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舟陶瓷生产始于明代洪武年间,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当时,陶瓷生产分布于今牙舟乡高寨、小寨、新寨、冗平和抵楼(长寨)等处。高寨、小寨以生产日用坛子著名,有‘高小两寨坛子’的说法流传。以后,各处生产渐渐衰落,仅冗平日趋发展,延续至今。”——摘自《平塘县志》。
牙舟陶的历史就像一个魔方,始终在挑战着我的耐性。在牙舟的土地上,我挖掘着窑片,搜寻着窑片,清理着窑片,又丢弃着窑片。古旧的窑片和簇新的窑片,在不断的挖掘和清理中,一层层地展现历史,又一层层地埋藏历史。挖掘是有限的,梳理也是有限的,通过窑片来梳理牙舟陶的历史,在牙舟陶的来路上,能查证的脉络也是有限的。牙舟陶历史的空白在时间的延续中,逐渐汇聚成一块块小小的窑片,而无论是放大到一千多年还是缩小到五六百年,都很难有一个精确的答案。
2014年10月14日,我在牙舟冗平街见到了八十六岁的老传承人刘朝甫,这位曾经当过牙舟陶瓷厂厂长的老传承人,在谈到牙舟陶来龙去脉的时候,记忆仍是那样的清晰,思路仍是那样的敏捷。在追溯牙舟陶的历史来路上,这位严谨的老人对县志的记载虽有怀疑,但却不愿意猜测,他说:“我只能讲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我不会乱说,包括牙舟陶的历史,很多人都在推测,在这里,我不推测,因为我拿不出依据。”刘朝甫老人能拿出的依据,也是县志上原有的记载。
明证之一:1958年,牙舟公社的群众在陶瓷厂附近修建大食堂,要砍掉一棵大枫香树。这棵枫香树很大,三个大人都合抱不住。树砍倒后,大家又把树根挖开,在树根脚发现了一座陶窑遗址,并出土了一批彩陶窑片。当时有人估计,这棵枫香树起码有五百多年的历史。枫香树能从陶窑里长出来,陶窑起码比枫香树成长的时间还更早。由此推断,这座窑址至少应该有五百多年历史了,或许还会更长。但这座被发现的陶窑是不是牙舟地区最早的陶窑,也很难说得清楚。因为至今为止,还没有更新更早的陶窑遗址被发现。
明证之二:也是在发现陶窑遗址的1958年,人们在陶瓷厂的附近山坡上发现了开采过陶土的多处洞穴,从这些洞穴的存土容量来推算,已取用的陶土可供制陶五百年以上。但是刘朝甫老人说:“这个不太确切,因为只发现一个陶窑,只按一个陶窑的用土量来推算,是否还会有别的我们至今没有发现的陶窑呢?”
明证之三:牙舟冗平街最早的三大姓,韦姓、钟姓和王姓的族谱记载,祖先均是明代从江西迁入贵州,都是定居牙舟,且都以制陶为业。冗平街边的大韦山、钟家山、王家山都是他们的祖先来到牙舟后,各自拥有的祖业山。最起码的是,这三姓人家来到牙舟时,牙舟的山还没有被人画上记忆的符号,还是无主山,所以才被这三姓轻松归于自己名下。
刘朝甫家世代都是以制陶为业,从祖上到他自己,既见证了牙舟陶的辉煌,也见证了牙舟陶的沉寂。跟随着老人记忆,我的思想慢慢就驰骋到了牙舟陶辉煌的那些日子里。
一百多年前,弹丸之地的牙舟借助陶的生产规模,形成了以陶为主的贸易集市。当时,在牙舟这个不足八千人口的小镇上,有大大小小陶作坊一百余家,陶窑四十八座,新产品三十余种,年产量十余万件,从业人员近两千人。生产规模之庞大是前所未有的,生产品种也从大众日用陶向高档观赏陶迈进。此时的牙舟陶,已经不仅仅只是本地人日常生产生活所需的日用品了,还成了出国的使者,成了牙舟跨地区跨国交易的贸易商品。清道光年间,牙舟的集市贸易在方圆一百多公里内是相当有名的,是别的集市贸易所望尘莫及的。而后,牙舟陶还借助“惠筑古道”和“黔桂古道”的便利,由到牙舟来交易的商人们人抬马驮运出牙舟,卖到云南、湖南、广西、广东等地,有的甚至还远销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南洋诸岛,以及被从欧洲过来的传教士带往欧洲。
辉煌的历史,对于每一个牙舟陶的传承人来说,都是一种想往和追求。每当他们在回忆和叙述这段历史的时候,都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汪家街的汪胜全老人,经历了牙舟陶衰败的阵痛后,总是不愿意深谈牙舟陶,但是回忆这段辉煌的历史,他的脸上却现出少有的陶醉,然后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从清时的辉煌发展到民国时期,牙舟陶一直都在演绎着长盛不衰的辉煌神话。此时的牙舟陶已经不仅仅只是为农业生产服务的“副业”,而是从“副业”转变成了牙舟市民生产生活的“主业”,陶的生产也从分散的作坊生产变成了集中的产业生产,规模也在不断扩大,市场更是走向繁荣。往来牙舟的客商们,在通往牙舟的古道上,赶着马帮,将牙舟所需的布匹、针线、丝绸、食盐运进来,然后又用箩筐,将牙舟的陶器,一批批运送出去销售。就连到贵州来的传教士们,也要沿着古道走进牙舟,请人用马驮着牙舟陶,送到海边,装船带到国外。是的,位列中国十大名陶的牙舟陶,不仅仅只是浪得虚名,其古朴敦厚的造型,光泽莹润的釉彩在中国陶界独树一帜,其历史更是不缺少辉煌和灿烂的一天。
1986年5月,美国底特律帕瓦比克陶艺中心艺术主持人苏珊·史蒂文森教授(音译)为研究牙舟陶,到牙舟镇住了一个多月,并亲自动手同制陶艺人们一起制陶。当年,苏珊(音译)女士与加拿大S.B艺术有限公司总监兼世界陶艺大会组委会理事李见深(音译)先生,以及十余位陪同的中国陶艺大师,站在牙舟陶瓷厂的生产车间,观看了陶瓷厂的生产规模和牙舟陶的生产过程,查看了仓库的库存品,与工人和工厂负责人进行了交流。随后他们又走进冗平街、汪家街,观看一些家庭作坊的生产,与艺人们进行了交流。他们走进刘朝甫老人家,听了刘朝甫老人和一些牙舟陶传承人对牙舟陶的介绍,查看了一户人家的爬坡窑,连说了好几个“Good”后,一行人爬到营上坡,站在坡脊上,察看着那些散落在草丛和庄稼地里的窑片。那一刻,他们的脸上呈现出了凝重的表情。我无从去猜想这些外国人触摸窑片时在想什么,在琢磨着什么,有什么样的感受。但是,从他们离开时那种满足和沉醉的表情看,我想,他们应该在牙舟找到了所需要的东西,不会是他们带走的陶器,也不会是他们仔细察看而后又丢弃的窑片,而应该是一种他们一直在致力和寻找的,陶的传承精神和文化延伸的理念。
2008年,牙舟陶技艺被列入了第二批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很多老传承人却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了。新一代的传承人还在继续坚守着,坚持着,他们渴望有一天,通过自己的努力,再创造出牙舟陶新的历史辉煌。