间,我就傻眼了。记忆中的那坝田不见了,郁郁葱葱的薏仁米不见了,就连远处那些连片的稻田也不见了,312省道也从山背后绕到了山前。穿过山垭口,牙舟镇就映入了眼帘,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条条四通八达的街道(公路),和街道边那些东一片西一片的居民小区,以及一片片鳞次栉比的漂亮楼房。原先从312省道岔往牙舟老场坝的公路只是一条,很容易就找到了。而现在,这些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却让我感到了迷惑,不知道往哪里开?不知道该上哪条路?
凭着记忆,我选了一条最近的岔道,把车往老牙舟场坝方向开。但是绕了一个大圈,车子却又回到了原先出发的地方。我又选了第二个岔道口,仍是沿着牙舟老场坝的方向,把车开了上去。但走不到五百米,发现这是一条断头路,前方的路还正在修建,钢筋、水泥、石沙,堆得到处都是,车子无法通过。炎热的天气,火辣辣的阳光,我越来越感到烦闷和憋屈。路上很少见到人,除了一些运送建筑垃圾的大卡车,看不到有什么车跑。好不容易在路边看到一个人,连忙停车向他打听,才知道去往牙舟老场坝还是走以前的老路。我还得沿原路回到312省道,沿着312省道再往前走五百米左右,到达第二个红绿灯路口往右拐过去,才走得通。这位热心的路人还告诉我:“这些路都是刚修不久,好多路都还是断头路,都还没有接通。不是很熟悉牙舟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容易出错,都容易在这些路中间绕来绕去地转圈。”
没有了田,没有了果实饱满的薏仁米,没有了那些沉甸甸的稻浪,突然冒出的钢筋混凝土森林,一下子就让我失去了方向。长期来往于牙舟,与牙舟的这坝田已经有了亲近感,习惯了走下312省道,就能够嗅闻到田坝里泥土的芳香味,聆听到田中庄稼拔节成长的呢喃声音。如今,没了泥土的芳香味,没了庄稼拔节的呢喃声音,我的方向感就乱了,辨知的能力就大不如前了。在路人的指点下,我找到了通往牙舟老场坝的公路。也难怪,相比于那些新修的街道,这条路就变得小气了,陈旧了,在两边房屋的拱卫下,变得狭窄冗长了。如果不是有人指点,我都不会相信这会是一条主干道。车一开上这条路,我的记忆又回来了。在路过牙舟陶曾经取土的最低洼处的那几块大田边,我把车停了下来。现在这里已经没有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漂亮的楼房。房子已经进入了内装修阶段,房间里面忙碌的工人身影随处可见。估计要不了多久,那些居住在边远大山上的贫困农户,都会享受到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的惠顾,搬迁进这些漂亮的居所。、
时间改变了现状,现状改变了牙舟陶。在历史的来路中,牙舟陶又将经历一次脱胎换骨般的涅槃转变。这种近乎于窑变的涅槃转身,是否还能够让牙舟陶在命运的蹉跎岁月中,获得更茂盛的永生呢?我不得而知,更不敢妄猜。
2017年8月10日,我再次来到牙舟,这一次我是应邀来分享牙舟陶传承人们的收获。这个日子是我和牙舟陶传承人们之前就约好的,此前因为各种事务的缠绕,一直没能成行。这次我不光来看钟成雄师傅出窑,还要来看另一个传承人张禄洪师傅装窑。无论是出窑还是装窑,牙舟陶传承人们都把这个日子看成他们收获的日子,我赶过来,就是为了分享他们的收获,见证他们又一批新产品,在烈火中的裂变和步出窑洞后的永生。
我来得早了些,钟师傅的出窑时间和张师傅的装窑时间,都定在第二天早上。我在电话中告诉钟师傅,我要到别的地方去走走看看,下午再到他那里去。
牙舟变了,变得我已经不敢相认了。站在张禄麒的厂房门前,打量着牙舟原先那一坝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园所发生的簇新变化,我不由得感慨万端。这是当地政府的一个大手笔,也是牙舟镇未来发展的一个大手笔。在很短的时间内建起这么多高端大气的楼房,让田野变成街道,让荒原变成城镇,变成边远贫困群众宜居的家园,这得要有多大的气魄和决心啊。这样的建设,也把我曾经熟悉的牙舟陶取土的地方改变了,我有些替牙舟陶传承人们担心。陪同我的张禄洪说:“我们现在取出的陶土,这一代人都用不完,还绰绰有余。下一代人也不用着急,在白岩那一带,能用的陶土还相当多。”为了发掘更多的陶土供做陶,张禄洪还跑到裴家坳上面的水库边去取了一些土来做陶,发现那边的陶土质量也很上乘。
晚上夜宿钟成雄师傅家,因为陪着钟师傅多喝了几杯,下了一场暴雨我都不知道。第二天起床,雨还在起劲地下着,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我们刚吃好早餐,雨突然就停了。金黄色的太阳从天空中喷薄而出,将刚才还沉积在高空中的乌云赶过山巅,赶向了悠远的天际。天空晴朗一片,阳光依旧炽热。
今天的出窑是由钟师傅的大儿子和一个姓雷的窑工来完成,钟师傅只负责做好后勤工作。出窑前,我问钟师傅,要搞什么仪式不。钟师傅说:“我们牙舟陶除了搞祭窑仪式外,其余的时间都不搞仪式。无论是装窑还是出窑,我们都做得很简单。在我们牙舟这些做陶人看来,陶坯做好了就放到窑里去烧,烧好了就出,不必去搞那些看什么日子之类的繁琐仪式。在我们这些牙舟做陶人的心里,收获的季节里,每一个日子都是好日子。”钟师傅的这一番话也得到了旁边张禄洪师傅的认同。
“出——窑——喽!”钟师傅十二岁的孙子钟浩,扯着嗓门喊了一声。上午九时,出窑开始了。钟师傅的大儿子找来工具,轻轻敲开了爬坡窑从下往上的第二孔窑门,取下一些大块的石料堆放在一边,以备下次封窑时再用。十二岁的钟浩则找来撮箕、扫帚,清扫他父亲撬窑门时落下的细小垃圾。窑门彻底打开了,窑架露了出来,一排泛着釉色光彩的陶器,整齐地层叠着在窑架上堆了一层又一层,我细数了一下,这一孔的窑架共有七层。大都是烟斗和一些坛坛罐罐,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艺术品。由于窑门刚打开,里面的热浪还没有散尽,需要等热浪散尽才能去把窑器顺出来。钟师傅的大儿子又去敲开了最下层那一孔窑的窑门。我问在一旁观看的钟师傅,今天是不是要把五孔窑的窑器都要起出来。钟师傅说今天的时间不够,只起两孔窑,其余的三孔窑等有时间再起出。先出的这两孔窑里的艺术品,要送到荔波去参加全州的工艺品展销。出完这两孔窑后,钟师傅的大儿子和雷姓窑工,要把他们精心制作的工艺品送到荔波去参展。
出窑了,钟师傅的大儿子从第一个拱型的门洞里拿出第一件艺术品后,象征着出窑的仪式就开始了。出窑的场面井然有序,钟师傅的大儿子站在窑里,姓雷的师傅和小钟浩站在窑外,一件件焙烧好的窑器通过他们的手传递出来,排在窑门前的一块平场上。场上有一些箩筐,排得差不多后,就分门别类放进箩筐里。而那些烟斗,刚出窑时都是粘连在一起的,被装进箩筐送到屋里,由钟师傅用木锤子轻轻一敲,烟斗们就散开来,变成了一个个的独立个体。那些坛坛罐罐,也被搬进屋里,整齐地码放在一起排成几大排。那些艺术陶,在出窑时验证没有破损后,就立即被装箱打包,待吃好午餐后就被运往荔波。
出窑的程序简单、规范,有条不紊。看似没什么仪式,而在我看来,仪式感却很强。撬开窑门的认真,拿出第一件陶艺品的小心翼翼,以及传递陶器的井然有序,堆放陶器的井井有条,还有钟师傅敲下那些粘连烟斗时发出的“叮叮噹噹”声,似乎都在一丝不苟地传承着一种古老而鲜活的仪式感。只不过这个仪式感简单、古朴,让外人无法参透,更无法领悟。
相比于出窑,装窑就简单多了。在张禄洪的陶坯作坊,张禄洪领着他的几个徒弟,正紧张忙碌地准备装窑工作。装窑前,张禄洪的大儿子——牙舟陶张家的第九代传承人张胜猛,带着几个师弟,把今天要装窑的陶坯都归拢到一起。张禄洪则拿着一把电搅,在一个桶里搅动着。张胜猛告诉我,那是在搅釉。装窑,先得把要上的釉都搅动均匀了,给陶坯上好釉才能装到窑里去焙烧。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牙舟陶是做好陶坯晾干后就上釉,上了釉后又再晾干,然后才装窑焙烧。今天才弄明白,陶坯上釉不用再晾晒,放上一会,待釉水被干透的陶坯吸干就可以装窑焙烧了。
张禄洪师傅对我说:“牙舟陶坯是泥巴,泥巴本身就有吸水性,晾干更容易吸水,釉水沾到陶坯上,不一会就被吸干了。但经过高温焙烧后釉又会流出来,所以牙舟陶上釉一般都不上到底,要在底部留一公分的距离,以防釉水流下来,将陶器和窑架粘连在一起,就不容易取下,容易损坏陶器。”原来如此,由此我才弄明白,为什么我所见到的牙舟陶器的底部都是本色,而不像上部一样,有着色彩斑斓的釉色。但张师傅转而又告诉我,现在他们已经掌握底部上釉,焙烧出来陶器又不和窑架粘连的技术了,因为工序太复杂,只有在焙烧一些艺术品的时候,他们才会用上。
装窑也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的,上好釉的陶坯放上一会,就被一旁的徒弟们码放到了窑内的窑架上,一层层一排排,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张师傅用的是气窑,相对于钟师傅家的爬坡窑,装窑就方便得多了。
无论是出窑还是装窑,都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在牙舟陶传承人们看来,出窑装窑,都是他们的收获,是他们辛苦的希望,是他们对生活的期待和想往。所以出窑这天,钟师傅一定要请我喝酒,他还清来了平塘县文广局的领导和非遗中心的负责人,以及他的一些朋友,让我们来一起共同见证他又一年的成果,分享他收获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